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是茅盾先生誕辰129周年，在這值得紀念的日子里，我們懷念這位偉大的文學家，也希望越來越多的讀者能夠閱讀他的文學作品，感受茅盾文學世界的魅力。

一、“魯郭茅”與茅盾

有一年春暖花開的季節，我去桐鄉市檔案館，他們拿出兩份珍貴的歷史檔案材料給我看。一份是茅盾先生1981年3月27日在北京病逝后，遺體告別儀式的簽到本，最先簽名的是陳云等黨和國家領導人，后面是中國作協和文藝界的著名人士，包括周揚、夏衍、曹禺、錢鍾書、馮至等；另一份是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茅盾追悼會的簽到本，也是陳云最先簽到，后面是鄧小平等領導人的簽名，在京的文藝界名流幾乎都在此冊中。這兩份名冊，作為歷史記憶，體現著國家、社會對茅盾先生文學聲譽的認同。

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人們習慣于將“魯郭茅”作為第一方陣。在這一方陣中，魯迅常常被突顯出旗手的地位和作用，郭沫若被視作是熱情的鼓手和歌者，而茅盾則是腳踏實地，走出了獨樹一幟的現實主義文學道路。像20世紀50年代最初一批茅盾研究論著，基本上都是以茅盾的文學道路作為選題。如葉子銘的《論茅盾四十年的文學道路》等。而一般的讀者，則是從茅盾先生的文學作品中，見證了他從江南小鎮一路走來，在上海這一現代大都市，創下的人生事業。

二、從烏鎮走進上海的茅盾

茅盾原名沈德鴻，字雁冰，1896年7月4日出生在浙江桐鄉烏鎮的一個普通人家。父親中過秀才，病于家中；母親出身于中醫世家，主持家務。茅盾還有一個小他四歲的弟弟沈澤民。茅盾十歲時，父親病故。他中學時代，輾轉在嘉興、湖州、杭州以及北京求學。1916年夏，從北京大學預科畢業，通過親戚盧學溥表叔的介紹，到上海商務印書館工作。

茅盾的擇業與她母親有關，茅盾母親陳愛珠是一位很有主見的家庭婦女。在茅盾父親過世后，她將家里的存款分成兩半，一半供茅盾讀書生活用，另一半留著培養茅盾的弟弟沈澤民。她省吃儉用，送兩個孩子上學。茅盾從學校畢業后，進了商務印書館，而弟弟沈澤民，1917年夏考取了南京的河海工程專門學校，與張聞天同學，他們倆志同道合，后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成為早期職業革命家。

茅盾到商務印書館的第一項工作，是翻譯出版了英語通俗讀本《衣》《食》《住》，與老編輯孫毓修合作編選了《中國寓言初編》。1917年，茅盾在商務印書館的《學生雜志》12月號上發表了《學生與社會》，這是他發表的第一篇論文。同年，他在《學生雜志》上連載譯作《三百年后孵化之卵》，按照茅盾晚年回憶錄的說法，這“也是我在報刊發表的第一篇譯作。”商務印書館擁有眾多期刊，這些期刊成為茅盾最初發表作品的園地。與此同時，他也給上海的各大報紙投稿，其中《時事新報》的主編張東蓀發現茅盾的來稿質量很高，他大量采用茅盾的稿件，而且他認為自己發現了一個新人。

茅盾作為文化新人，受五四新文化思潮的影響，不斷參與社會活動，觀察和思考社會、時代問題，在報刊上發表自己的看法。1920年初，陳獨秀到上海，建立共產黨小組，年輕的茅盾、陳望道、李漢俊等是其成員。利用商務印書館《小說月報》的編輯身份，茅盾成為建黨初期聯絡地方黨員的聯絡員。他的弟弟沈澤民、張聞天受新思潮影響，在南京組織學生社團，宣傳新思潮。1921年4月，沈澤民在茅盾的介紹下加入中國共產黨。茅盾是這一時期滬上活躍的文化新人，所以，商務印書館著手內部改革時，任用了他。這使得茅盾有機會作為一個新文學組織者的身份，出現在公眾視野中。

1920年11月，商務印書館請茅盾接手《小說月報》主編。而這時恰好有北京的新文學青年王統照投稿，通過王統照的關系，茅盾與鄭振鐸等北京的新文學青年建立了聯系，1921年成為發起組織文學研究會的十二位發起人之一。茅盾與文學研究會成員一起，積極倡導新文學，以“為人生”的口號相標榜，拒絕鴛鴦蝴蝶派文人作品在《小說月報》發表。在茅盾手中，《小說月報》真正成為新文學家發表作品的園地，新文學也因此獲得最大最持久也是最穩定的文學陣地，像魯迅、茅盾、鄭振鐸、王統照、許地山、冰心、葉圣陶、馮沅君等，都在《小說月報》發表過作品；后來的丁玲、老舍、巴金等，也得到過《小說月報》的支持。

茅盾從1922年開始與魯迅先生通信，開啟了他們的文學友誼。一方面，茅盾主持《小說月報》編輯工作，參加文學研究會活動；另一方面，他積極參與陳獨秀的建黨活動，結交了像陳望道、李漢俊等一批社會活動家。這一時期，茅盾白天在商務印書館上班，與文學打交道；晚上參加共產黨小組活動，投身政治。所以，與一般的文學青年相比，茅盾具有極其敏銳的政治眼光和社會工作的實際經驗；與一些政治人物相比，茅盾又多了一些文學家的敏感和超脫，沒有一絲一毫的官僚氣息。

1925年底，茅盾與惲代英等五人被選為上海地區的代表，赴廣州參加國民黨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1926年1月，國民黨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召開之后，國共合作，陳延年代表中共黨組織找茅盾談話，要求茅盾留在廣州參加國民黨宣傳部工作。當時國民黨宣傳部代理部長是毛澤東，機關報《政治周報》就是由毛澤東編輯。茅盾到來后，接編了后來的《政治周報》工作，同時參加編輯工作的還有中共早期杰出的政治活動家蕭楚女。茅盾在晚年回憶錄中說，有段時間毛澤東因為秘密去韶關考察那里的農民運動，國民黨宣傳部的代理部長職務就由茅盾兼任。茅盾的這一說法，后來我在寶島臺灣的國民黨黨史館的資料檔案中找到了證實，毛澤東的確向當時的國民黨組織部門請假，并寫明他請假期間，國民黨宣傳部部務工作由沈雁冰負責。這一原件至今仍完好保留在臺灣國民黨黨史館。

隨著北伐部隊推進到武漢，茅盾也被派到武漢擔任中央軍事學校武漢分校的政治教官，后擔任《漢口民國日報》主筆，當時報社的社長是董必武，總經理是毛澤東的弟弟毛澤民。中共在武漢負責宣傳工作的領導是瞿秋白，茅盾與瞿秋白因工作關系有所交往。1927年夏，國共合作徹底破裂，茅盾被南京政府通緝，被迫轉入地下，與中共黨組織失去聯系而脫離了組織關系。

回到上海之后的茅盾迫于生計，開始從事小說創作。1927年9月、10月號的《小說月報》發表了作者署名為“茅盾”的中篇小說《幻滅》，這部以當時大革命為背景的小說，因其觸及敏感的現實政治和一些典型的時代人物，獲得了廣泛關注。“茅盾”的筆名也引起了大家的好奇，很多人都在打聽，“茅盾”是誰。“茅盾”其實就是沈雁冰，只不過當初選這一筆名時，他用的是“矛盾”二字，但百家姓中沒有這個姓，葉圣陶將“矛”字改成了“茅”。所以，茅盾這個文學史上響亮的名字，是1927年在上海誕生的。

緊接著《幻滅》發表之后，茅盾又完成并發表了《動搖》和《追求》，1930年以“蝕”三部曲的名義合集出版。由于當時國民黨白色恐怖非常嚴重，1928年夏，茅盾東渡日本避難，一直到1930年春回到上海。回到上海的茅盾，馬上加入了新成立的“左聯”，與魯迅先生也取得了聯系。

從1931年10月到1932年12月，茅盾住在上海靜安寺靠近愚園路的慶云里，完成了長篇小說《子夜》。1933年1月由開明書店出版。《子夜》以民族實業家吳蓀甫為主要人物，展現了1930年上海的城市風貌和社會變化。在這部35萬字的長篇小說里，茅盾發揮了他深度觀察社會和捕捉社會敏感問題的能力。他敏銳地察覺到1930年以上海為中心的中國現代都市生活的繁榮以及這繁榮背后的各種社會力量之間的角逐。中國現代文學史一般都將《子夜》視作茅盾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盡管20世紀80年代以來，對《子夜》的評價有些不同意見，但《子夜》的文學史地位至今都沒有動搖過，它被視為茅盾小說創作的最高成就。在藝術上，茅盾開創了用現代長篇小說的形式來描寫當下的都市生活，他塑造了大大小小上百位都市人物，以一種全景式的現代長篇的篇幅，采用史詩的筆法，書寫了1930年的上海都市社會。盡管茅盾之前有“新小說”和鴛鴦蝴蝶派小說描寫過上海城市生活，同時期的“新感覺派”小說，受日本“私小說”的影響，也寫都市生活的聲光化電，但像茅盾這樣完全用現代文學的審美眼光來建構起的長篇小說，可以說之前從來都沒有過。所以，《子夜》的出現，標志著中國現代文學進入到了一個新的長篇小說的書寫階段。

這一時期，茅盾的短篇小說《春蠶》《林家鋪子》等也發表，可以作為《子夜》的對照篇來閱讀，看到20世紀30年代江南鄉村生活的狀態。作為小說家的茅盾所取得的成功，確立起了他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不可動搖的地位。曾有研究者指出，文學史上的“魯郭茅”的提法，并不是1949年后確立起來的，早在1949年之前，就有這樣的說法了。

三、茅盾、茅盾文學獎與文學青年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茅盾是新成立的中央人民政府第一任文化部長，后又兼任中國作家協會第一任主席。他在新中國文學事業發展中，建立起了崇高的威望。像《文藝報》《人民文學》《世界文學》等報刊的籌備、主編，都是由茅盾擔任。

他這一時期最重要的工作之一，是發表了一系列評論，發現和扶植了一批文學青年，像1958年他在《人民文學》6月號上發表《談最近的短篇小說》，1961年在《文藝報》連載《一九六〇年短篇小說漫評》等，對于像陸文夫、茹志鵑等一批青年作家的創作，予以肯定。對于青年作家茹志鵑的小說創作，茅盾非常賞識，在多篇文章中予以評論、肯定。茹志鵑通過上海作協黨組的葉以群先生與茅盾建立起了更加密切的聯系，尤其是粉碎“四人幫”之后，茹志鵑更是多次將自己的小說寄給茅盾先生，聽取他的修改意見。所以，茅盾先生逝世的消息傳來，茹志鵑馬上寫出了《說遲了的話》，予以發表，以表達自己的悲痛和對茅盾先生的感激之情。

巴金先生也是將茅盾視作自己文學道路上的老師。在巴金被打倒的特殊歲月里，有一份造反派小報揭發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巴金文集》是所有作家文集中，卷數最多的，這是文集編委負責人茅盾為了多給巴金稿費。造反派的一派胡言，倒是從另一個側面讓人們看到茅盾對巴金文學成就的賞識和支持。巴金在“文革”結束后第一次在復旦的講座中，就介紹茅盾的文學成就。1981年，茅盾拿出自己積蓄的稿費25萬元，建議中國作協設立長篇小說獎金，這就是后來以“茅盾”名字命名的茅盾文學獎，這也是當今中國最具文學影響的文學獎項之一。

（本文作者為中國茅盾研究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