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鏡誡

鏡誡，1998年生于浙江溫州，中醫內科學研究生在讀。體驗產生靈感，反思帶來安慰。

作品欣賞：

誤入森林的駱駝

因為一些巧合與緣分，誤入了自己不熟悉的地方，經歷了一些微小的起起落落，在最不舍的時候離開。這是駱駝生命最后經歷的故事。

他起先是躲在草叢的葉子后邊，彎彎長長的黑睫毛吸引了一只雪兔的注意，那年輕的雪兔好奇地跳到跟前，被駱駝龐大的身軀嚇了一跳。

“你在干什么？這般嚇人！”雪兔對眼前的龐然大物問道。

駱駝的眼珠子溜了一圈，雪兔也看不清駱駝的眼眸邊緣，只覺得珠子亮閃閃的，像塊寶石，聽得駱駝緩緩說道：“我在等人。”

“等誰？”雪兔刷刷剛才因驚嚇而豎立的皮毛。

駱駝不再說話，只是扭頭望向不遠處的那道深深的溝壑，好像是什么巨大的刀斧，在山間開辟了一條溝，可以看到對面斷裂的峭壁，崖壁上沾滿了青苔，從懸崖下望百米，底下是丈量不清的奔流的河水，滿月與暴雨時尤為湍急。

“雪兔！來來來！”狐貍在灌木叢后頭探出一個頭，伸手招招。

“他是誰？你認識？”“長得好可怕。”“我之前見過……”

雪兔才發現灌木叢后面有不少動物，都在好奇地議論著新來的龐然大物。

枝頭的一片嫩葉敏銳地感受到了一縷微風波動，遠處好像傳來了草木慌亂的聲響，那富有節律的踏聲逐漸清晰，愈來愈近。駱駝的耳朵動了，隨即慌張地起身，他知道，他等的那個人來了。

“嗉”地一下，那蔥綠的灌木叢里竄出一只鹿，未看清她的身影，她便已飛躍到了空中，時空好像一下為她騰空，又突然流逝，沒有任何害怕與慌張，鹿昂著頭驟然越過了那道溝壑，那少有動物敢跳躍的距離，鹿如此輕松無懼地越過。

那是一只沒有角的鹿，可她頭上那朵點綴的花，讓她像英雄一樣耀眼。多美的花啊！駱駝在心底感嘆。

鹿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過了幾秒，那風才恍然攪動，撥亂了懸崖上小白野花的花瓣，野花哆嗦幾下才重新望向太陽。

那不是普通的鹿，她身上的斑斑點點，就像剛剛懸崖上抖動的那朵小白野花，點綴著健碩的肌肉，是梅花鹿，梅花鹿矯健的身姿吸引著森林里所有目睹這一幕的動物，大家都為她感到驚奇。想要歡呼時她已消失在遙遠的對面。

駱駝就在原地，久久不能自已。

中午艷陽高照，喜鵲只能在地上撲騰著，浣熊頗為煩躁。轉瞬間，一股清涼的風，推動了熱流，向四面八方散開。

“象來了。”

“大象來了？”“象來了！”

頓時一陣騷動，動物們的大家長來了，意味著神圣純潔與德高望重的大象來了。象的步伐沉穩，遠處便見扇動的黑影，擺動的兩只大耳，呼扇出一股巨風，地上的螞蟻趕忙鉆回洞窩，不敢再踏出一步，但大多數動物要來圍觀，大象是他們的森林之王，見到了，總覺得能沾點運氣，留點好運。

象大步踏行，親切關懷地審視這片森林，用頷首回應小動物們熱切的目光，無一例外地解答他們的疑惑。直到他看到了駱駝，便稍駐足，用鼻子碰了碰駱駝的額頭，又用鼻身摸摸駱駝消瘦的臉頰。高溫下的空氣緩慢流動，和著象的節奏，悠悠蕩蕩。

猴子跳出來撓頭、狐貍擠過眾猴、烏龜爬上巖石、蝴蝶撲哧飛動、甲殼蟲鉆出縫隙、畫眉鳥撩了撩樹葉，還有很多前來圍觀的動物，都伸長了脖子，驚異地看著這一幕。多么讓人安心的場景！

原先對駱駝有些害怕的麻雀，也主動接近了他幾分，猴子更是送上自己存留的香蕉，放到駱駝能夠著的地方。

象幾度撫摸后，便又扇著自己的耳朵，晃晃悠悠地走了。

于是大家都揣著好奇心圍上來了。

駱駝是如何到這里來的？大家不約而同地發出這樣的疑問。

“我……跟著一個影子走啊走，就來到了這里。”

“你一個人嗎？”雪兔露出紅色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駱駝。

“對，我在沙漠上……”

駱駝話還沒說完，雪兔便打斷：“可是別人和我說，駱駝都是一塊兒走的，排成一條長長的直線，他們一路上相互照應。你沒有朋友嗎？”

說完，雪兔的屁股被狐貍擰了一下，發出“啊”的叫聲，孔雀在旁邊嘻嘻笑。

駱駝沉默了很久：

“我是先看見鹿，然后跟著來的。”

“是那鹿嗎？”“啊，是那鹿啊！”“是特有的鹿呢！”眾位像是抓到了什么熱點話題，議論著，夸贊著，他們也不了解這鹿，但都見過鹿的身姿。如果有天外來客是因為這鹿，那真是太正當的理由了！

“啊，那鹿，真是絕無僅有！”豹什么時候悄然出現眾位身后，陰險地笑著。

“你抓不到她的！”雪兔蹦到豹面前，做出一個兇狠的表情，倒是把豹給逗笑，雪兔憋了一口氣不知如何反擊，只好干瞪著豹，發出警告：“不準吃她！”

“駱駝大哥！來荒草地！今晚我們有活動。”雪兔被狐貍拽走前，留下了這么一句話，也不知道是什么活動，也不清楚具體時間，等到駱駝走到那個眾生簇擁篝火的地方，有人告訴他，他錯過了下午精彩的能力賽比拼。

狐貍看見駱駝，就向他招呼，駱駝問他，他又解釋道：“就是跳跳高，比比誰跑得快。我們也就看了一會兒，反正我們這些小動物也參加不了。”

“可惜那只鹿沒來。”“她要是來了，誰也不能比她跳得遠！”“那可不一定。”“你行？”“我不行，自然有人能行。”

若是單純的能力賽，大概也有些看頭，只是人生地不熟，也沒個陣營，看個熱鬧罷了，既然沒有鹿在，那沒看也不覺得遺憾。

“鹿今晚會來嗎？”駱駝問狐貍。

狐貍白了駱駝一眼：“問我？”

“今晚會有煙花。”“啊！哪來的？”“猴子說他們用香蕉換來的。”“可拉倒吧，怕不是偷來的。”“猩猩那里拿的吧？”“猴兒哪兒有偷的本事！”“誰說我們沒本事！”眾人又笑嘻嘻，打趣鬧成一團。

說笑間，“咻”地一聲，只見一顆明星升上了天空，消失一會兒，隨即在深藍的天空中綻放出一朵巨大的花簇，心情好似蹭地被點燃，正驚異怎么會有這樣的魔法，這花簇又消失成散落的星星點點，轉瞬即逝，不禁心里又生出些落寞，這火剛滅，另一處又升起一朵彩色的花，目光與情緒又被吸引去。駱駝第一次見這樣的場景，心里感嘆，仰著脖子，一時忘記了自己在哪里，只覺得背景的星空浩瀚，升空的花團華美，自己漂浮在空中，永遠地等待著下一朵煙花的綻放。森林里還有這樣的場景，真是一絕！

平日里的森林，陽光烈得很，森林的樹木又高又瘦，擋不住著強光，駱駝特意往稀疏草木的地方走，忍不住在地上翻了個滾，全身暖洋洋的，這才明白什么叫“沐浴陽光”，森林里有這樣的池子，抓得全身雞皮疙瘩，舒適到忘卻時間。

可這會兒，整個森林暗沉下來，一時間烏云密布。大家都訓練有素地躲起來，又是一瞬間的事情。只有駱駝，沒有家，不知道該去哪里，只好原地坐下，神情有點像是等待審判的罪犯，落寞又抱有什么期待。

“雷雨要來了，往西南方走，樹多一點，不至于全濕。”路過的飛龍看到駱駝的樣子，簡單地給了提示，隨后又踩著兩只腳跑走了。

這些雨水從何而來？駱駝抬頭看著，無端而來的瀑水，無止盡地撲向地面，它們會極速匯聚，合作一股涌流沖下山崖，形成山澗奔騰的湍流。

駱駝想起了山羊曾提醒他，暴雨的時候不要靠近山澗的懸壁。可是遙望去，山澗正騰騰霧氣籠罩——雨水造成的模糊，以及一些散落的水汽，不知不覺，耳邊伴著天空的低吟，駱駝來到了這垂直的山壁旁。

漫漫洪水，沒有想過要去往何方，沒有誰來統一指揮，只因為重力的影響，沖向下游，奔得那么急促，毫不猶豫。

幻想著，一不小心就墜入山崖，在空中失去知覺，一睜眼，又回到了無際的荒漠……

駱駝的眼珠烏溜溜的，向遠方望去，看不清，他又看向斷層的山崖壁上鉆出的那一朵小白野花，若有所思，目光里逐漸出現盈盈閃光，“我好喜歡她……”，是想到那鹿了，沉浸在思念中的駱駝失神了，七彩折射一瞬間，眼淚簌簌而下，好像在悲傷，又充滿著幸福的色彩。

明明剛剛被勸告過——

“回去吧，你不可能成為那鹿，更不可能擁有那鹿。”狐貍摸著自己柔順的尾巴。

烏龜爬過，緩慢地爬著，雖是路過，也明白整個故事，摻和一句：“在不合適的地方等待結果，沒有益處。”那么的語重心長，長者般引得周圍的猴子們紛紛附和。

日出時分，林子即開始它的升溫——陽光剛剛照射進那密布蔥郁樹木的森林，驚醒了地底瞌睡的昆蟲，紅松伸長了枝尖，爭取更多的光照，松鼠擦著臉鉆出小窩，抬頭看看那一束束天降的光亮，伸了個懶腰，與森林接壤的荒草地上，獅子懶洋洋地甩甩尾巴，趕走蚊蠅，走了幾步又趴了下去，被困意圍繞，瞇著眼看太陽升起。

“雪兔呢？”好久沒見到雪兔了。

“可能在狼或是豹的肚子里了吧。”

“為什么？”

“她從來沒有兩天都不回家。”

“你看起來一點也不難過。”

“這種事情，每天都發生在森林里，又能有什么難過的呢？”

“也許她只是走遠了。”

“這和她落入他人肚子，又有什么區別呢。”

狐貍反問道，臉上看不出任何情感。無論如何，雪兔都已經不在他身邊了。

“嗨！又見面了！”在駱駝的腦海里，雪兔蹦蹦跳跳越上他的脖子。

駱駝伏著頭說：“你快下來，我要走了。”

“你要走了？為什么！你不喜歡這里嗎？”

森林外頭是草地，草地外頭應當就是沙漠了吧？我不記得我是怎么來的，但是我可以選擇走。

“再見了雪兔。”

總好過那冰冷冷的陡峭險峻的懸壁、那冷酷的一眼望不到底的溝壑。

太陽垂直地降落。豹瞥瞥駱駝，有些不屑地警告道：“你走不出這荒草地。”

“只要你別上來咬我，我就能走出這里。”駱駝少有玩笑的時候。

“不再看看鹿嗎？”老虎也來了，他雖然沒去森林參與八卦，但也從豹嘴里聽得這些故事。

“這邊過去是湖，沒有沙漠，那邊過去，走很久很久，是游牧人的地方。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來的。”獅子說道，他每天都能看到不同的動物在森林邊界來來往往。

“你不走也沒關系，這里也可以生活，你們不也待草地的嗎，哪里說駱駝一定得回沙漠，野豬昨晚還犟著上樹呢。”鴕鳥勸道。

“謝謝你們，我走了。”

好像看見遠處的地平線，出現了模糊的影子：白色的蒙古包、成群的小羊、甚至土屋搭建的村莊……晃晃蕩蕩地漂浮在空中，駱駝好像想起來了，他來的時候是被人牽著的，一位戴著頭巾的婦女背著熟睡出汗的孩子，在黃沙天里艱澀地行走，后來她們不見了，只剩下他一個行走在干涸的沙漠，白晃晃的光刺得他眩暈，稍不留神，就睡在了哪里，醒來的時候，看到了那只鹿，鹿湊得很近，正用自己豐潤的唾液，舔舐著他的嘴唇……搖搖晃晃地、暈乎乎地，就來到了森林之中。

地面越來越冰涼，沒有云朵的遮擋，白天那些熱烈的、溫和的光與熱，全都消失了。

迷茫之中，駱駝時不時又會想起那只鹿，他念念不忘的那只鹿，神志里像是在清晰地呼喊著：我會回來的，屆時我將飛躍所謂的溝壑。駱駝想著，走著，倒在了那冰涼的寒夜……

2021.8

溫州

本期點評：范墩子

我喜歡閱讀童話，在童話作品里，我們往往可以直接聆聽到對弱小者的同情和愛意，甚至能夠看到很多在小說里所體味不出來的東西，近期我集中閱讀了日本童話作家安房直子的大部分童話，深深被其作品打動，因而在審核原創頻道的稿件時，一直期待能遇到優秀的原創童話。童話是洗禮心靈的文體，一篇好的童話往往可以在少年的心靈深處埋下一顆美好的種子，但同時也對創作者的想象力和結構能力有著極大的考驗。最重要的是，創作者是否有一顆簡單純粹的童心，透過童心，不斷撿拾起自我的童話資源，方能進入到一個開闊的童話世界，也才能近距離地站在少年讀者的面前，對他們講述那些耐人尋味的故事。

因看見一只騰空飛奔的梅花鹿，駱駝跟著闖入了森林，引發了森林里所有動物的圍觀。動物們都躲在隱蔽處窺探著，沒有人認識這個龐然大物，雪兔的追問，令駱駝陷入鹿與溝壑的幻覺當中。當森林之王大象對駱駝表示出友好的問候時，藏在林叢間的動物們才揣著好奇心圍了上來。大家這才傾聽了駱駝的故事，駱駝也才看了一場難忘的煙花表演。但駱駝在森林里并沒有家，他無比落寞，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往什么地方。他繼續往前走，幻覺中，他隱隱感知到了那只鹿。他看到了蒙古包、羊群和村莊，他試圖像那只鹿一樣飛躍溝壑，但最終還是倒在了那冰冷的寒夜里。這是駱駝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所經歷的故事。

故事是真實的嗎？并不重要。或許只是一個幻覺。

鏡誡的童話《誤入森林的駱駝》是在寫駱駝生命的最后時刻，卻沒有直接冷酷地去直面死亡，而是以一個充滿著想象力的故事，展現了一個靈動而又充滿詩意的畫面，留有很多的想象空間。在誤入森林之前，駱駝究竟經歷了什么？牽引他的戴著圍巾的婦女來自哪里，又過著怎樣的生活？作者并沒有正面去描寫。結尾的地方，駱駝一直在黃沙天里艱澀地行走，白晃晃的光刺得他眩暈，幻覺之中，他走到了森林，經歷一次奇幻的旅行。在這個故事的背后，作為讀者，完全可以參與進去，去想象故事之外的很多情景。好的童話，就應該在打開自我的基礎之上，更多地去制造懸念，開掘更多的敘事空間，為讀者留用想象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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