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于榮，浙江溫嶺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詩歌作品發表于《揚子江詩刊》《十月》《詩刊》《上海文學》《星星》《上海詩人》《江南詩》等刊物。出版個人詩集《入海》《與一條船談論大海》。

丨一、畫像

“昌，美也

以味名，海中鯧”

李時珍在時間的柵欄里

自畫像還是群像？

流水聲起，懸浮鏡面泛著鯧魚白

星空垂下倒影

白鯧白鯧，箬山度娘

喊一聲“鯧魚嘴”

小嘴美人嬌俏

傾倒海山

她又張著你的嘴

開口，一支《漁光曲》

海洋巨大的空間陷入寂靜

視覺失重

轟鳴的流水聲叫醒星辰

“三鯧四鰳”，海的夢被喚醒

春汛，頭水

味覺的詞語，窒息空氣

此刻已浸蘸食客味蕾

產下的冥想

如一張紙幣途經無數人

成為被反復練習的古老禱文

鯧科一族

無差別整體中的個別，她的寓言和布道

源于鳴叫、飛翔和人性

她著迷流水

正如我和眾魚著迷她的小身體

如青紗披肩的白衣女子飄過

水中鏡匣

燕尾服拖著一根黑絲帶

游走藍故鄉

綴連異彩的敘事，打開抒情

“魚游于水，群魚隨之”

這個飄忽魅惑的水妖

丨二、越冬場

鏤空時間

仰視生命隱秘的星宿

遠離舊秩序的紛亂

南下的休止符停歇在寒流盡頭

冬日的春天

奔赴溫暖而貧窮的南方之南

海溝，將蒼茫灌入小五官

尾鰭，把濤聲寫成月光

無雪的隆冬

一層鹽粒浮動

溫床置于莽海無際

如一條魚游走太空艙

遁入另一種靜止的美

海風翻開經書

風帆上沒有懸念

只在屬于自己的水層舒展曼妙

不想聽見水體之外的鳴響

不想看見同族之外的闖入者

睡在幻影之外

與朝陽一起浮上來

與黑夜一同沉下去

無所事事的棲息地

她雖孱弱，卻有藤原拓海①之術

懷抱星鏈詞典，一遇外敵

液壓系統90度轉向

逃逸，適者生存

流水，魚的淚

身披月光，為自己提燈

意外的獵殺和角斗

每一種情形都是另類刑事

懸掛的悲傷

海的傷口里生活，長滿嘶啞的聲帶

真實和荒誕

銀鯧謀生學的表達

①日本漫畫《頭文字D》及其衍生作品中的男主角，擁有一身不俗的車技，擅長漂移。

丨三、向往高緯度

被一股北上暖流浸透

水流開啟青春期躁動

喚醒成年性腺，身子開始蓬勃

意念里的低鹽度，產卵場

狂野召喚

內心涌起的水聲

和魚肚白的欲望

積聚一種無形的力量

時間之輪再次轉動

她決意進入一次注定的長途跋涉

告別越冬曾給予的溫暖

仿佛時間消失

洄游，意味著把生命交付

不想與你談論生死

還是跟隨暖流

北上，北上

奔向高緯度

多么清晰的導引線

仿佛神諭，如約的苦旅

在我這張手繪洄游圖上滑行

一條鯧魚

活在海鷗和星星的眺望中

風的方言

上弦月帶來欲望

宇宙之外的另一種黑暗

我在海的內部，手握煉金術

燥熱之丘，碾壓晝短夜長的冬日

遠岸那些事兒

漁碼頭，補償和消解

漁夫迎著曙光奔跑

敞開的身體不停試錯

虛構的鏡子，真實的疼痛

銹蝕的沉默是時間的下一秒

把遠方的山揣在心口

血液已接近燃燒

向往和恐懼

默念媽祖的頌詞

潮水皈依

寫下一小刻緯度的航海志

一片浪被另一片浪覆蓋

冷暖流，暗夜，霧

又是不可預知的前方

丨四、網伏擊洄流

起風的日子，我在宣紙上撒網

現實的光柱揮動你的手

手指和桅桿間

蔚藍又一次被落日淹沒

箬山漁船，設伏于洋嶼島外

流刺網逆向置于洄流之中

陡峭的風從船尾掀起

一次突如其來的遭遇

唯有復述細節

才能解開意象下深埋的謎團

打撈更多的意外

白浮如鈴鐺，網垂掛水中

看你叩響四面八方銀白色的聲音

看你像時光的過客

看你不安之心在律動

讓那些垂死的飛魚穿過

網眼是格局

于大網眼里念經或禱告

“該退不退，該進不進”

我厭倦這句諺語

習性和網的反包設計

讓一種銀白

穿過一塊銀圓，海神和你的身體

同時觸摸白云

相逢在上一個故事結尾

不關心山巒，山巒便不復存在

如木犁的回聲

彌漫內心的宇宙

藍火焰、孔雀、雪山

莊重的書頁，凹陷山谷

被否定的暗夜

海標，擬定你的星海

魚與漁者

海風是調停者

自然主義，才可握手言和

丨五、產卵場

她不在那個中心，也許明晨或今晚抵達

鱗光泛動，如馬鬃飛揚

被打著快板的海水和連綿的詞

翻閱舊命運

衢岱洋，涌動與喧嘩

重構丘陵，新的漁場

春汛，新客如潮

冷敘述，只是流淌在真相之前

世間的小精靈還在翻動長長波浪

分娩的海水，生命勃發

交歡，輪回

繁衍，重生

她，仍是《西游記》里的小妖

提著裙裾飄過

如此低語的水聲

一枚枚銀白小桃扇扇動

流轉時光

優雅之態宛若圖畫

敞開豐腴

流水中拋卵

雄性銀鯧成群追逐而去

成為吸吮者的母親

愛琴島，還是獵場？

母穴，還是墳場？

這里每天發生的事

進食，交媾和獵殺

蜂擁的漁船，馬力的算計

蟄伏的暴力和笑臉

漸遠的帆影，獨白的云

曾經消亡的漁夫

鷗聲正在擴展未經梳理的海面

填充它們的空缺

時間重新涂抹了空間色彩

產卵場已被掏空

廢墟之上，萬物造影之前

漁場內心淤積

光和骸骨的野魂

長成墓碑

此刻

魚、人、船、網、海

同時進入輾轉反側

試圖解讀多義

丨六、索餌場

舊年的流水流回舊年

帶走魚的夢

島岸在盡頭守望

轉世的夢境

仍在傾瀉藍顏料

內心的角度，一道光芒

躍出鏡子般的海面和紙面

你存在，撫摸光明的消亡者

塵埃般的省略號

瘦削的她拖兒帶女開始奔向索餌場

另一片更豐饒的海面

南下，南下

逆行者，馱著夢想

在真實的世界瞭望虛空

一襲水袖的藻類，舞動月色的水母

滿屏瓊色

抽離了時間，銀鯧成了水中鷹

又如白狐得道

大叉尾鰭在彈琴

倒三角的小嘴開合

口念符咒

撈出一只小舢板

水中有了碎裂的轟響

騰空，又俯沖

點燃激情

這冷血的掠食者

卻是小生靈的保護神

生命之歌吟響莽海

漫長的索餌育肥

只為趕在寒流前頭

開啟新的越冬洄游

銀鯧，進入另一種生存循環

丨七、身后事

漏網之魚這么多

只有一條鯧魚被刺掛

放大的網眼難以挽救這位勇者

緊握這個世界的手松開

出水一掙扎就亡

一粒冰和一粒眼里的漁火

正為你的重生超度

夜被割去一角

銀鯧的身體是個秘境

生前只是傳說

人們只關注她的身后事

一種新的開始

食客吃著尸體，談論美好

捕者，魚販和店主

貯存，腌制和烹飪

紙幣，手藝和口味

空置的山水，念想海天

在討價還價聲中決定新生

死亡的最高意義

是以另一種被感知的方式活著

死去并不代表消亡

你用末日，為人類慶生

別人為銀鯧垂涎，她不能自由地死去

偽裝活著，繼續在世間游唱

而人間，總有一些會走動而沒有靈魂的軀體

一條鯧魚被一刀一刀凌遲

舌尖的鮮味飄起來

這具殘骸已成貓咪的玩物

但她的靈魂仍在死去的身體里

如量子糾纏

一條魚在砧板上掙扎、死去

又在食者味蕾上復活

互解的星系

頭道菜是鯧魚配年糕

白浪和農家搗糕聲

鮮甜與香糯

五感俱在

食者醉

銀白的身體

澆上一層油，被蔥綠覆蓋

一塊麥田和命里的白浪

綠中白

問春思風語

銀鯧和熱水

身子更加銀白

似乎沒有疼痛

迷醉的眾眼里

一群白

似在自己的唇上撲騰

無數次的復活都很傳奇

這一次又將寫入我的研究手冊

帆影和鷗聲

在流水中敞開

羹沿著鮮的岸，抵達下一個甜的碼頭

舊船板上，垂危的打魚人

第一次想起鯧魚的命運

一個魚形臉的生命盡頭

已經接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