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店是城市的文化燈塔，是傳承知識文化、庇護精神世界的重要場所。無論是國家層面的文化傳承，還是大眾層面的精神需求，書店都是不可或缺的“基礎設施”。在中國，書店出現和發展經歷了漫長的歷史過程。新中國成立之后，新華書店經過一系列整合，成為國有獨家圖書發行機構，此后不斷發展壯大。1978年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圖書發行體制改革不斷深化，特別是近年來，隨著民營書店的迅速崛起，實體書店的發展逐漸走向多元化。在數字化時代，書店的生存和發展面臨著新的機遇與挑戰。作為一名親歷者，我將以基層視角和持續觀察，梳理中國書業的發展脈絡，探尋圖書發行體制改革的路徑和歷程。

1978年，中國式“文藝復興”

國家出版事業管理局1978年3月召集北京、上海、天津等13個省市出版局（社）和部分中央出版社開會，要求對“十七年”出版的圖書進行重新審讀、修訂，以迅速緩解巨大的社會文化需求與書店無書可售的局面，決定重印35種中外文學名著。這批重印的圖書包括《官場現形記》《儒林外史》《子夜》《家》《春》《秋》《一千零一夜》《希臘神話和傳說》《悲慘世界》《神曲》等。這些圖書于當年“五一”國際勞動節期間在北京、上海等大中城市統一發行。5月1日清晨，全國29個省會、首府新華書店主要門市部人山人海，書店甫一開門，讀者們滿懷欣喜的心情，涌向久違的中外文學名著。上海50多個門市部當天就銷售了15.5萬冊中外名著，《悲慘世界》《安娜·卡列尼娜》《高老頭》《東周列國志》《宋詞選》《子夜》和《艱難時世》位居銷售前列。5天內已發行的29種中外文學名著銷售40多萬冊（部）。

新華書店稍后出版的《青年一代》《文化與生活》雜志乃至“數理化自學叢書”等都是市場的緊俏品種。

1979年，出版業企業整頓開始

隨著35種中外文學名作的大量出版發行，“向科學進軍”等一系列圖書的讀書熱潮掀起，尤其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新華書店開始建立和健全以崗位責任制為中心的各項制度，包括繼續搞好整頓，大力提高發行質量；掌握圖書供需規律，緩和供應緊張狀況；利用經濟規律，提高企業管理水平；培養發行隊伍，加強思想政治工作的企業整頓工作等。新華書店開始向“六好企業”（發行質量和服務質量好，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好，勞動紀律好，文明生產好，政治工作好，國家、企業、職工個人三者利益兼顧好）的目標繼續努力。

1982年，提出“一主三多一少”圖書發行體制改革

1982年7月，文化部召開全國圖書發行體制改革座談會，發出《關于圖書發行體制改革工作的通知》，提出要在全國組成一個以國營新華書店為主體的，多種經濟成分、多條流通渠道、多種購銷形式、少流轉環節的圖書發行網。明確要大力支持出版社自辦發行，改革購銷形式，在發展集體書店的同時，積極扶持個體經營的書店、書攤，簡稱“一主三多一少”。這個政策的出臺，打破了新華書店對圖書發行特別是批發權的專屬，出版社開始享有圖書的印數權、總發行權，同時也有了退貨的壓力。

1983年6月，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布《關于加強出版工作的決定》。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共中央、國務院首次對出版工作作出重要決定，是新時期指導出版工作的綱領性文件。文件提出：“改革圖書發行體制，增加圖書發行能力。要改革新華書店的經營管理體制，同時要發展集體和個體的發行網點，逐步形成以新華書店為骨干的，多種流通渠道、多種經濟形式、多種購銷形式、減少流通環節的圖書發行網。”

截至1999年，全國非國有書店達35282處，一般書籍銷售額已與新華書店平分秋色，并從此開始上升。推行寄銷、試銷形式的多種購銷形式則因為加大了總發行單位的經營風險，基本上沒有成功。

1984年，推行經營承包責任制

1984年6月，新華書店總店召開全國新華書店工作會議，向全國新華書店系統提出了包括改革經營管理體制，推行以承包為主要形式的經營責任制，擴大基層書店資金使用權，門市推行開架售書等改革措施。

1987年，總店取消對各地新華書店的業務指導權，成為圖書批發企業，各地新華書店開始各自奮戰。

1988年，推出“三放一聯”的圖書發行體制改革

1988年5月，中宣部和新聞出版署聯合發出《關于當前出版社改革的若干意見》和《關于當前圖書發行體制改革的意見》，提出改革的目標是建立和發展開放式的、效率高的、充滿活力的圖書發行體制，在完善和發展“一主三多一少”的基礎上推行“三放一聯”，即放權承包，搞活國營書店；放開批發渠道，搞活圖書市場；放開購銷形式和發行折扣，搞活購銷機制；推行橫向經濟聯合，發展各種出版發行企業群體和企業集團。這一政策的出臺，被視作圖書發行體制改革進入第二階段的開始。

這一政策在具體推行中也出現了一些問題，包括放權承包導致短期行為嚴重，不利于企業長遠發展。放開批發渠道使一些集體書店在擁有批發權后從事買書號出書、盜版出書等非法出版活動等。

1990年11月召開的全國圖書發行工作會議對“三放一聯”進行了回顧和總結，提出了搞好治理整頓、促進出版繁榮的精神。此次會議對“三放一聯”作出了進一步的闡述，要求繼續予以貫徹執行。

1994年11月，廣州購書中心的開業被譽為“神州第一書城”的起步，是當時國內最大的書城，售書空間達15000平方米，可陳列10萬種以上圖書，開啟了全國建造超級書城的序幕。

1995年1月12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會聽取新聞出版署黨組《關于進一步加強和改進出版工作的報告》。同年4月12日，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轉發了該《報告》。這個政策的出臺，是1982年“一主三多一少”政策的延續和發展，是一種完全打破原有框架、格局的舉措。

1996年，以“三建一轉一加強”推進發行體制整體改革

1996年6月，新聞出版署發布《關于培育和規范圖書市場的若干意見》，提出發展和完善圖書市場網絡體系，重視批發市場建設；推行多種購銷形式，建立新型購銷關系；建立完善市場規則，加強市場管理；加快轉換國有書店的經營機制；加強農村發行，繁榮農村圖書市場。“三建一轉一加強”的推行，標志著圖書發行體制改革進入了第三階段。

“三建一轉一加強”提出建立批銷中心，組織現貨批發。新華書店各發行所、省級發貨店以及部分大中城市新華書店先后創辦了120余處批銷中心，一些大城市也設立了圖書批發市場，出版社發行部門和其他圖書批發單位集中在市場內開展現貨批發。

1996年11月，全國第一家正式以“書城”命名的大書店深圳書城，作為全國第七屆書市的開幕地，首創全場開放式、自選式超市經營方式。1998年12月，上海書城的建設是上海文化設施建設的一部分，標志著上海圖書零售業進入“大書城”時代，書城采用當時國內最先進的計算機管理系統。

這一階段，組建中外合資企業、發行集團經常成為出版發行領域新聞。

2002年，圖書發行改革進入快車道

2002年7月，新聞出版總署發出《關于推進和規范出版物發行連鎖經營的若干意見》《關于新華書店（發行集團）股份制改造的若干意見》，從連鎖經營網絡建設的總體布局和工作重點、重視物流配送中心的規劃和建設、加快信息網絡建設和人才培養、改進對連鎖企業的審批與監督、新華書店發行集團實施股份制改造等多方面進行了部署。提出要在3年之內，即在我國履行WTO有關條款、全面開放圖書市場之前，分階段完成股份制改造任務。

2003年5月1日開始，我國首次允許外商在國內設立書報刊零售企業，意味著中國書報刊零售市場的全面放開。

2003年，各地新華書店發行集團的“事轉企”開始啟動。到2007年，29個省、自治區、直轄市的新華書店系統完成了轉企改制。同時，股份制改革迅速開始。

2004年5月，新《出版物市場管理規定》逐步付諸實施，新聞出版總署對民營資本放開總發行權，民營書業獲得了與國有發行業同等的待遇。

2006年4月，中宣部等11個部門聯合發出《關于開展全民閱讀活動的倡議書》，正式開啟了新世紀中國全民閱讀的新征程。

2006年7月，新聞出版總署發布《關于深化出版發行體制改革工作實施方案》，鼓勵出版集團公司和發行集團公司相互持股，進行跨地區、跨部門、跨行業并購、重組，建立必要的經營性分支機構；推動有條件的出版、發行集團上市融資；大力發展連鎖經營、物流配送、電子商務、信息管理等現代流通技術和手段；鼓勵非公有資本以多種形式進入政策許可的領域等。

2006年10月，上海新華傳媒股份有限公司“借殼上市”，成為我國出版發行企業第一家上市公司，開創了我國文化企業上市和股權分置改革的先例。2007年5月，四川新華文軒連鎖股份有限公司在香港聯合交易所主板掛牌上市，成為繼上海新華傳媒之后第二家上市的中國圖書發行企業……由此，圖書發行體制改革納入了整個文化產業體制改革的大背景下運作，逐漸與整個社會經濟的發展同步。

2008年年底，各地累計建成農家書屋38萬家。2011年，農家書屋建成50萬家。

2004年，訂貨會漸微、書展出新

改革開放初期曾經轟轟烈烈的各類訂貨會、書市、書展在賣書難的背景下不再延續，在各地大型書城紛紛開業之后，省級書市、書展已不為業者所重視。書展以一種變化了的新的態勢出現。

上海書展自2004年開始每年一屆，已成為上海市民期盼的文化盛宴、出版界的年度大事和政府創建全民閱讀活動的抓手。上海書展展示并銷售各類圖書、雜志、音像制品、電子出版物、動漫產品、網絡游戲、進口原版圖書等，并展示印刷設備、木刻水印、書籍裝幀藝術等產業相關構件，體現出版的豐富內涵和衍生展出產品。書展中，各種活動熱鬧非凡，有新書發布、簽名售書、名家訪談、研討論壇、義賣咨詢、講座比賽等，體現多元價值、富有時代氣息的傳統出版業與時尚展、消費熱的融合。

上海書展為全國同業打造了一個集圖書展示、交流、交易和研討的平臺，成為上海首發、全國暢行的社會化參與、市場化運作、人性化服務的新型書展運作范式。

現在，幾乎在每個省會或主要城市都有同類書市、書展、書博會、讀書節、閱讀節，它們已經成為全民閱讀的一個重要載體。

2005年，館配、教材、教輔連續升溫

由于高校擴招、本科教學水平評估、公共圖書館文獻購置費逐年增加等多種原因，導致圖書館文獻采購量在連續10年中年平均增長約40%至60%。現在每年中文圖書采購約占中國整個圖書市場年銷售額的十分之一。

館配市場首先由民營書業培育起來。北京人天書店、廣東大音、湖北三新等一批民營公司從采編業務中受到啟發，利用其私營經濟的靈活、先進的計算機編目技術和資金優勢，抓住了圖書館級別評估帶來的采購機會，成功打入了這個市場。

2005年前后，新華書店開始在資金、人力、設備等方面集合力量，利用長期形成的信譽、貨源優勢大舉進入館配市場，與原先不在同一競爭線上的民營公司一起參與館配市場的投標。館配招標，客觀上使館配市場競爭更加公開化、白熱化并導致利潤降低、服務加強。新華書店因為有網絡信息優勢、現采訂貨配送優勢，成為館配市場上的主要力量。

教材流通，經過包括招投標等嘗試后，開始建立由省級新華書店獨家經營的格局。

2009年，當當網圖書銷售22億冊

當當網1999年11月上線，面向全世界網上購物人群提供近百萬種圖書、音像、軟件等產品的在線銷售。它的出現，無疑給國內書業的傳統發行模式一個猛烈的沖擊。次年1月，卓越網上線，主營音像制品、圖書、軟件、游戲、禮品等流行時尚文化產品。自此當當網與卓越網走上“兩雄爭霸”之路，同時也開啟了書業網購的時代。2009年，當當網圖書銷售達22億冊，超過任何一家省級發行集團的一般圖書銷售總量。

2010年6月，四川文軒網全年銷售增長率逾400%，遠超傳統行業平均增長率。2010年11月，京東商城圖書頻道上線。2011年11月，蘇寧易購打出“0元售書”的促銷廣告，宣布正式涉足圖書領域。

網絡銷售已成為讀者購書獲取優惠便捷的新空間。實體書店進入盈利臨界點。新華書店的利潤率大概只有6%。實體書店售書成為單體難以經營的項目。

2015年，線上渠道崛起與融合出版初現

線上售書渠道增長，當當、京東等平臺電商在圖書銷售領域占據重要地位，其憑借價格優勢、品種豐富、配送便利等特點，吸引了大量消費者。線上渠道的市場份額不斷擴大，對線下實體書店形成沖擊。

面對線上渠道的沖擊，實體書店開始尋求轉型之路。一些書店追求從建筑、裝飾等氛圍打造最美書店入手，通過打造特色主題書店，舉辦文化主題活動，提供咖啡、文創等增值服務的方式，提升書店的體驗感和文化氛圍，吸引讀者到店購書消費。

與此同時，以抖音、快手等短視頻平臺以及微信公眾號、小紅書等社交媒體平臺為代表的新媒體渠道迅速崛起，成為書業新陣地。書業入駐這些平臺，通過短視頻推薦、直播帶貨、圖文分享等方式進行圖書營銷和銷售。

隨著新媒體渠道的加入，圖書市場競爭格局發生了深刻變化。一方面，新媒體渠道憑借其強大的流量優勢和用戶基礎，對傳統電商平臺和實體書店構成了有力的競爭；另一方面，書業之間的競爭也更加激烈，為了在新媒體渠道上獲得更多的曝光和銷售機會，書業部門需要不斷提升內容創作和營銷策劃能力，加大在新媒體渠道的投入和布局。

2021年，渠道多元化與技術賦能

自2021年開始，書業渠道進一步多元，除了傳統的電商平臺、實體書店和新媒體渠道外，社群電商、內容電商、直播電商等新興渠道不斷涌現，為銷售提供了更多的選擇機會。面對激烈的市場競爭和多元化的渠道格局，書業開始注重精細化運營，利用數據驅動決策，通過對銷售數據、用戶數據、市場數據等的分析和挖掘，了解市場需求和讀者喜好，優化選題策劃、內容創作和營銷推廣等環節，提高運營效率和市場競爭力，這已成為一種必然的選擇。

人工智能技術在書業的應用逐漸深化，為行業帶來了新的變革和發展機遇。在技術賦能的背景下，書業正在加速變革與轉型。一方面，不斷探索新的商業模式和盈利模式，如開展知識付費、會員服務、IP衍生品開發等業務，拓展收入來源；另一方面，行業內的整合與重組也在加速進行，一些小型出版機構通過合并、收購等方式實現資源整合和優勢互補，提升市場競爭力。

線上線下融合的趨勢更加明顯，出版機構通過打造線上線下一體化的發行渠道和服務體系，為讀者提供更加便捷、高效的購書體驗。例如，一些實體書店通過與電商平臺合作，實現現象級作品線上線下同價、線上下單線下取書等服務；一些電商平臺則通過開設線下體驗店、舉辦線下活動等方式，增強用戶的黏性和體驗感。

2025年，實體書店的新解釋

2025年1月2日，辭海編纂處和上海市書刊發行行業協會舉行“實體書店”名詞審定會，來自出版發行界、辭書編纂界的十多位專家圍繞實體書店的定義、分類、經營模式及發展趨勢等展開討論，并最終確定了“實體書店”的名詞解釋：亦稱“線下書店”。“實體書店”是與網絡書店相對應的一個概念，有固定的營業場所，相應的設備、人員配置、管理制度，以出版物為主營商品。在中國大陸開設實體書店，須取得出版物經營許可證。根據出版物類別，可分為綜合書店和專業書店，綜合書店經營出版物類別齊全或相對齊全，專業書店經營某一類或某幾類出版物；根據經營模式，可分為連鎖書店（直營店、加盟店）和單體書店；根據面積大小，可分為超級書店、大型書店、中型書店、小型書店。

此次發布的“實體書店”名詞解釋，不僅為行業提供了明確的界定，也為政府監管、市場運作和學術研究提供重要依據。大家一致認為，明確實體書店的定義有助于推動行業的轉型升級和高質量發展，有助于提升公眾對實體書店的認知度和滿意度。

在推進全民閱讀、建設書香社會的大背景下，政府正在通過出資扶持等措施推動實體書店轉型、融合，例如北京市每年投入一個億支持實體書店運營。但面對多元經營、融合經營、網絡平臺迭出等現實，國有、民營書店依舊盈利困難。期待在不久的將來，有關部門能夠盡快落實定價制、進一步嚴厲打擊盜版，繼續對實體書店予以扶持，更期待在這樣的環境中，實體書店能夠再次迎來它的春天。

（作者系上海市書刊發行行業協會副會長、秘書長。本版圖片均來源于新華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