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欄目語】

2024年，《作家通訊》全新改版，推出新欄目“扎根筆記”，邀請在基層一線工作、駐點、深入生活的作家、文學工作者分享他們對于廣袤大地和人民生活的觀察與體悟，展現新時代作家和文學工作者“向人民學習”的精神風貌。

四色之花

■任茂谷

一

我職業后期的十幾年，與棉花結下了不解之緣，常常去觀察、了解棉花的生長情況。

每年4月，從南疆、東疆到北疆，棉花相繼播種。6月中旬，花蕾綻放。初開的花是乳白色的，花瓣中含有花青素；隨著細胞液由堿性變為酸性，當天傍晚就會變成紅色，慢慢合攏。第二天早晨，紅色的花朵半開半合，經過一天的漸變，日落時分便成了紫紅色。花瓣有5片，大如扶桑，艷若牡丹。授粉后再經過兩天的漸變，花朵便緊緊閉合，直至凋零。一夜之間，棉田里就有無數個棉鈴坐果成功。

知情人都明白，棉田里不同顏色的花并非來自多個品種，而是同一種花的三種容顏。花瓣質地柔軟如綢，還帶著一種皮質的韌性。等到秋天，棉鈴成熟，外殼開裂，種子便“開”出潔白的絮狀花，像白云鋪滿大地。

棉花開花是花，結果也是“花”，在不同階段綻放出四色之美。種子上的纖維，一粒就有上萬根，細細軟軟的一團，把自身的潔白交給千變萬化的紡織工藝，去織就如開花時那般天然美麗、富有質感的衣裳。

棉花是衣被天下之本，是民生所系之根。它全身是寶，從葉到根，從纖維到棉籽，能開發出1200多種產品，產業鏈長度堪比石油。從古至今，人類都在孜孜以求地想多種它、種好它。

我無數次觀察過棉花的生長，與這種植物產生了深深的共情。一直想為它寫本書，也在不斷尋找一個合適的契機。

20世紀90年代之后，新疆的棉花種植面積逐年擴大，種植技術實現了革命性突破，從自然種植發展到全程智能機械化，成為中國乃至世界最大、最集中的優質棉花種植區，產量已連續26年位居全國第一。2022年，新疆棉花種植面積占全國的83.2%，產量占全國的90.2%；其產量占全球棉花產量的20.66%，是當之無愧的“天下棉倉”。幾千萬畝棉花匯聚在一起，猶如一棵與天山等高的大樹，為人們帶來福蔭。新疆差不多有一半的農戶都與棉花種植相關，上下游產業支撐著上千萬人口的生計。

新疆的棉花種植，最早可追溯到秦漢時期。經過兩千多年的變遷，這朵“四色之花”綻放出了無數震撼人心的神奇故事。我終于找到了創作主題，心中激情涌動，決定寫一部新疆棉花的傳記。這個選題有幸入選中國作協2024年度“作家定點深入生活”項目。從2022年春天到2024年秋天，歷時3年，我深入全疆40多個縣市和兵團團場采訪，接觸了100多家單位和個人，研讀了6部磚頭厚的棉花學術專著，梳理了30多個地州市縣和團場的棉花史志，一一記下了深扎棉田的點點滴滴。

二

新疆棉花種植在南疆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北疆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南緣和東疆的吐魯番—哈密盆地。我去采訪時，在茫茫沙海里，不時會看見一棵卓然生長的胡楊樹。它的存在，證明地下有水；有水，就會有更多的生命。果然，不遠處出現了兩棵、三棵及至更多的胡楊樹。翻過一座沙山，或許就是一片或大或小的綠洲——胡楊林阻擋風沙，分隔并保護著大片棉田。于是便構成了一種生態鏈：胡楊依河生長，人循著胡楊開墾土地、種植棉花。樹、花與人緊密相連，共同適應著嚴酷的環境。

塔克拉瑪干沙漠南緣，從若羌縣城向西80公里，到瓦石峽鎮再往西10公里，公路兩邊黃沙漫漫。就在這樣的環境里，一片低洼處突然出現一座四四方方的綠城，孤立于沙海之中。走進綠城，幾條縱橫交錯的胡楊林帶守護著4萬畝耕地。 2000年之前，這里還是一片原始胡楊林。經勘探發現有地下水后，若羌縣成立了國營阿西農場。

2011年，農場對外招商，擅長種棉花的黃宗洪成為承包人。幾年間，他投資改造，整理出80至200畝的大條田，新修水井和田間道路，建成完善的澆灌設施，種植紅棗和棉花。

農場需要勞動力，在1000多公里外的巴楚縣英吾斯塘鄉鐵熱克力克村，艾尼瓦爾·吾布力組織當地70多人來做農工管理棉田，都是夫妻搭檔，每組管理200畝至400畝不等的棉田。起初幾年，他們3月初來，9月底走，一年收入七八萬元，成了小康之家。春來秋去，有些人不想跑遠路了，冬天也住在農場，干些滴灌帶加工、殘膜回收等活兒。這樣既省下了路費，還能增加收入。農場統一建起磚混結構的平房，免費給每家提供兩間，這里漸漸成了一個熱鬧的村子。孩子們被統一安排到瓦石峽鎮上學，每天有校車接送。住戶們在院子里開辟菜園，種植果蔬。一棟棟房舍，一個個農家院，街道兩旁停著不少務工人員的私家車。艾尼瓦爾·吾布力的女兒熱孜萬·艾尼瓦爾考上了新疆農業大學，畢業后打算在烏魯木齊工作，假期會來農場看望父母，一起干活掙錢。父母在哪兒，家就在哪兒。

昆侖山下，沙漠腹地，這座夢幻般的綠色方城將胡楊、耕地、人群像無形之水般匯聚成有形的家園，一切都井然有序：胡楊保護耕地，地里種植棉花，勞作的人們在此建成家園。2016年，農場成立了村委會，有了一個金燦燦的名字——若羌縣瓦石峽鎮金胡楊村，18戶人家成了第一批常住居民。

2021年，農場棉花豐收，畝產籽棉460公斤；2022年再上新臺階，畝產達到500公斤。這便是一個微型綠洲的生成模式。午休時分，人們飯后切個西瓜、泡壺清茶，聊著天、下著棋、打撲克。我坐在他們中間問這問那，感受著生活的煙火氣，也感悟著樹、棉與人的關系。

距離金胡楊村900公里的庫米什，也是一片新綠洲。從吐魯番盆地翻越天山進入塔里木盆地的入口處，有一條只有干熱、沒有綠色的干溝。庫米什原本只是路邊的一個休憩點，開著幾家小飯館。

公路南邊幾公里處有一片洼地，人們叫它黑戈壁。1983年，農村實行土地承包改革。東邊博斯坦鄉有位叫依拉音·艾山的農民，過去在黑戈壁放牧羊群，知道那里有地下水。改革的春風催人奮進，他帶著一家人開春來到黑戈壁，用鐵鍬、十字鎬、繩索等原始工具打出了一口井。水質好、水量穩定，當年便墾荒幾十畝，種植的小麥、甜瓜喜獲豐收。此事引起了托克遜縣農業部門的重視，經考察發現，這里是個山間小盆地，天山融雪向內聚水，地下有暗河與博斯騰湖相通。這里氣候干熱、無霜期長、水源豐富，具有農業開發價值。

1984年，當地設立庫米什鎮，開發黑戈壁。博斯坦等幾個鄉的20多戶農民來到這里，銀行給每戶貸款8000至10000元，支持他們打井開荒。經過40年開發，庫米什鎮如今有耕地7.9萬畝，特別適宜種植棉花，下設兩個行政村，其中一個叫英博斯坦村。“博斯坦”在維吾爾語中是“綠洲”的意思，“英”意為“新”，“英博斯坦”便是“新綠洲”。

土地開發吸引了外來投資者。59歲的劉水中是河南許昌人，之前在和碩縣種棉花，積累了經驗和資金。2005年，他來英博斯坦村投資成立隆生公司，開發耕地1.8萬畝。汪富林來自四川，十分看重技術，2019年來到博斯坦村，購買了714畝地16年的種植經營權。他每年從選種著手，采納各個環節的新技術，舍得投入，追求最佳的成本收入比。一般的高產田，棉鈴單重5克，他地里好的能達到9克；別人家畝產籽棉400公斤時，他家的連續幾年都有500公斤。他選購的種子試種成功后，會推薦給其他種植戶；學到的新技術，也會無償教給村里人。

劉水中家有間大房子像會議室，擺著一張大茶臺。盛夏時節，院里的胡楊樹灑下濃蔭，房子打開窗戶，通風又涼快。十來名維吾爾族棉花種植戶圍坐在茶臺旁，喝著茶，聽劉水中和汪富林講棉花經。38歲的克熱木·艾合買提種了670畝，42歲的阿布都外力·胡加買提種了400畝，39歲的阿不來提·艾合買提種了440畝……他們自稱是劉哥、汪哥的徒弟，跟著兩位師父學種棉花七八年，產量逐年提高。2021年，全村平均畝產籽棉450公斤，每戶收入都有五六十萬元；2022年預計達到500公斤，收入還會增長。他們家境原本都一般，如今成了“大款”，與師父親如兄弟，關系親密和諧。一起討論種植棉花的技術時，他們泡茶的功夫，個個都不亞于師父。 40年間，昔日的黑戈壁變成了胡楊成林、銀花遍地的樂土，居民人均年收入達10萬元。富裕起來的人，住在哪里都不覺得偏僻。以這里為原點，農閑時節，他們的足跡遍布全國各地。

新疆的綠洲有大有小，或廣袤千里，或獨傲瀚海。無論大小，總有胡楊與棉花相伴。3年間，我采訪了許多植棉戶和棉田管理人，他們像胡楊與棉花一樣，耐鹽堿、抗干旱，經得住風暴肆虐、酷暑嚴寒，共同培育出民族團結的奮進之花。

三

我深入采訪的一個重要對象，是新疆農業科學院棉花研究團隊及其棉花試驗基地，團隊負責人李雪源是新疆首席棉花專家。3年間，我研讀了他們提供的棉花專著，請教技術問題，還到棉花試驗基地體驗他們耐心細致的工作，感受他們超凡的忍耐力與意志力。

李雪源是在烏魯木齊長大的城市孩子，1987年8月，他從新疆八一農學院（新疆農業大學的前身）本科畢業，被分配到新疆農業科學院經濟作物研究所陸地棉（原產于中北美洲大陸，是目前普遍種植的棉花品種）育種課題組。報到第一天，他就被派往南疆庫車縣的陸地棉試驗站。此時正值高溫時節，棉花生長旺盛。站里原本有一位老師，而他作為新來的技術員，負責種質資源（指用于品種保護和研究開發的不同棉花品種）的調查與管理。種植管理工作其實就是澆水、打藥、掐尖、打頂，以及棉花吐絮后一朵一朵地采摘等田間勞動，與農工不同的是，他需要分門別類地操作，對不同樣本的生長表現做詳細的測量和記錄。棉田里蚊蟲兇猛，李雪源天生怕蚊子，被叮咬得渾身起疙瘩，甚至流黃水。他還有汗腺發育不全的先天缺陷，在酷熱的陽光下，會被曬得全身通紅卻不出汗，像個被烤得半熟的紅蘿卜。但他偏偏有著極強的忍耐力，一進棉田就幾小時不出來，干活比農工還要精細。他還需要測量并記錄莖、葉、枝、節、鈴等棉花所有器官發育生長的動態數據。40畝試驗田，上千個品種，每個品種選10株作為調查對象，每兩天記錄一次，上千個品種涉及上萬株棉花，每株各個器官的動態數據都要測量準確、記錄清楚。

棉花采收后，調查工作轉為室內考種，即對所有器官進行分解、稱重、測量，研究其特性與表達狀況等。他第一年從試驗站回研究所時，背了100多本調查記錄表。整個冬天他都在計算、比對，等到來年開春整理完畢，又前往試驗站。僅僅3年，他就成了試驗站的負責人。

試驗站的主要任務是培育新品種。25歲的李雪源血氣方剛，暗暗定下了一個開創性的目標。由于這個目標難度太大、標準太高，不能提前公開，但雜交培育是必經之路。老師離開后，他成了負責人，站里實際上只有他一個人，辛苦忙碌的程度非同一般。雜交需要精細的手工操作，他全部親力親為。年輕人求多求全，他第一年就做了60個雜交組合，每個組合人工授粉20朵花，總共要配1200朵。

具體怎么做？李雪源先確定60個優良品種作為母本，再挑選不一定優良但有某些突出性狀的品種作為父本。每個母本，通過株型、葉片大小等特征挑選目標株，每株選1至3朵花進行雜交。手工對花時，下午觀察母本，發現有花苞準備開花，就用手剝開苞葉，將雄蕊剝離干凈，使母本失去自交的機會，只留下雌蕊的花柱，等待與父本交配。

第二天上午11點到12點，是棉花生長活力最好的時段，也是水氣升騰、人最難忍受的時刻。李雪源輕輕取下剛剛綻放的父本花，涂抹在母本的雌蕊上，完成充分授粉后，為保證交配的純潔性，會用特制紙管套在授粉后的母本花柱上，防止風和昆蟲帶入其他花粉。接著綁上不同顏色的線繩做標記，再掛上標記牌，寫明雜交時間與親本信息。之后精心管理，讓其保持最佳生長狀態。等到秋天，成熟吐絮的棉鈴要單獨采摘，單鈴一般有5瓣，每瓣棉籽7粒到9粒，共40余粒，單獨軋剝保管，用于下一步試驗。

這是一項精細而執著的操作。李雪源手工授粉既快又仔細，收獲時節，每組20朵雜交花，坐鈴成桃12個，遠超預期。單個品種的12個棉鈴中，8個鈴的種子拿到海南島的南繁基地種植，4個鈴的種子種在當地，兩地收獲后進行對比研究。經過6到10代的選擇純化，才有可能選出一個穩定的品種。品種通過國家審定后，交給種子公司進行良種繁育，才能加工成生產用種賣給棉農。

歷經10年，李雪源精心選育的新品種于2001年公之于世，在業界引起極大震動。他培育出了中國第一個中長絨棉新品種，絨長32毫米至33毫米，產量與質量雙創優，順利通過國家審定，被命名為“新陸中9號”。

新疆的陸地棉絨長27毫米至31毫米，長絨棉絨長35毫米至37毫米。不同紡織品對棉花品質要求不同，80支至120支紗的高檔棉布需要用長絨棉，但長絨棉產量低、種植成本高、價格昂貴。60支至80支紗的次高檔棉布市場需求大，用長絨棉與陸地棉混合紡織，成本略有下降但質量不理想。“新陸中9號”絨長合適，種植成本與普通陸地棉相當，能同時滿足高支紗的質量要求和成本控制，大受市場歡迎。中長絨棉“新陸中9號”的誕生，標志著棉花育種的一次革命性進步。其他棉花研究機構以此為基礎，培育出好幾個新品種，形成了適應南、北疆各棉區生長的中長絨系列品種。李雪源的名字因此廣為人知，成為年輕的“老專家”。

2007年，李雪源團隊移師兵團第一師16團，建成面積250畝的新基地，擁有1萬多份種質資源，成為國內田間條件最好、功能最全、規模最大、代表性最強的棉花試驗基地。他們在這里不斷實現育種技術的新突破，采用現代細胞分子、航天誘變、遠緣雜交抗逆等先進技術，創建了棉花結構設計育種技術體系，選育出適應種植技術變化的多類型品種20個，引領了不同時期的育種方向。其中培育出的新疆第一個適應機械采收的新品種“源棉11號”，從兵團到地方，得到大面積推廣種植。

2022年，他們培育出又一個突破性新品種“源棉8號”，單鈴重6.5克至7.2克，絨長超過30毫米，畝產700公斤，推動新疆棉花品質與產量實現新一輪高標準替代，棉花紡織領域也同步提升到新的標準水平。

20世紀50年代以來，新疆棉花品種歷經9次大范圍的品種替代。1970年之后，審定自育品種218個，其中適應北疆早熟棉區的新陸早系列品種70余個，適應南疆早中熟棉區的新陸中系列品種80余個、新海系列長絨棉品種60余個以及新彩棉系列品種30余個。

李雪源是棉花育種的杰出代表，此外還有“長絨棉之父”陳順理、默默奉獻的基層技術員牟永珂等以及眾多科研機構與種業公司。我在研究室、試驗田與他們共同體驗蚊蟲叮咬與中暑的滋味，見證了他們培育出的良種之花。

四

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引領著新疆棉花種植的新技術，石河子第八師是這一技術的重要發祥地。我在那里采訪時，則見證了科技之花的頻繁綻放。

1979年，石河子大學棉花研究室李蒙春團隊提出一個大膽設想：通過人為干預，讓棉花的生長與光、熱、水三大資源同為高峰的6、7、8三個月（共92天）同步合拍，最大限度吸收自然能量，完成現蕾、開花、坐鈴、成桃過程，在秋霜來臨前吐絮，實現產量與品質雙保證。為實現這一目標，李蒙春在最熱的天氣里，到棉田觀察光照和熱量的實時變化。

仲夏7月的第一周，她在棉田記下日出時間：6時31分15秒；日落時間：21時55分29秒。太陽毒辣，田野空曠，女教授李蒙春和幾位男同事在棉田觀察記錄陽光照射的角度與陰影，每一刻鐘做一次對比，計算熱量的聚焦與變化。正午時分，氣溫超過40℃，光照熾熱，大地蒸騰，李蒙春經受著煉獄般的炙烤，頭暈眼花，衣服全被汗水浸透。連續觀察一周后，她中暑病倒了，但付出終有回報，她心中滿是喜悅。

觀察發現，棉花植株高過1米時，枝葉相互遮擋，陽光無法穿透整株。現場試驗中，用剪刀將植株剪矮至60厘米時，光照效果最理想。由此得出目標：讓棉苗矮化。植株變矮后，枝葉陰影減少，能最大限度吸收光熱能量；同時，在相同面積的土地上，適當增加株數，可彌補單株變矮導致的棉鈴減少，提高單位面積總鈴數。

目標明確后，團隊通過掐心打頂、噴施矮壯素、使用化學藥劑縮節胺等方式控制棉花植株高度與株型，形成高光效群體結構，實現早熟、豐產與優質，這便是“植株矮化”技術。“矮”的同時追求“密”，經測算和試驗，確定每畝種植8000至9000株，最大密度可達15000株。

下一個關鍵點是科學安排播種時間，讓棉苗生長與春季末霜形成時間差，避開倒春寒帶來的霜凍，提早完成營養生長，使棉花的生殖生長恰好對應光、熱、水能量充沛的92天。于是，團隊提出“早”字訣：早定苗、早施肥、早中耕、早除草。“矮、密、早”技術思路初步形成，但最核心的“早播種”如何實現？這一問題不解決，整套思路便存在先天缺陷。

根據已有經驗，春季地表5厘米深的土壤溫度連續3天達到12℃時方可播種。但北疆春季土壤升溫慢，氣候不穩定，每年都有不同程度的風寒和霜凍，不利于播種。恰在此時，地膜的出現為解決這一難題提供了方案。1980年，農業部將第一批地膜送到石河子，首次試用面積為76畝。

這一年，從春播到秋收，李蒙春瘦小的身影頻繁出現在棉田：背著大水壺，提著裝著饅頭咸菜的兜子，種棉人來時她在田里，種棉人離開后她仍在田里。這位大學女教授，外表與普通農民別無二致，唯一的不同是手中總拿著筆記本寫寫畫畫。她總結出地膜促進棉花增產的三大優勢：一是提高土壤溫度，實現“霜前播種，霜后出苗”，棉籽在地膜保護下早發芽、早出苗，避開春霜凍害，從出苗到現蕾，地溫增加，生育進程提前18天；二是保墑提墑，穩定土壤水分；三是改善土壤理化性質，優化土壤養分。當年，76畝地膜棉花試驗田畝產籽棉從200多公斤大幅提升至450公斤。

1981年，地膜植棉從瑪納斯河流域向西擴展到奎屯河流域；1982年，覆蓋兵團所有植棉區；1983年，在全疆推廣。數據顯示，地膜植棉使北疆棉區平均增產61.8%，南疆平均增產44%，東疆平均增產12.4%，棉花品級平均提高0.5級，3年間實現了驚人飛躍。

為解決人工鋪膜的技術難題，兵團第七師130團機械廠技術員（現中國工程院院士）陳學庚發明了新疆第一代鋪膜播種機，將多道工序一次性完成。此前人工鋪膜單人一天不足半畝，而聯合播種機由拖拉機牽引，一天可鋪膜播種100多畝，效率相當于300個人工。

至此，“矮、密、早、膜”種植技術模式正式形成，這被稱為新疆棉花種植史上的第一次技術革命。

2000年前后，石河子第八師試驗成功棉花膜下滴灌水肥一體化技術。陳學庚團隊首次研制出棉花氣吸式鋪管鋪膜精量播種機，實現一穴一粒種子，并一次性完成畦面整形、開膜溝、鋪設滴灌帶、鋪地膜、膜邊覆土、地膜打孔、精量播種、種孔覆土、鎮壓等9道工序。

膜下滴灌水肥一體化技術體系被稱為棉花種植史上的第二次技術革命，推動新疆棉花種植面積與產量大幅提升。2006年，兵團732萬畝棉花平均單產籽棉達400公斤，超過澳大利亞，達到世界先進水平。在兵團帶動下，該技術在全疆推廣，棉花成為新疆第一大農作物，一度出現全國百萬采棉大軍赴疆的壯觀場景。隨著國產采棉機替代進口采棉機，新疆棉花種植邁入全程機械化時代。

時間來到2022年，全程機械化升級為“智能機械化”。標準化建設的條田最小50畝、最大300畝，大馬力拖拉機牽引兩臺多功能聯合播種機組成作業機組，采用衛星自動導航，時速3.7公里，一次可完成12行鋪膜播種，一天播種面積達300畝。

播種完成后，智慧農田管理模式啟動：滴灌系統打開閥門，泵房將融入肥料的灌溉水送入主管，再分流至支管、毛管，精準滴灌到每粒棉種周圍。七八天后，兩厘米高的嫩芽整齊破土，頂出兩片鮮嫩的子葉；不久后，子葉間便長出真葉。

田間管理的智慧模式主要有三：其一，無人機替代人工完成灑藥、病蟲害防治、除草、化控、化學打頂、脫葉等工作。其二，棉田邊緣設有類似小型氣象站的裝置，由太陽能電池板自動供電，液晶顯示器動態顯示地表溫度、風速、風向；蟲情測報系統自動報告蟲數、品種、蟲齡期，信息傳至后臺后自動生成藥液處方，由無人機執行打藥；棉田每100米設有一個白色感應樁，接收土壤墑情監測數據，每兩小時上傳一次土壤溫度和濕度，后臺自動分析并判斷是否需要滴水，管理人員通過手機APP或平板電腦遠程查看，在家即可開啟滴灌系統連接的智能電磁閥，完成滴水施肥；同時根據棉花不同生長階段的需求，精準調節氮磷鉀肥及微量元素比例，融入滴灌水中輸送至根部，確保用量精準、吸收充分。其三，“疆天棉圖”（全稱“棉花種植管理全程遙感監測及社會化服務平臺”）通過租用“吉林一號”衛星信號，對棉田進行實時掃描，生成動態監測圖并反饋至種植戶手機，以不同顏色標注旱情、蟲情、缺肥等狀況，種植戶可據此及時采取應對措施。

2021年，尉犁縣達西村的兩位年輕人承包3000畝土地，利用數字化農業技術建設“超級棉田”，挑戰無人化種植管理。盡管當年多個環節出現技術問題，畝產籽棉仍達254公斤；2022年，“超級棉田”實施技術改進，10月收官時畝產籽棉達403.6公斤，相比周邊種植大戶，成本降低且產量增加，其技術模式已開始復制推廣。新疆大地上，技術之花持續綻放，讓棉田愈發豐饒燦爛。

此外，我還采訪了新疆博物館、考古研究所及阿斯塔那古墓群等歷史遺址，研讀考古資料，探尋新疆的棉花之路：非洲棉從西亞傳入新疆，古于闐最早種植，逐步擴展至整個塔里木盆地和吐魯番盆地；近代，新疆在全國最早實現棉花對外出口，并引進陸地棉品種完成更新替代。

梳理歷史與現實，我提煉出三條線索：棉花起源密碼編織的科學史、新疆棉區從荒原到沃土的蛻變史、新疆棉花崛起與貢獻的世界史。這部作品的完成，恰似棉花的雜交與孕育，最終綻放出一朵棉花敘事的“四色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