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MBTI”（“邁爾斯-布里格斯類型指標”的簡稱）于社交媒體中越發(fā)流行，逐漸成為獨特的社交文化。諸如“紫色小老頭”（INTJ建筑師）“小蝴蝶”（INFP調停者）等鮮明的人格標簽，將個體劃分入不同群體，賦予每個人在社交網(wǎng)絡中的清晰坐標。人們借此定位自我與群體之間的關系，迅速完成身份認同的建構。然而，這類標簽也逐漸成為自我敘述的代言，甚至可能簡化我們的自我認知，使得真實的自我被淹沒在對標簽的迎合和兌現(xiàn)中。現(xiàn)代社會中日益增多的這些標簽，反而加劇了個體面臨的身份認識困境。那么，當下個體追尋自我身份的道路究竟指向何方？諸多文學刊物近期刊發(fā)的文學作品，通過對人類自我認同與追尋的書寫，為這一問題提供了某種回應。

人的一生都在追問“我是誰”以及“我該如何認識自己”，惠憶的《大數(shù)據(jù)愛情》（《西湖》2025年第7期）就直面“大數(shù)據(jù)時代”的自我困惑，揭露當下日漸顯影的身份標簽化現(xiàn)象。職場的層級定律迫使余悅將自我放置于虛擬空間之中。她不僅通過大數(shù)據(jù)確認感情，更將“MBTI”視作自我定義的準則，在對標簽的不斷迎合中，陷入持久的自我懷疑。所幸，余悅雖滿是低頭的無奈，卻仍擁有“適應魚缸外的酸堿度”的勇氣，也暗示著個體擁有突破標簽的可能。范雪明的《從頭開始》（《百花洲》2025年第4期）則更為直觀地呈現(xiàn)了個體在模仿標簽過程中遭遇的徹底迷失。顧大雪為了獲得社會認同，從剃頭手藝、走路姿態(tài)到人際關系，一步步為自己打造了個像弟弟顧小雪那樣的面具。最終，他抹去了顧大雪的痕跡，從一個迷惘的我徹底跌入不存在的我。這些人物都被困在了現(xiàn)代社會的標簽中，他們將標簽視作自我身份的全部，將符合標簽作為“我是誰”的標準答案。而在《西湖》第8期里，朱瀚文的《池子》和劉宛照的《好久不見》則說明，“認識自我”本就是一個流動而不確定的過程，不存在可供參照的“標準答案”。真正的身份認同，實則蘊藏于真實自我與理想自我的持續(xù)對話之中。不論是《池子》中作別理想之我的高遠，還是《好久不見》中最終接納獨立自我的李解，雖都尚未找到確切的身份，但皆因實現(xiàn)了與真實自我的對話，從而走出標簽所鑄就的身份迷霧。

人在“認識自我”之后，又面臨如何處理“自我與外部”之間的關系。許多文本都關注到個體于社會中不斷逃離同時壓抑自我的現(xiàn)象。生活中的隱形規(guī)訓持續(xù)壓抑著個體的真實自我。在這之下個體對觸摸真實自我的渴望，使其在主動自我和被動自我中不斷游移。陳聰?shù)摹豆募埨p身的少女》（《西湖》2025年第6期）就描繪了當代青年徘徊在工具自我和本真自我之間的焦慮和掙扎。一方面，主人公小草始終依照職場規(guī)則所設定的模板生活，扮演著工作中的角色。另一方面，她并未放棄對“正常生活”的追求，一直希望尋得容身的“海溝”。然而，人的本真在工具理性之下卻成為“不正常”。小草只能選擇繼續(xù)投入模板化的生活。生活本身被世俗意義賦予了“標簽”，將個體塑造成所謂“美好生活”的標準化零件，從而令其失去了應有的自然屬性。于永鐸的《魔鏡引發(fā)的笑聲》（《芒種》2025年第5期）就以更為荒誕的情境，敘述了技術理性對人類自然屬性的異化。林沖不斷拆解、重構安然的身體，用各種器械部件組裝安然的肉身，意圖塑造完美的安然。然而，在這一過程中，安然肉身的不在場，恰恰隱喻了技術理性與人的關系，她雖逐漸喪失對自我的掌控，但仍葆有“確認自己”的渴望。小說結尾處她對林沖的反抗，正是她試圖掙脫技術理性、重新奪回自然之我的努力。

女性在社會中的自我確認和表達則更為幽微，面臨著復雜而嚴密的外部規(guī)訓。發(fā)表于《西湖》第7-8期的多篇女性寫作，從不同側面展現(xiàn)了多元“標簽”生活下現(xiàn)代女性的自我建構過程。惠憶的《淤青》（《西湖》2025年第7期）聚焦于相親市場的秩序法則，量化的相親條件成為小城青年身份認同的籌碼。水淼雖反感以面容為籌碼，卻又不得不在生存的壓力之下，用外表獲得世俗生活的定義與價值。大水的《鋒面》和《流水線》（《西湖》2025年第8期）則關注游走于城鄉(xiāng)之間的底層女性的身份認同。《鋒面》中的“我”在傳統(tǒng)家庭的身份規(guī)訓下，將自我價值建立在家務勞作的貢獻之上。而不斷生長的自我意識又與傳統(tǒng)的家庭觀念碰撞，既想要逃離家庭，又渴望“家”的身份歸屬。此種矛盾展現(xiàn)出現(xiàn)代女性的普遍精神狀態(tài)。《流水線》敘述的是女性被物化為流水線配件的命運。由于被認為具有更細致、更順從的“勞作優(yōu)勢”，女性的自我價值與此類特質綁定。所謂“優(yōu)勢”實則是被壓迫的“優(yōu)勢”。尹橙的《名字》（《西湖》2025年第8期）對女性的身份確立有著更直觀的描繪。“白靈語”“白山珊”“薛文書”，三代女性“名字”的變更，正是農(nóng)村底層女性自我確立歷程的見證。

所有的疑問匯聚到一起，最終指向對身份“自然規(guī)律”的追尋，即超越標簽、返歸本真的存在方式。《萬松浦》第4期中的《赤道之渡》與《自然規(guī)律的另一種方式》為我們提供了不同的思考。張翎的《赤道之渡》中，劉小雨對城市生活的厭惡和所謂的“作”，是她在幻想之地追尋自我所求生活的過程。在與非洲土地的相處中，她原先對理想生活的想象逐漸松動，開始更為珍貴的、關于生命本真與理想自我的思考。心向往之的生活未必是真理，現(xiàn)實和自然才是存在的本質。索南才讓的《自然規(guī)律的另一種方式》則進一步松動了被理想生活與理想自我所束縛的青年。“我”與德吉央宗共同尋找的那條“真正的河流”，是對人類“自然屬性”的追求，象征著無法被標簽定義的本真自我。小說結尾“日升日落之間，將會有一條給我們的路”，雖沒有給出確定的尋找結局，卻指出了追尋過程本身的意義。

（作者系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