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緯1.29度，東經(jīng)36.82度，那里每一個季節(jié)都是春天。

我是在一篇博客里讀到這句話的，說的是肯尼亞的內(nèi)羅畢。那位博主走過世界上的很多地方，她說的有些地名，我壓根沒聽過。但這句話在我心里留了印記。等我發(fā)現(xiàn)這話含有水分時，已經(jīng)一跤跌進了赤道。

一萬年前就想來非洲了。這話不是編的。十五歲那年——感覺離現(xiàn)在的確已經(jīng)過去了一萬年，媽媽替我報名參加了一個在上海舉辦的中學(xué)生夏令營，主辦方請了一位荷蘭人給我們做英文演講。那位奶奶級人物在非洲做了二十幾年義工，到各地孤兒院里教英文，也順便傳道。當(dāng)然，這話也可以反著說，她在各地傳道，也順便教英文。她在夏令營的課堂上放了一套在非洲拍的幻燈片，我當(dāng)時的感覺是中了蠱，從此每一年的生日愿望都是去非洲。

后來我遇到你，分分合合六年，結(jié)婚七年，我跟你幾次提起過非洲。黃熱病、瘧疾、傷寒、毒蟲、貧窮、暴亂……你的每一個反對理由都很強壯，背后有一個汪洋般的數(shù)據(jù)庫作支撐，在你面前，我為每一個想反駁的閃念暗自愧疚?！皩W(xué)文的女人多少有點作?！蹦阍?jīng)貌似無意、輕描淡寫地說過。“作”，這個念成一聲、這幾年才流行起來、新華字典里還來不及收藏此含義的字，是一枚致命的飛鏢，瞬間扎癟了我所有的自信。在我所厭惡的特質(zhì)中，“作”是浮在最表層的油星子，丑陋無知、歇斯底里、虛榮、浮夸，甚至淫蕩、邪惡，都在它之下。你的一個眼神，讓我在非洲和“作”中間畫上了等號，從此我不再提非洲。

那是在清醒的時候，夢則是另外一回事。夢是影子，是風(fēng)，是鬼，也是神，夢無人把門，想去就能去，想在哪里就在哪里。沒人能夠掌控夢，我不能，你也不能。我一直夢見非洲，夢了很多年。當(dāng)然，我沒有告訴你。

我離開江南的時候是初夏，到了內(nèi)羅畢才知道，這會兒這里正是初冬。這個被赤道腰斬的國家竟然也有冬季，而且這里的冬季一早一晚都有些細細碎碎的寒意。在太陽還扭扭捏捏不肯敞臉的時候，甚至需要穿一件薄薄的羽絨服。這里每一個季節(jié)都是春天——那位博主要么沒來過肯尼亞，要么來的時候本來就在春季。

有一天早上，我突然被一陣嘈雜的聲響驚醒，走到陽臺，才知道下雨了。我不知道旱季里也會有雨——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還需要一件一件地學(xué)。陽臺是封閉式的，雨砸在玻璃頂上像千軍萬馬過河。非洲的雨像尖錐，也像鈍刀，世間沒有哪把傘能擋得住那樣的力道。想到這樣的雨會在人身上戳出什么樣的馬蜂窩，我忍不住大笑。野蠻、痛快、肆無忌憚，在非洲我的五臟六腑似乎都換過了。在這里沒有升職、解聘的煩惱，也不需要填寫業(yè)績考察表。在這里我不看誰的臉色，揣測誰的弦外之音，用不著瞻前顧后，把一句話在心里打磨幾遍后才吐到舌尖。在這里我用不著每天洗頭、洗澡，可以把所有的化妝品打個包扔進柜子里，用一瓶凡士林打發(fā)所有的天候。在這里我的手機只用來接聽電話，我把微信、博客、抖音、小紅書的賬號都關(guān)閉了。我把世界像個水龍頭似的擰緊了，讓一切記憶和情緒歸零。那是一種絕緣式的寧靜，因為這里沒有人認得我——一個穿著幾天未換的內(nèi)褲、光著身子裹在一塊馬賽人的手織披毯里、赤著腳在地板上走來走去、頭發(fā)臟得起了結(jié)子、口臭可以熏倒盆栽的中國女人。

其實，我沒有想關(guān)閉世界，我只是想關(guān)閉你，我的丈夫。當(dāng)然，世界和你，在某一個時間段里是同義詞。

世界。這個詞很魔怔，可大可小。大到克里米亞、加沙，柏拉圖、尼采、康德，小到一個人輕輕一挑的眉毛。在認識你以前，我的世界不算大，但也不算小，邊界線在非洲大陸。我想在那里支一個畫架，畫一幅落日鑲邊的沙漠，然后就死。認識你以后，我丟失了非洲、夕陽、畫架，還有關(guān)于死亡的浮想。你從來沒有阻止我做我喜歡的事，但你說過“結(jié)不了尾的事不如不開頭”。你是建筑工程師，你一生最憎恨的是爛尾樓。你說話從來不是粗聲粗氣的，你的語氣接近溫柔。但溫柔是個慢殺手，像細號砂紙在渾然不覺中磨平了我的記憶，我忘了我也曾粗糲、尖刻、沖動、喪心病狂過。警醒是在沉睡的某一刻里突然闖進來的，像賊，神不知鬼不覺。我醒了，就無法再睡回去，這才明白我落入了你的套，我的世界已經(jīng)在你溫柔的咒語中縮成了小小的一團，圍繞著你。

那場像雷一樣暴烈的雨，下了整整三刻鐘，才終于停了。這是我在非洲遭遇的第一場雨，以后還會遭遇很多回，但都不會再留下第一回那樣的記憶。所有的第一回都自帶權(quán)重。雨停得很突兀，沒有漸進，沒有過渡，從一百到零，是毫秒間的跳躍。假如不是街道上帶著喧嘩聲涌流著的積水，沒有人會相信這里曾經(jīng)下過雨。甚至連樹木都不肯作證——街邊的金合歡、劍麻和三角梅上依舊帶著一層土。后來我才明白這是太陽的過錯——非洲的陽光蒙著塵土。就在那一刻，我突然萌生了畫意。我想畫一幅非洲陽光里的塵土，或者說，非洲塵土里的陽光。

其實，重拾畫筆的想法，并不是由這場雨催生的，至少不完全是。前兩天收拾行李——我的行李遲遲未全部打開，我在一卷衣物中翻出了一捆畫筆。看著畫筆我有些蒙，因為我已經(jīng)忘了是什么時候把它們?nèi)M行李中的。行李是一個人最赤裸的心思，是那種還沒有變?yōu)樵捳Z時就有了的隱秘心思。二十三公斤決定了一個人的取舍，塞進箱子里的也許是稀里糊涂的選擇，而留在箱子外的，卻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擯棄。人可以撒謊，行李不會。

假如把我的行李箱比作一方主權(quán)領(lǐng)土，占據(jù)了其中最大一塊版圖的是藥物。各種類型的抗生素，廣譜的、窄譜的，應(yīng)對著身體從上到下每一個器官、每一條通道的意外失守；各種形式的感冒消炎、化瘀止咳藥，隨時準備著為呼吸道清理可能出現(xiàn)的路障；降壓藥和救心丹也許一時半刻用不著，但它們是拿來震懾匍匐在某個路口的猛獸的；相比起來，胃腸道的藥物更為切實，它們可以用來治療已有的胃酸反流、消化不良、便秘，和或許會來臨的痢疾；還有必不可少的止痛藥和安眠藥，安眠藥又細分為幫助入睡和延長睡眠時間兩種；還有眼藥水、皮炎平、創(chuàng)口貼、繃帶、止血藥、跌打損傷膏藥、防叮止癢膏；還有……還有……還有……五花八門，名目眾多，不可盡數(shù)。所有的藥物保質(zhì)期都在兩年以上。

除了藥物，還有各種便攜式的醫(yī)療儀器，比如血氧儀、紅外線溫度計、血壓測量儀。當(dāng)我最終把這些藥物和儀器從箱子里取出來，按照用途分門別類地放置在衛(wèi)生間的藥品柜里時，不禁啞然失笑：我覺得自己正在用它們繪制一張人體器官和骨骼解剖圖，沒有盲區(qū)，沒有死角。這些瓶瓶罐罐和封著塑料紙的盒子在告訴我一件我早已心知卻支支吾吾不肯直面的事：我不打算做匆匆過客，我想在這塊土地上經(jīng)受四季輪回，承受每一季的陽光塵土和風(fēng)雨，對付每一種已經(jīng)孵化、正在孵化或即將孵化的飛蟲毒蟻。

藥物剩下的空間里，擠進了服裝。衣服不多，是幾個基本款的復(fù)制，其間的區(qū)別只在于顏色和布料厚薄的差異，都是那種經(jīng)緯交織得很密實的棉布或卡其料子，耐曬耐洗耐穿。鞋子也是如此，三雙款式相仿、厚薄不同的運動鞋和兩雙平底涼鞋，便是我足下的全副武裝。沒有高跟鞋，沒有皮鞋。裙子是最后塞進去的，一件形只影單、長至腳踝的牛仔布裙。相比之下，內(nèi)褲數(shù)量眾多，是一式一樣的純棉肉色平角褲，沒有蕾絲，沒有花飾，乏味到幾乎可以堂而皇之地穿到室外。

我的藥物告訴我的話淺顯易懂，而我的衣物想說的話卻稍稍拐了幾道彎。衣物在告訴我：我將會走很遠的路，曬很多的太陽，淋很多的雨，吹許多的風(fēng)，或許還會在途中摔跤，蹭破皮囊，所以我需要一副厚實的盔甲。這層意思一捅就破，但埋在這層意思之下的另一層意思，卻需要費點心思揣摩——潛意識里我在抵抗旅途中的某種相遇。在這趟遠行中，我或許會經(jīng)歷沉睡，或許會經(jīng)歷蘇醒，但沉睡和蘇醒都與肉體無關(guān)。我選擇的衣物為荷爾蒙筑起了一道絕緣的高墻——這是我后來才意識到的。

我行李箱的領(lǐng)地里，百分之九十五的面積已經(jīng)派過了用途，被一千六百九十九種藥物和生活用品所填滿。但還剩下一個小小的角落，百分之五的空間，正在等待著某樣未名物件的光臨。跟百分之九十五相比，百分之五很小，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但又不能完全忽略。這片方寸之地說緊要也不緊要，說不緊要卻也緊要——那百分之九十五是讓我活下去的，而這百分之五則決定了我的活法。這個小角落有無限的可能性，可以容下一條蕾絲內(nèi)褲，一件真絲繡花內(nèi)衣，一盒避孕套，一個名牌小包，一瓶歐洲產(chǎn)地的香水，或者一盒義烏集市的假睫毛?？墒?，最終的占領(lǐng)者卻是一套畫筆。

我算不上畫家，至多也只是一個未參加過任何畫展的畫師。我是一名普通師范學(xué)院美術(shù)系的畢業(yè)生，在一所地處三線城市的普通中學(xué)里教了十幾年的美術(shù)課。我教的美術(shù)課和音樂課湊在一起，才勉勉強強成為一門課目。這門課目離教學(xué)重點三千里遠，是龐大的升學(xué)機器里一枚可有可無的螺絲釘。但我喜歡畫畫，不是“為伊消得人憔悴”的那種喜歡，而是簡簡單單、平平常常，既沒有企圖，也不生指望的那種喜歡。

說起來，你和我也是因了我這個不靠譜的愛好認識的。在一個毫無特色的周末，你晨跑經(jīng)過公園，偶然撞見我坐在一棵遮天蔽日的榕樹下寫生。你停下來，多看了幾眼?！按植冢芨杏X出脈搏。”這是你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我一下子覺出來你懂我。你真是懂我的，比我的父母、閨蜜都懂我。只是懂的人未必能相處，而能相處的，也未必需要真懂。一個“懂”字，能成事也能誤事。因為你懂我，我就對你有了指望。人只要一有指望，就輸了。我要是對你沒生出指望，興許現(xiàn)在我們依舊還會在一起。

我已經(jīng)記不起是在何時何地買的畫筆。那天整理行李時，在藥品和衣服的重圍中，我發(fā)現(xiàn)了這套畫筆，大大小小、長長短短十二支油畫刷，原封未動地裝在一個鎖著邊的塑料袋里。打開包裝袋，里邊有一張發(fā)票，上面寫著購貨日期。我算了算，是我們結(jié)婚兩年零三個月的日子。這張發(fā)票至少說明了兩件事：其一，在和你結(jié)婚兩年零三個月的時候，我還是想重拾畫筆的；其二，從那天起，我就一直沒動過畫筆。從那天到現(xiàn)在，又過去了五年。也就是說，我們結(jié)婚已經(jīng)七年。七年之癢，這個說法有實證數(shù)據(jù)支撐嗎？為什么不是八年，抑或是六年？癢是處在痛與不痛中間的一個狀態(tài)。這話我是從哪里聽來的，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記憶是由細節(jié)組成的，我丟失了細節(jié)，也就丟失了記憶。有很多事情我都想不起來了，說不定我患了某種程度的腦霧綜合征。從不痛到痛的過程，應(yīng)該是一條延續(xù)線。痛的種子興許在第一年的第一天里就種下了，它得慢吞吞地經(jīng)過七年，才爆出第一片芽葉，真正長成了痛。七年是個臨界點，我是在痛正要長成還沒長全的時候離開的，因為我怕看見痛。

那場大雨之后，我重新開始畫畫。有一天，房東從他那邊的陽臺探出頭來，看見我在洗被顏料沾染的衣服，就笑了?！皟?nèi)羅畢哪里還有自己洗衣服的中國女人？這種事，應(yīng)該交給保姆。120美金一個月，就一頓飯的錢，省你多少事？非洲也就剩這么點好處啦。”

于是，就有了她，我的非洲保姆。

臨走時，我拿走了我們賬號中一半的錢。我說的一半，不是一個含含糊糊的大約數(shù)目，而是刀切般齊整的一半，精確到了個位數(shù)。這幾年你的入賬很猛，我的工資和你的相比，大概也就是小數(shù)點后面的那幾個數(shù)字。但我絲毫沒有感覺愧疚。在這七年里，我付出了遠比你多的情緒。情緒無價。情緒有價。況且，我只是動了可以挪動的那個部分。我拿走的，不過是一塊五層大蛋糕的奶油堆花上的那顆櫻桃——還是切成一半的。還有許多不能挪移的東西，比如房產(chǎn)，比如基金和股票，我都留下了。那顆切成一半的櫻桃，用在非洲，大概可以讓我躺平很多年。只要我稍稍看緊點錢袋上的那根拉鎖，說不定此生可以永遠賴床不起。

其實，我并不真的需要保姆。即使內(nèi)羅畢的每一個華人女子都已經(jīng)與柴米油鹽、洗潔精、掃帚、拖把、垃圾袋、電熨斗絕緣，我依舊不在意自己洗衣做飯、收拾垃圾、清除地板和窗臺上的浮塵。只是到非洲以來，我的腳還一直懸在半空。我需要找到一尺落腳的地面，像從苗床里拔出來的秧子那樣，在另一個泥坑里落下，慢慢生出自己的根。

這樣的過程，我不能仰賴自己的同胞來幫我完成——他們會把我裹在一個舒適的密封艙里，讓我在里邊待一輩子，卻依舊對周遭的事所知甚少。落地是一件誰也替代不了的事，有些苦必須自己來吃?；蛟S，我可以從一個當(dāng)?shù)厝?，比方說一個保姆那里借一根手指頭，讓她稍稍引一引路，帶我走到一塊不那么干凈卻結(jié)實的落腳之處。一百二十美元，即使按照如今的天價匯率，依舊不過是七八百塊人民幣而已。這樣一筆錢花在家務(wù)事上，是可以省卻的小奢侈。但假如這筆錢可以成為我的眼睛和耳朵，讓我長出觸角、生出根須，那就是物有所值。

第二天，房東帶著一個肯尼亞女人來見我?！芭笥训呐笥呀榻B的，說人還算老實，你先試用一兩天。最緊要的，是看手腳干不干凈，其他的都可以慢慢調(diào)教。”房東說。我慢慢會知道：遠離故土的人是蜘蛛，人人都會吐絲。你的絲，我的絲，他的絲。我們的絲結(jié)成一張網(wǎng)，我們在各自的網(wǎng)格里扛著別人，也被別人所扛。在非洲，所有的生存信息都來自朋友、朋友的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的朋友。

房東把她丟給我，就徑自走了。她站在門廳綠植所灑下的陰影里，怯怯地環(huán)顧著四周，然后彎下腰，脫了腳上的涼鞋，赤著腳，猶猶豫豫地走進了客廳。我還沒看清她的臉，就先看到了她頭上纏的橘紅色頭巾，天窗漏下的日光在上面咬出了幾個白色的洞。她個子和我差不多高，身穿一件街上隨處可見的花布裙子，臉上隱隱泛著一層青釉般的光澤——那是未經(jīng)稀釋的真正的非洲色。黑色的皮膚，白色的眼睛和牙齒，粉紅色的牙齦。我的視錐細胞被這樣鮮明的對應(yīng)猝然喚醒，瘋狂盛開，我仿佛聽見了畫筆在桌子上嚶嚶嗡嗡的顫動聲。

對于一副尚未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眼睛來說，所有非洲女子的長相都是大同小異的。她們的皮膚都極為緊致光滑，像一層彈力極好的黑色橡膠，陽光、風(fēng)雨和貧窮都不能在上面刻下皺紋。雨水、汗水落在這樣的肌膚上，像是晶瑩的珍珠。世上所有的臉霜和防曬霜，對她們來說都是累贅。她們的容顏似乎很難老去，真正顯現(xiàn)年齡的，不是面容，而是體態(tài)——養(yǎng)育兒女的過程讓她們的身材早早走形，一如我眼前的這個女人。還要等到將來，當(dāng)我的眼睛漸漸適應(yīng)了這里的色彩、光影和氣味之后，我才有可能將某一個非洲女子從她所處的背景中剝離出來，認出她身上的與眾不同。但還不是這一刻，時辰未到。

“你叫什么名字？”我問她。

“玉妮絲?！彼f。

我正想說我的名字，卻被她輕聲打斷：“我叫你夫人就好?！?/p>

夫人。我怔了一怔，這是一個熟悉而陌生的稱呼。熟悉是因為我在時代劇中多次聽過這個稱呼，似乎總是與某位身世地位顯赫的先生相關(guān)。陌生是因為我從未想過這個稱呼有一天會落到我身上。這個稱呼把我不由分說地擱置在一個高冷尷尬的位置上，讓我瞬間感覺老朽枯萎。我仿佛被強行套上了一件從死人身上扒下的華麗袍子，渾身刺癢。我只想盡快轉(zhuǎn)換話題。

“你從前做過…… 幫工嗎？”我頓了一頓，想在我的詞匯庫里搜尋一個合宜的詞，來替代“保姆”（maid）。保姆這個詞沒毛病，就是太準確。太準確的詞像緊身衣，箍得人不自在。我需要模糊，模糊讓人舒適、自在、寬松。

“做過，在一個比利時人家里，兩年。在這之前，在英國夫人家里，八個月?！?/p>

怪不得，她的英文說得不錯，至少比我的平順。

“為什么不做了？”

“他們回國了。”

“你會做中餐嗎？”

她茫然地看了我一眼，半晌，才囁嚅地說：“你教我，我就會。”

短短的幾分鐘里，我們已經(jīng)把話聊死。

“夫人，今天，你想讓我做什么？”片刻的沉默之后，她問我。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復(fù)。我剛剛吃完早飯，離午飯還有三四個小時的路途，離晚飯幾乎還隔著整整一天。我只有一只箱子，剛剛收拾完畢，帶來的東西還不夠毀壞屋子的整潔。臟衣服昨天傍晚剛剛洗過，此刻正在陽臺的晾衣繩上，隨著晨風(fēng)輕輕抖動。在夫人這個位置上我還完全是個雛兒，既沒有經(jīng)驗可以借鑒，也沒有榜樣可以請教。我尷尬地站在她的面前，不像個主人，倒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

“我可以給你熨衣服。你的熨斗在哪里？”她指了指陽臺上那一排半濕半干的衣服對我說。

“謝……謝謝你。”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她點了點頭，但我敢肯定她不知道我謝的是什么。

我謝她救我于窘迫之中。

我對時間失去了判斷，尤其是在陰郁和停電的日子里。有時我以為清晨始于正午，有時又覺得午飯之后已是夜晚。那都是赤道的錯，赤道扭曲光線，模糊度量衡，讓行走在它之上的萬物改變速度和形狀。但今天是個例外。今天的陽光正是它本該有的樣子，不用看墻上的掛鐘，我就知道時間正走在清晨和正午之間的那條中線上。

她在陽臺上干活，我坐在屋里的餐桌前看著她干活。在坐下來之前，我干了一件事：我在屋里的各個角落里都擺放了零錢，玄關(guān)柜子上擱置鑰匙的盒子里，廁所的洗手池旁，餐桌的水果盤里，廚房的調(diào)料架子邊上，臥室的床頭柜上……看似隨意，像任何一個粗心大意、不拘小節(jié)的家庭主婦通常會做的那樣，其實每一處都經(jīng)過了思量——那都是一個操持家務(wù)的人必然經(jīng)過的地方。開始的幾天里，每天我都會在她下班之后到各處巡視一番。我發(fā)現(xiàn)零錢有時動了位置，但卻從未消失過，便猜想是她在打掃衛(wèi)生時挪動過，就此把心放下了，卻竟然有一絲隱隱的失望——我覺出了我的心思陰暗。

那都是后話。

……

完整版請閱讀《萬松浦》2025年第4期

【作者簡介：張翎，海外華文作家，現(xiàn)居多倫多。著有《勞燕》《余震》《金山》等。曾獲華語傳媒年度小說家獎、新浪年度十大好書、華僑華人文學(xué)獎評委會大獎、《中國時報》“開卷好書獎”、紅樓夢世界華文長篇小說專家推薦獎等文學(xué)獎項?！?/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