回憶不是因為老了，是因為愛與懷想，不過仍然會需要一些輔助性的拐棍：照片、氣味、文字、音樂，或類似的。我的拐棍主要是照片。

我翻出了一批拐棍，拍于上次作代會。

省團(tuán)一般都會提前從全省各地集中以便于共同出發(fā)，等于說，我們從集結(jié)時就開始進(jìn)入會期，已經(jīng)“開會”了。南京前往北京的火車上，位置前后左右相連，首尾呼應(yīng)，想不開會都難，大半節(jié)車廂都成了熱氣騰騰的文學(xué)沙龍，大家自動生成分組主題，三四個腦袋互相挨近著開“預(yù)備會”。我捏著一只薄薄的卡片機(jī)在車廂前后逡巡，瞅冷子俯拍下他們湊在一起的頭頂，有的頭發(fā)很少了，有的冒出了白星星，有的則是新做的發(fā)卷兒。總之從俯拍的角度看去，都很可愛可喜。正拍得來勁，忽然注意到從隔壁車廂大步進(jìn)來一位面熟漢子，此人身形高大，行走時也帶著移動的投射力。江蘇團(tuán)眾人抬頭，定睛一看：喲，這不是孫甘露嘛。蘇滬作家本來就經(jīng)常互通有無，沒有跟上海大部隊同行的孫甘露老師遂也把腦袋湊到我們的小組預(yù)備會，也湊到了我的相機(jī)里。記得我一拍完照就很不懂事地向他抱怨起來——我?guī)Я艘槐就裢Τ恋臅诨疖嚿峡矗⑶疫@本書一直要管我整個會議期間的睡前閱讀的，哪曉得我看得很失望啊，而此書腰封上排在頭一個的推薦者就是孫甘露——我是出于對他品位的高度信任，才精挑細(xì)選此書的呀！孫甘露半帶郁悶半帶狡黠地笑了：罪過罪過，我哪里知道我還推薦了這本書哇。

到了會場，各省團(tuán)神不散形散，各找各友去了，我放下行李即與河南的喬葉會晤去了，我們是相知相愛經(jīng)年任風(fēng)吹雨打也不散的膩友，兩人以同樣愚蒙不開化的姿勢，持著同等大小相當(dāng)?shù)图壍目ㄆ鄼C(jī)在會場、住地、餐廳、會議室等各處溜達(dá)，嘴里還不住口地、絞盡腦汁地拼命嘲笑對方以表達(dá)久別重逢的開心勁兒。我們的鏡頭更是沒閑著，像眼睛一樣，四處張望四處瞄準(zhǔn)，并時不時像抓壯丁一樣，大喝一聲把某位作家給截于半道，然后一左一右架起對方的胳膊：哪里走，合影！

我檢點著這一批照片，估計在喬葉的電腦里，包括諸位與會者的各種硬盤光盤或云圖星空里，應(yīng)當(dāng)都有著各種照片：滿臉刀刻皺紋的前輩陳忠實，和我們一起在鏡子前合影，表情略帶凝思，鏡子里反射著我們仨的后腦勺，那是更為凝思的后腦勺。半路攔下鐵凝時反被她笑瞇瞇地用雙臂摟住、一左一右瞬時收服了我等宵小。看聯(lián)歡會的大圓餐桌中間，閃光燈照亮了遲子建的花朵棉襖和她花朵一樣的笑容。劉亮程很老實地被我們“指定”坐在中庭的大沙發(fā)上，以構(gòu)成類似國家元首親切談話的格局。與坤姐的合影則由于過分放松，三個人互倚互靠嬉皮笑臉，渾不知世間還有“端莊”二字了……

但是，但是——現(xiàn)在看看，還是拍得太少了，供回憶時根本不夠用、不滿足啊。可能這也是必然的鐵一般的規(guī)律，時間、生活與世界，真的能定格下來的，只是其中極短極薄的表皮部分。有很多地理上比較鄰近的師友，或者年齡相差不大的寫作者，因為見面機(jī)會比較多，心理上不免有種家門巷口的自己人的感覺，于是想著，就別在這大會上湊了……我至今就沒有跟蘇童、葉兆言、范小青等“家門口”的老師好好地同框擺拍幾張正經(jīng)照，跟路內(nèi)、則臣、張楚、田耳等諸友也都是匆匆聚散而不知停步惜顧。當(dāng)然還有些情境，比如初見時的欣悅拍打，激動中的慌不擇詞與動作走形；比如子夜時分，三五知己，好不容易江湖得聚，或天花亂墜，或慨然長嘆，或默視無言，惟有燈花寂然；比如道別之時，車馬急催秒針嘀嗒，寒風(fēng)中的傷感擁抱與無盡祝福……這，這些個，怎么拍得下來呢？

更有些騰云駕霧的神仙會，則屬于“無能力”取景的情況。我記得有一晚，朋友們歡聚，室內(nèi)的曖氣溫度很高，人人面孔紅紅，但時不時掀開的門簾又總在帶入外頭的新鮮空氣與新鮮人兒。他們的動作與話語是相近的、重復(fù)的，看上去簡直像是卡帶了……我不愛吃喝，但我愛極了這樣的畫面，愛到我根本舉不起相機(jī)。我拍不下來的，我也不要拍了。我們的回憶，太豐沛了太旺盛了，照片是來不及拍的，是容不下的。我只想請求我尊敬的大腦先生，請你盡量地記住，請你盡量慢一點遺忘：眼前的這每一張面孔，昨日之你也好，今日之我也好，明日之我們也好，統(tǒng)統(tǒng)都是瞬時的、留不住的，但也是不必挽留、長相自在的。

——我們散落在各自的角落里挑燈寫字讀書，我們忽如一陣風(fēng)雪歸人地聚攏來了，然后又將要四海奔流入大荒地去了，接著去挑燈寫字讀書了。5年期約，遠(yuǎn)近不離，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