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訪戴]

——友人相邀夜訪戴望村

已經沒有雪，如小人物生平速溶于時代

抱負屬于群山，山水畫里

給我們留出的位置

很小，甚至只是一個黑點，那不真實的投影

烏鴉離去之后的空白，很長時間

找不到填充之物，枯枝的抖動將是持久的

像是千年前的劃槳，將時間推得更遠

向一塊腐木求劍，只為在變動不居中刻下

一個瞬間的記號，這唯一可以掌握的確據

松樹替你遠遠作揖，雪人冒死

替我涌出滾燙淚水

(留一滴吧，送給Deepseek撰寫的頒獎詞)

這是一個南方的夜晚，鐵器在生銹

月光像一筆舊債一路緊追不舍

聽得到不遠處剡溪疾速奔涌的聲音

雪觸及江水剎那融化的聲音

黑暗中奮力劃槳的聲音

高壓電塔在頭頂嗡嗡作響，一條私奔的河流

掉頭而去。萬徑中鳥只取一徑

將兩點之間最短的直線距離取消

一塊松脂總結的寂靜，將寫作中的偶然和沖動取消

我只愿受雇于激流、狹路、孤峭、陡峻

為普遍的破碎穿針引線

與公路競技，獲得另一種速度

在這個意義上，崎嶇是美，坦途是美

乘興而行是美，興盡而返是美

吹奏的鹿角是美，埋在地下的鹿角是美

因為病樹已治好春天的痼疾

因為我是我最致命的漩渦

浪尖如匕，行刺前程

黎明的發條在私有制的時間里松開

莫非人一生中“最大的事業即是

尋訪某座寂靜無名的山峰”？*

* 蔣靜米詩句。

[衢州鳥鳴研究]

在楊炯*祠附近，我至少聽到了七種鳥鳴

其中必有一只鳥，使用了古姑蔑國

早已失傳的語言，那無人能聽懂的古奧音節

土墩墓群里被挖掘機日夜打攪的亡靈

不準備饒過吳越語系打結的舌頭，一條震顫于

美學邊際的綠道，坦克300夯實虛無語境

如此固執：陶紡輪忙于紡織黑太陽

多義的棉線，而在看不見的某處，鳥鳴

固執地提醒著典籍之外，一個消失的國家

氣囊回旋一個渺遠的后綴，那無法拼讀的鳴囀

和啁啾。這意味著，寫詩就是考古

重新出土的銹臉與鉤嘴，向我索要

卡在現代性里的一聲鳥語，抑或如這位

被供奉于祠內的詩人（擅長撰寫碑文的縣令

熟悉刑具如孤詣詩中平仄與陡峻的酷吏）

一不小心，就把詩寫成了祈雨詞

在烈日的烤炙中，投身于一場虛構的滂沱

一種激進的詩學始終誘惑著我們

像他那樣縱身一躍，被一口枯井所收留

*楊炯，初唐詩人，與王勃、盧照鄰、駱賓王并稱初唐四杰。如意元年（692）秋后遷盈川令（縣治在今浙江省衢州市衢江區高家鎮盈川村），吏治以嚴酷著稱，世稱楊盈川。據傳在帶領百姓祈雨時憂心如焚，躍入枯井而死。

[云想戲服店]

車窗外“出售墓碑”的牌子一閃而過

并且被我迅速遺忘，這些確實暫時與我無關

我的名字，還不需要用刀子，刻鑿進

這過于沉重的石頭。太陽熱烈，草木蓬勃

我們一路討論著另外一些話題，比如

侏羅紀恐龍巨齒，如何攫食感官里的葳蕤

小徑拐彎處，賓語的位置暫時空著

偶爾爭吵，也不會驚動電線上一行麻雀

兩只蝴蝶，再怎么交纏，都押不上

死亡的韻腳，因為它們本就是一只

主體與客體的短暫分裂，又在瞬間刺繡為

同一幅斑斕地圖。越劇小鎮不遠

誓言不遠，鶴的脖頸演算不可能的幾何

山清水秀，但也可能處處埋伏絕境

院子里的雞冠花有多色情，戲子的生平

有多險峻，愛的宣告也就有多驚艷

因此成功的唯一秘訣就是走進雕像

水袖在飄，砍掉的頭顱和明月一起高懸

為一條前程似錦的陽關道，燕子曾反復練習

在獨木橋上剪徑，那不容商榷的鞭笞

十八相送，荊棘的挽留虛情假意

而一生太長，只夠準備一篇潦草碑文

但何妨去云想戲服店租一套戲服

沿途蔥蘢，同時為我們提供草藥和硫磺

正如鳥提供鳥鳴，燉爛的鳥骨，喂養諸多

小詩人。歷史詩學，需加入若干抒情防腐劑

[饒舌者說]

鳥在飛翔，而翅膀折疊在詞典里

我不確定，詩中捕獲的詞，究竟來自詞典

還是一個更遠的世界，并在這種無解中

深陷沮喪和悲觀，或許拯救我的

正是這種沮喪和悲觀，它們一次次阻止我

試圖對這個世界作出闡釋的沖動

我知道有一天，收廢品的人會帶走它們

碎紙機將拆散詞語的穩定結構

因此我提醒自己，要隨時準備去面對

詞典離開我之后留出的，大片意義的空白

[這一眼]

我只看過這世界一眼——在童年之時，剩下的都只是回憶。——路易斯?格麗克

詩人的這句話一瞬間攫住我

我不了解她的童年，但是我記住了

當她騎坐在父親的脖子上，去看馬戲團的

那個晚上，她瞳孔里所看到的

一片片飛旋著，卻忘記了落下的雪花

這里有雙重的“看”：父親的看和她的看

父親的視線與她的視線或許存在著某種平行關系

像木匠的墨線引領年幼的鋸齒前行

那么，當她的視線越過父親的頭頂

她看到的與父親看到的，是同一個世界嗎？

詩或許就是對“這一眼”的無限忠誠，盡管

邀請我們的始終是“另一首詩”

或許該為那些飛旋的雪花頒獎，因為

正是那些為自身的凜冽而凝結、而簇擁的晶狀體

帶領她不斷返回她的童年，并喚醒

我們生活中沉睡的更本質的部分

【蔣立波，又名陳家農，出生于浙江嵊州。近年出版詩集《聽力測試》《迷霧與索引》《呼吸練習》《恥辱考古學》等多部。曾獲柔剛詩歌獎、《人民文學》青春中國詩歌獎、揚子江詩學獎、《文學港》儲吉旺文學獎、突圍年度詩人獎等獎項。現居杭州遠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