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93歲的譚余志曾是上海外國語大學德語系主任，師從德語界的泰斗祝彥。退休以后，他花費多年心血，從浩如煙海的中國唐詩、宋詞、元曲當中挑選出300篇作品，譯成通俗易懂的德語。

如同《編舟記》里執(zhí)著的詞典編纂人一樣，譚余志帶著“想要把古典詩詞文化傳播出去”的執(zhí)念，鉆入了浩大而繁瑣的翻譯工作，2020年時完成了初稿。

日前，由他選編及譯注的《中華經(jīng)典古詩詞三百首—德語譯注本》由上海三聯(lián)書店出版，新書出版之際，澎湃新聞記者來到譚余志的家中，聽他慢慢講述這套書誕生的歷程。

接過重擔，自己來填補空白

譚余志的家位于上海外國語大學虹口校區(qū)邊上的教師公寓，七層公房的四樓，一戶兩居室，裝修得很簡單。從上世紀80年代起，譚余志和夫人在這里工作生活，此后就一直住在這間公寓里。公寓的一間房間被拿來當了書房，擺滿了各種書籍和詞典。書房的窗戶正對著魯迅公園，一扇小門伸向陽臺，平日里，他除了伏案研究翻譯，就在這里養(yǎng)養(yǎng)花草。幾年前，譚余志的夫人去世，兒子如今定居德國，家里現(xiàn)在有一位住家阿姨。采訪的時候正值工作日的下午，窗外來往的車流不免嘈雜，這幾年來，譚余志的聽力嚴重下降，需要借助文字和助聽器來交流，卻也因此得了清凈。大部分時候，他就窩在書堆里，日復(fù)一日地做著翻譯，把譯文和注解一絲不茍地寫下來，積成書桌上滿滿當當?shù)膸缀锌ㄆ?/p>

對于閱讀德語作品的多數(shù)讀者而言，譚余志并不是一個熟悉的名字。1961年，在北京外國語大學德語系畢業(yè)后，譚余志赴卡爾·馬克思大學（今德國萊比錫大學）公派進修，1964回國后，進入彼時的上海外國語學院任教。作為上外德語系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他將大把的精力投入了德語教學，早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便開始推動上外與德國院校之間的校際交流，邀請德國大學的老師來到上外講課，幫助上外德語系的青年教師聯(lián)系德國高校進行深造，與此同時，他意識到語言作為工具，涉及更廣的應(yīng)用領(lǐng)域，還在德語系中引入了經(jīng)濟學專業(yè)，這一教學模式在上外一直延續(xù)到今天。

翻譯家、上海電機學院外國語學院原院長虞龍發(fā)教授是《中華經(jīng)典古詩詞三百首》三冊書的主編，上世紀七十年代，他是譚余志的學生，畢業(yè)留校后，又以青年教師的身份赴德國交流學習。“當時譚老師作為上外德語系主任，把德國的老師請過來，又把我們派到德國去學習，借著譚老師給青年教師鋪的這條路，我到德國拜羅伊特大學讀了碩士，后來又在德國讀了博士。是他帶頭促成了校際交流，之后其他院系也開始建立類似的合作。”在譚余志的家里，虞龍發(fā)和我們回憶了他與譚余志的交往，還有這套書背后的故事，“他從離休以后就一直把心思鋪在這三本書上，想要出一套漢譯德的古詩詞選集。”虞龍發(fā)記得，幾年前，來拜訪老師的時候，問起這套書的出版情況，“我說我來想辦法，就把書稿接過來，最終是由上海三聯(lián)書店出版。”

問及為何想要翻譯把古詩詞譯成德文，譚余志有些激動，“我教書的時候，德國有一大批作品引入國內(nèi)，但是國際交流光有輸入沒有輸出，所以我就想有生之年，在這一塊做一點貢獻。”他曾編寫過《德語詩歌名家名作選讀》，作為德語專業(yè)的教材，相比于德國詩歌的引入，中國詩歌卻沒有進入更多的文化當中。一直到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中國詩詞在世界文學選集中只有《詩經(jīng)》入選，20世紀之后，越來越多經(jīng)典詩人作品被翻譯成德語并出版，但在其中，相較于唐朝詩歌的高頻譯介，宋詞元曲鮮少被翻譯，并且大多分散于不同譯者的詩選里，很多是基于英語或法語譯本進行的二次翻譯。想到這些，譚余志迫切渴望有一部專門翻譯中國古詩詞曲的作品，“很多年前，我聯(lián)系德國的漢學家，希望他們能夠來翻譯我們的古詩詞，他們都覺得很難，兩個國家文化差異太大。最后我只好把這個擔子拿回來，自己來填補這塊空白。”

他對詩歌的專注，絕無僅有

得知《中華經(jīng)典古詩詞三百首—德語譯注本》的出版，上外德語系前主任衛(wèi)茂平教授直言這套譯著的“可貴”，“有翻譯經(jīng)驗的人都知道，在文學各類體裁中，詩歌是最難翻譯的。若要把它翻譯好，摸索出一套規(guī)律，需要花費譯者畢生心血去琢磨領(lǐng)悟，”衛(wèi)茂平指出，由于翻譯難度較大，現(xiàn)在還沒有成規(guī)模的、由中國翻譯者譯成德語的中國古典詩詞書籍，“譚老這種對詩歌的專注在德語界不僅是獨一無二，別的語種也絕無僅有。因此，若要把中國的古典詩詞原汁原味地傳播到德國，這個人非譚老莫屬。”

對于譚余志來說，整個翻譯的過程完全是“從頭開始”。“上學的時候，我沒有在學校里系統(tǒng)地學過語文。就詩歌來講，讀懂我們自己的古詩都不容易，讀不懂怎么翻譯？所以這要從漢語、古漢語開始學，學了以后再去讀中國的古詩詞。”他買來好幾本詞典，又購買了注釋版的唐詩宋詞集，對照著注釋，反復(fù)地讀詩、理解，然后再著手翻譯。在家中，譚余志給我們展示了他的手稿：他把每首作品謄寫下來，在注釋里標注詩中一些詞語和短語的漢語拼音和德語注解，再結(jié)合注釋，譯成德語，每一首作品的前面，還用德語介紹了作者的生平。譚余志不會用電腦，需要修改的時候，他會用修正帶覆蓋掉，然后再一筆一劃地寫上去。在虞龍發(fā)看來，這樣認真的態(tài)度和繁復(fù)的工作方式對于今天很多用電腦的人來說可能是難以想象的。

在選擇詩詞的時候，譚余志坦言，他盡量挑選那些容易讀懂的作品，“詩詞有那么多，太難的我只能放在一邊，選擇那些我能夠翻譯的，”他在唐詩、宋詞和元曲里各挑出了大約一百首進行翻譯。翻譯的過程中，對于古詩詞意境的轉(zhuǎn)譯并不容易，想要再現(xiàn)詩詞中的韻律更是困難，幾經(jīng)取舍，譚余志最終選擇了注釋與直譯相結(jié)合的方式，“我沒有增加自己對詩詞的理解，有關(guān)于詩詞背后的內(nèi)涵，我都標注到了注釋里。”他每天都在翻閱漢語詞典和德漢雙語詞典，書架上的好幾本工具書幾乎稱得上“韋編三絕”——最近，譚余志還在著手漢語成語的德語翻譯，他把一個個成語翻譯寫到卡片上，按照拼音順序排列和分類，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得以出版。

“這套詩詞是他一輩子的心血，懂德語的人很多，但到現(xiàn)在也沒有人嘗試過這樣的工作，”同樣是德語研究者，虞龍發(fā)佩服這位老師的追求和毅力，“他總覺得，這項工作一定要有人去完成，”在那張朝馬路的書桌前，他以自己的方式度過著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