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回聲】第六期 |“春羽”:在冒險與野心中喚醒青春的能量
今年3月14日起,中國作家網聯合《青年文學》雜志社、《文藝報》“新力量”專刊、《中國校園文學》雜志社舉辦“‘春羽’青年寫作新秀發現計劃”征文。啟事發布以來,受到廣大青年寫作者與文學愛好者的熱情響應,收到投稿近900篇,其中通過初審并在中國作家網原創頻道開放展示的500余篇,最終遴選出38位獲獎者。
就像“春羽”計劃的主題海報與命名所揭示的:一片新綠中,新生的羽翼銜來遠方的花。我們期待從此次征文中發掘出新的寫作力量、新的藝術視野、新的文學表達、新的審美風尚。廣袤的土地,從不缺少新生,滿懷期待的同時,當我們困窘于新意難尋,應當反省的,或許還有我們自己是否帶了老舊的眼鏡。
因此,“春羽”落幕后,我們需要一次回望、一段回想和一些回聲,站在“發生”的時間點外,去看看這些細嫩的羽翼,有著如何的流光溢彩。本期話題我們邀請了高校師者戴瑤琴,從創意寫作的角度觀察高校寫作的共性問題,更進一步討論什么是“真”與“新”;征文終評審李曉晨與初評審陳丹玲從審稿人的角度更加細致地對文本進行了剖析,使我們得以由此視角審視除獲獎作品以外的、更豐富廣闊的文本;作為征文統籌,中國作家網編輯杜佳經歷了從策劃到落地,從審稿到與作者“面對面”的全過程,以回望為一個切片,剖白我們對原創寫作的思考和更多期待;我們還邀請到兩位獲獎作者代表胡旸旸、思鑄航,將創作感悟傾吐一二。
我們力圖站在整體的高度,盡可能豐富這組“回聲”,期待通過它們的交相輝映,還原這片園地最初的新意。
——欄目主持:鄧潔舲

朝氣與暮氣
——回顧“春羽”計劃兼論高校創意寫作
戴瑤琴
“春羽”青年寫作新秀發現計劃進入高校創意寫作文學現場,跟隨當下青年學生對日常生活的觀察、對社會問題的思考、對自我發展的探究,期待獲悉“圍繞真實生活”和“時代重大課題”的“新感受、新經驗、新觀念、新需求”。因而,征文雖沒有設定具體主題,但強調對“真”和“新”的重視,以及對“多元”和“復雜”的接納。
500余篇作品在中國作家網原創頻道發布,文本展示了青年創作者良好的文學語感,也呈現出一定藝術設計,同時提示了目前高校創寫存在的某些共性問題,如切入視角的新鮮感不強且辨識度不高,個人/群體的獨特性感受十分稀見;如情節四平八穩,過于規整的人物代際序列與事物演進線索。因此,盡管頗用力地講著“故事”,但作品還缺乏一些時代感和現實性的有趣、有效、有機結合。
從構思上看,參賽作品里立足回望維度的小說占比較大,作品主要關涉鄉土/城市兩大題材,意象描寫、環境描寫、心理描寫的還原度和細膩度最高,視角或方法,甚至選材,卻浮顯模式化傾向,特別是開頭和結尾有典型套路。家族綿延、代際矛盾、文化傳承是小說的高頻主題,并由親情流轉、女性成長、民族特色、鄉村振興等關鍵論題架設出歷史與現實之間的通路。熱愛、朝氣、信念,正以夢想的名義,被壓實于略為滯重的“上一代人”城鄉賽道。當前高校創寫習作揭示青年學生依然保持穩妥的鄉土敘事,將其作為能夠最大量儲存個人思想的容器,同時核心細節均勻分布于虛構故事的中軸線,一旦作者未找到巧妙的轉場方式,某個年代時間或某處地方空間,就搬運至各段生活的銜接點。應該說,線性敘事最普遍,作者用心經營敘事技巧,可組構的社會網絡大多較為稀薄,人物關系依舊為點對點式塑造。
從人設上看,創作者以人物為中心,矗立起一個個成長故事,借此傳達其對事件的認知和對人生的反思。通過文本細讀發現,作品主要是創寫者的單向自我輸出,客體的行動與語言實則由主體來驅動,他們并非從現實生活中自然走出,而是經過被創造、被規劃。作者不由自主地對標成熟且成功的文藝作品人設,再推出包裹多條戲劇沖突線的人物,賦予其鮮明對比以激發敘事的持續動能。祖輩和父輩是最受高校青年創作者倚重的描寫對象,文本透露著對他人歷史場域的某種“熟悉”,當所有人物怎么說話、怎么行動、怎么結局皆出自作者想象時,作品很難有接地氣的“新感受”與“新觀點”。
從生活細節上看,當前青年寫作者認同生活對創寫的重要性,也愈發注重觀察日常,習慣性記錄個人周邊的變化,并始終對社會特定人群充滿探索興趣。他們經常捕捉某一個時段或時刻,立即以此為原點面向過去,當下性和未來性被選擇性忽略。創寫者調動共識經驗融入創作時,就需同步該經驗所處的歷史環境,而故事之所以可以自我感動,卻難令他人共情,原因在于真正深入生活并不充分,經驗與環境產生錯落,作者未鉆研細節從何而來、又如何逝去。
高校創寫擁有一批熱愛文藝的青年學生,他們具備良好的文學感覺和文學表達,我們若解析輸入/輸出教學環節的各自比重,并理清其匹配度,會發現課堂教學實則在兩個向度都還是點到為止。課內/課外、線上/線下、校園/社會,之所以能形成教學設計的一組組對比,是因兩者之間存在真實助推創寫的相輔相成關系。教學明確組合的重要性,但未確立合適方法以落實效度及深度,匆促地輸入(閱讀)和輸出(寫作),制造出堆砌式創作,自然連帶視域的窄化與思域的扁平化,最關鍵的是,作品始終缺少些活潑、新鮮、有意思的生命力量。
文學創作是一種表達,高校青年學生愿意誠懇地將心靈交付文藝創作。在實際創寫中,寫自己和寫周邊是較易操作的路徑,強熟悉度協助作者迅速建立素材庫。然而,寫作是需要磨時間的興趣,“讀-寫-改”更是一個閉環系統,創意寫作無法速食,也無法速成,任何一次創意產出都源于素材的充沛和思考的充分。閱讀學生作品能感受到,文本信息已展現作者努力地完成某類生活的復現,可借用熟悉的經驗對替代體驗生活這一長期進程一直躍躍欲試。需要指出的是,地方性不完全等同獨特性,尤其對文化傳承這類重點選題,創寫者會不約而同地強化中華優秀文化的部分標志性符號,如地方戲曲、非遺,又因弱化文化內部的深層探進,令這些元素流于形式,反倒成為一種突兀的文化點綴,若對藝術效果進行檢驗或可發現,保持原故事的結構,甚至人設、細節皆不變,置換另一個文化符號仍然邏輯自洽。
從某種意義上說,“春羽”計劃既是高校創寫教學的一次檢驗,又是對其提出了具體要求,“新”建立在“真”基礎之上,首先扎根當下現實,追尋日常真相,是創寫后續突破的必要準備,求真比求異、求美、求新更需師生共同渡過漫長的堅持與執著的探問。
(戴瑤琴,文學博士,浙江傳媒學院文學院副教授,書評人。)
一個觀察“為什么寫”的契機
——“春羽”計劃綜述
李曉晨
這次參加“‘春羽’青年寫作新秀發現計劃”評審之前,我已經很久沒有如此集中地讀過這么多年輕寫作者的文學作品。在這樣一個不限定主題的小說征文中,眾多來自高校的寫作者們展現出了自發、蓬勃而令人欣喜的創作熱情。他們敏銳多思,視野廣博,敘事甚至頗為嫻熟,向想象中的理想讀者闡釋自己對人、生活、自然、世界以及各種關系的認知與理解。
總體來看,這些基本出生于2000年之后的寫作者大都對文字充滿了自信,作為“網生一代”,他們自幼便生活在一個敞開的、闊大的、多面向的世界,擁有良好的教育背景,通過各種方式接觸了大量文學藝術作品,有些人對某一位或某一類作家藝術家的風格十分熟悉。不管所進行的是什么類型、題材的創作,大都有豐富的閱讀經驗為基礎,這在很多作品中都能看到——年輕的作者們對偉大的前輩和經典作品的致敬。我留意了他們的專業背景,其中只有一小半來自中文及相關專業,其余大部分具有醫學、計算機、法學、外語、金融、建筑等學科背景,這實在是令人振奮的——這在一定程度上證明,文學在一個人成長的歷史中依然具有不可替代的影響力。在求學、就業、考取各種證書的間隙,還有人愿意花時間不帶功利性地閱讀、寫作。文學毫無疑問影響著他們的人生、價值標尺和認知觀念,在生活日益碎片化的今天,這種滋養將成為給未來提供精神支撐的源泉。
回到作品本身,此次參評作品所涉豐富,校園生活、家庭倫理、情感體驗、生態環境、宇宙結構、民間非遺等皆在其中。如小說《經緯線》聚焦黎族非物質文化遺產織錦,通過家族敘事的方式講述了幾代人苦心織錦,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發揚光大,從家鄉帶到國際舞臺的故事,作者的寫作氣魄和筆力值得稱道,在小說結構上也頗具匠心,盡力在短章之間完成對宏大主題的書寫。還有對碎片化生活的深刻反思,《十五秒之外》雖然是科幻題材,卻深刻思考了一個至關重要的、我們每天都面對的命題:當人類的認知被局限在15秒視頻之內,那些延續數千年的思想和經典究竟何去何從,人類的思維方式是否會發生永續性改變?《鯨有死日皖無出涌》則巧妙結構,將現實與過往線索并置,重新拼貼、建構出一位作家的創作與過往,新意迭出,巧思獨特。小說《平原往事》《象牙舟》《江格爾》《羽化》等,思接千載,由古至今,有的重新改寫神話史詩,有的以小切口切入生態保護主題,有的從個體經歷出發試圖完成對城鎮化進程的觀察與思考……這樣的寫作是值得尊敬的,他們不僅關注日常,也敏感于時代生活的巨變——既是時代的,同時也與每個人息息相關。
不過,在集中閱讀的過程中,我也時常會覺得恍惚,有時覺得面對的是所知頗多、熟稔文章寫法的寫作者,他們非常知道什么是對的、好的、技巧成熟的;有時又會覺得作者似乎還沒有觸摸到寫作的根本,他們筆下的是一種相對陌生、區隔的生活,以至于通讀完所有這些作品后,我最想弄明白的其實是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以及怎樣寫下了這些故事?我特別希望能從寫作發生學的角度,以一個寫作者的同理心來理解這一問題,但畢竟離開校園太久,同這些年輕的作者建立徹底的理解和聯系似乎存在一些困難。其實,我所希望的是看到能讓他們真正“動心”的寫作——真切的來自于生活深處的體驗與思考,而不是完全建筑在閱讀與理性之上的文字的城堡,畢竟,那些真正經典的文學作品首先應該能觸動作者本人,此后才有可能打動更多讀者。
對創作者來說,文學應該是不吐不快、不寫不行,面對時代的巨變,寫作者需要提高閱讀生活的能力并與之相匹配,怎樣獲得新的題材、新的視角、新的經驗、新的情感,怎樣同更廣大的人群建立直接、真誠的聯系,這可能是需要思考和值得重視的。這讓我想起東莞素人寫作群的寫作,他們一邊忙于生計一邊寫作,很多人都說,“生活里的故事太多,有很多創作想法,不寫下來覺都睡不踏實。雖然知識和技巧不夠熟練,但特別愿意一邊閱讀,一邊摸索寫作,這是富有激情的事。”我想,這樣的創作實踐也許會為年輕的寫作者提供啟示和經驗。
創新和創造從來都是極其艱辛的,它始終來自大地,來自人民,并讓更多人因此變得更好。在這個充斥著算法和流量的時刻,我們有必要回歸文學的本質,并一再重申:寫作不是為了成為作家,更不是為了追名逐利,它關乎人心,關乎世道。我想,這是每一個熱愛文學,有志于從事這項事業的人需要時刻警醒的。
(李曉晨,“‘春羽’青年寫作新秀發現計劃”終評審)
亂花漸欲迷人眼
——“春羽”計劃觀察
陳丹玲
中國作家網“‘春羽’青年寫作新秀發現計劃”主題征文作品呈現了“亂花漸欲迷人眼”的生機和景致。
文學,是與人為善的事情,是通過創作對生活的重建與心靈的傾訴。為何而作?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答案。對于絕大多數文學專業的大學生來說,他們深受經典滋養和與理論指引,渴望在實踐中傳承和創新文學傳統。譬如讀到由漢語言文學專業學生創作的小說《殺死那個陳麗娟》,作者以細膩的筆觸刻畫了姐妹間復雜的情感糾葛,通過對陳麗娟這一叛逆形象的塑造,探討了個體在社會與家庭中的掙扎與自我認知。這種對人性復雜性的深刻洞察以及對女性命運的深度關注,充分體現了具有專業性的價值追求和對深度思考。
在小說創作動機上,非文學專業學生則表現更為多元。他們可能因對某一特定領域的獨特見解、生活經歷的分享欲望或對某個主題的濃厚興趣而進行創作。在題材選擇、語言結構,以及細節設定上顯得余裕和自在。比如一個會計專業的學生在小說《風的年輪》中,將視線聚焦于草原與風電的共生關系,由此展現了生態與科技的融合之美。這種跨領域的創作動機不僅豐富了題材涉獵,也為專業領域的表達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文學專業學生在創作過程中,通常遵循一定的創作規律與方法。他們精心構思敘事主線、隱線,注重情節的合理性、人物的邏輯性以及主題的深刻性,他們訓練有素,對自己“要什么和不要什么”內心非常明確。比如,小說《尋找金字塔》對“金字塔”搭建與毀滅的描寫,充滿了童趣與想象力,體現了作者捕捉與運用靈感的能力。
事實上,不論專業背景,參賽作者們結合所學專業知識,以及深入社會問題調查的體驗,都在作品中留有一定印記。在表達上,除了注重語言的通俗易懂之外,更多元的詞匯、概念、場景等被容納進來。由此,也帶來了一個共性的問題,那就是敘事凌亂和創作體裁的模糊。而這無疑是值得警醒的。
(陳丹玲,“‘春羽’青年寫作新秀發現計劃”初評審)
一次“青春力”的喚醒
——由“春羽”征文所想到的
杜佳
2025年初,在回顧梳理日常來稿、“本周之星”選拔、《燈盞》文集編撰等原創頻道工作的過程中,高頻出現的一個感受是“好小說的稀缺”。這引發了編輯們的共鳴。于是,一項初衷為“發現選拔具有寫作新質的小說作者”的動議萌發了。經過更細致的考量,我們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青年寫作者集中的高校,正式開啟了這趟發現之旅。
從啟動到揭曉,一次又一次與這些文字面對面時,我們深深意識到,數以百計投稿背后的意義和分量——是青年寫作者在新視野、新表達、新審美倡導下的集體探索。經由文字的書寫,我們得以第一次如此集中而清晰地看到他們在傳統與現代、真實與虛構、個體與時代之間尋找文學的、也是精神支點的努力。
青年寫作如火如荼的當下,一次以“為平臺發現有生力量”為契機的征文,或許僅僅是滄海一粟,卻也構成了一枚觀察當下青年寫作的切片,用實踐印證著從題材、技法到審美趣味的嬗變。
一個首先浮現出的問題是“怎樣的小說是我們期待中的好小說”?
閱讀過程中,令人感到觸動和欣慰的是,盡管面向各有側重,表現也趨于多樣,無法一一盡數,但毋庸置疑,“對傳統與現代差異所形成的張力多有探索”正成為許多作品共同的主題——城鄉差異、數字鴻溝、老齡化、性別議題、代際關系、成長陣痛……時代洪流沖刷之下,對現代社會中個體命運的關注,正在青年作者筆下變得鮮活可感。對真實生活的細微體察成為這類書寫的重要特征。在寫作者的視野中,“看見”正成為一種抵達時代深處的力量。
張濟顯的《斷橋誰見》用一個小小的裂口去觸碰權力、性別等大議題,凸顯舉重若輕的美感;王麗妍的《經緯線》同樣訴諸巧勁,將黎族傳統技藝黎錦的傳承與幾代黎族女性的故事編織在一起,經緯交錯間照見的不僅僅是個人際遇與命運,更映射了一個古老民族走到今天的步履印痕;思鑄航的《挽回荒原》是一個關于“短暫交匯”的故事。原本并無交集的男女偶然地相遇了,各自困頓的人生因此擁有了一絲安慰,不過,正像草原上的兩條河流注定再次奔向不同的遠方,“他們”也終將不得不迎向各自的命運。亦真亦幻的筆觸之下,作者無意塑造一種陌生的奇觀,而是懷著深切的悲憫試圖通過書寫觸摸那些困境里的人和“他們”抑或說“我們”無從祭奠的孤旅;范愫的《金珠》以沉浸式的生活細節描摹一種“現代病癥”,人與人在現代社會中的相處,有時并不意味著真正的了解。日復一日的見面重復著一系列程式化的情境,就像小說里的瑜伽動作和結束語,不斷提醒著人們也許“相逢對面不相識”,而真正“走近彼此”的契機永遠需要有人率先破除心防,讓光從裂縫流淌進來,照亮彼此赤誠的瞬間,也是與自我、與女性身份和解的瞬間;女性故事在這次征文中不算少,但劉倩的《來燙頭發的譚姐》在其結構和女性形象塑造中仍然讓人過目不忘。在作者筆下,女性的命運有了更多的面貌。講述視角的轉變與其承載相契合,不乏巧思,以“我”的紀錄片拍攝工作為引子,理發師黃洪霞眼中的顧客譚桂花的故事,映射了一個“女性互助與情感回饋”的故事,當“我”的身份揭露,譚姐原來就是“我”的母親,如此,“我”也通過他者重新認識了母親的另一面,補全了自己的記憶,完成了“代際和解與人的相互理解”……
聚焦現實的同時,不少作品插上科學幻想的翅膀,呈現另一種面貌。當人人認同科技是推動現代化進程之手,便捷、先進、智能似乎成為理所當然的事,如果還有人好奇“月之暗面”,那么小說的書寫便發生了。時瀟含的《曬背》就是這樣一篇關于未來想象的科幻小說。作者借主人公之口說道,“我們這些被智能時代落下的人,落到要為那些讓我丟掉工作的機器人服務的境地了”,這幾乎可以看作理解全篇的題眼——當科技高度發達,吃穿等生存需求不再成為人類追求的目標,人的精神將寄托在哪里?小說通過一種類似“心流”的辯論展開敘事,非常有代入感。事實上,《曬背》中的“辯論”絕非孤例,而是頻頻出現在“春羽”科幻題材作品中的重音。盡管語調各異,其間不乏天馬行空的想象,但年輕的寫作者們都沒有沉迷于虛無縹緲的幻想,而是借科學幻想一途,迂回地折射了對現實世界、人類命運的深沉思索,從中提煉出文學的金子。
一定意義上可以認定,以青春筆觸、獨到發現回應時代議題、展現現實關懷,同時飛揚想象的小說是我們期待中的好小說。
另一個縈繞始終的問題是“好小說是否意味著完美無缺”?
為發現具備新質的書寫感到欣喜同時,我們也不無擔憂。閱讀來稿時,某些試圖探討社會議題、捕捉時代情緒的小說,無論在寫法上、還是內容上都給人以“似曾相識”之感,在“舒適區”“安全區”打轉。舉個或許有些不恰當的例子,假如從兩篇反映初入社會的彷徨心態的作品中各摘取一部分,加以互換,粗看之下甚至“毫無違和”,而這樣的情形對于追求異質的書寫無疑是尷尬而危險的。聶魯達說,“所有青春都像一盞燈,在雨中被沖倒,濕漉漉卻在燃燒”,這意味著,青春敢于在未知的冒險中砥礪自身,方能煥發一往無前的力量。
前不久寶珀理想國文學獎揭曉時,獎項評委、馬華作家黎紫書在頒獎現場的一段話頗為“出圈”,在大多時候習慣了“柔風細雨”的批評場合中顯得振聾發聵。當年出身文學獎優勝者的背景,讓黎紫書坦言自己“是被文學獎抬舉出來的作家”,深知一位作家在文學獎評選中“被看見”意味著什么,因此,當她作為前輩擔任文學獎評委時,也會“很有心機”地利用算法托舉自己認為“需要一個機會”的年輕寫作者。比起技藝圓熟、完美無缺,在廣闊的華語文學世界,她寧愿看到“即便技巧尚不成熟,抱有缺憾,但足夠有野心,更奔放,更有突破性,不那么小心翼翼、大局為重的作品”。黎紫書所述盡管無法與“春羽”面臨的境況一一對應,但其呼吁卻與我們對從“春羽”中走出的寫作者的寄望不謀而合。
從最終獲獎名單來看,來自高校創意寫作與中文專業的學生占據了相當比例。學院化的寫作培養模式,一方面為青年寫作者提供了更為系統的訓練,另一方面也由“寫作可否被教授”的爭議引發更多反思。“春羽”在一定程度上用切實的方法回應了對當下文學教育的反思,發現文學新人,更試圖引導一種健康的文學生態,于是,打破“門戶之見”成為一個重要考量。評審以作品質量作為“最優先”評判標準,正因如此,我們才能看到不同學科背景的作者們同臺競技的景象。或許,這恰恰意味著一次“青春力”的喚醒。獲得一等獎的胡旸旸目前并非文學專業學生,離開相當長一段時間后,這次參賽成為是她重拾寫作的一個開端。得知獲獎消息后,她曾激動地告訴我,當年輕的靈魂在紛繁復雜功利中懸置了文學,她總會記得此刻,記得“春羽”這個“復活點”。
春天的羽毛,乘風而起,終將抵達我們無法預知的遠方。
(杜佳,中國作家網原創頻道編輯、“‘春羽’青年寫作新秀發現計劃”統籌策劃)
改諒輕易的伏從,通洗艱澀風干的金尖
胡旸旸
《干娘菩薩》脫胎于中學時代的語文閱讀題及我一名祖先的口述史。閱讀題是一段談論“赤腳郎中”的非文學文本,其使我知道這項聽起來相當前現代的符號的尾羽竟然延觸到了如此晚近的年代,發展的參差竟然擁有這樣的張力;“十三”則是我曾祖母的序齒,她在湘中方言里被叫作“十三娭毑”。那段時間我正在打聽這位沒見過面的祖先,在我當前的專業方向中可能也文縐縐地被稱作“口述史”。她在上世紀上葉有一度煊赫的家庭和教育背景,后半生又投入當地基層基礎教育工作。口述史賦予我誠然如史的凝重、觸碰與懷想神追,我感到生動、感到好玩,同時也感到一種巨大的恐怖:逝者的曾經存在究竟能保持多久?許多事情包括很細微的細節,一片草的顫動、一顆露的冷墜都誠然發生過,但一切曾經發生的都將隨親歷者的消失而淡褪。我因而感到有通過更不朽、更明白的載體來保留這種“發生”或保留一種“發生的意境”的必要性。這就是我構造如此時空背景的原因;又為了更輕盈的寫作責任,我虛化了具體地區及其方言、改換了人物的職業,在“科教文衛”里選了更具發展關切的一個。同時,純然發展關切也不是完整的動機,不但因為舊的發展問題在今天已然快車上道、舊的關切隱隱似乎是過時的,還因為寫作的我畢竟是一個年輕的人。我所眼見許多家庭的形態、糾結的血緣、求學的遠走、背井離鄉的故事仍然在不斷上演,交通迭年發達的時代仍然存在有其難處的不相見、不和解,有新的鄉愁和鄉恨。我什么都想寄托一點,《干娘菩薩》就是這樣發生的。
必須要說的是,它能獲獎,我其實也感到意外。這是朵沒被期待的蓮花。投遞是個偶然,投完后一度遺忘。它的草稿寫成于某個高中的晚自習。我的童年少年就是這樣度過的,屬意要當作家,寫絢爛的庸俗恩仇、流水式快意際遇。有棗沒棗投一桿子,不知死活收獲《收獲》的拒信,在十月被《十月》退稿。不敢想這個獎發生在更早,我會如何仰天大笑、喜形于色、大掀蓬蒿,但它發生在今天,只容我騎車去上選修課的路上趁風哭了千把米。
我很久沒有專心寫小說,早已像無數無法以此為生的人們一樣走進了新的評價體系,得到了比賽、實習、論文、報告。現在接觸的文字工作,也以專業材料文獻為主。在高校寫作挑戰人的敏感、寧靜和毅力,我們不幸而萬幸身處遽變的年紀,分分秒秒都浸透著“沉沒成本”的潮濕氣息,寶貴的靈光和嗅覺要提供給諸多事宜。把自己擲給寫作是奢侈的事。太敏感就會顯得脆弱,太寧靜就會錯過煊赫,太有毅力就會失去分給其他事務的毅力。我曾經承認自己于此道不通。承認“做不成詩人”,為不再寫而狡辯,不知道有一天能在文無第一的世界里取到第一。意味著我把文學吊了起來,羞于談論(就在這時我還感到文學:多幻想的一個大詞),承認遺憾、承認錯失。就在這種時候,錯失的又回來了。不能不令我流淚。
故我回頭再看征稿要求:“……為及時發現文學寫作的新生力量……”發現,發現。僅代表自己,我對這個詞報上含淚的感念。我固然是被發現的那一個,但遠不止被某個平臺、某次活動發現;還更有我作為一個把寫作、把文學懸置了的人重新把自己再看見的心情。
本次獲獎后,許多高校的同學、老師、朋友發來祝賀。他們無一以文謀生,無一從事文學行業,我卻看到了許多文學的蛛絲隱約顫動著。公共課認識的大學同學經營著盛放隨筆的公眾號;學傳播的中學同學有過每每高分的作文卷面;評論一長串尖叫聲的英專生以前會把試卷剪成拼貼詩;走了藝考慣會攝影的小男生有過一個小筆記本專門記錄偶得;早出晚歸最刻苦的法學er當年在最緊張的高考前一個月逐句看完我寫的小說;因公交集的外校馬院“青椒”愛讀《紅樓夢》。他說:祝賀,苦難的人間不能沒有文學。高校也就是這樣,年輕的靈魂在紛繁復雜絢麗功利中最不乏一懷隱秘的性靈。
我由是得以凝視我自己,維護今日生活、透過去日淚眼,改諒輕易的伏從,通洗艱澀風干的金尖。
如果真于此道卒有所獲,我總會記得今天,記得“春羽”是我的“復活點”。——我們共勉!只要有了念頭,總會繼續寫下去。
(胡旸旸,就讀于吉林大學馬克思主義理論專業,“‘春羽’青年寫作新秀發現計劃”征文一等獎獲獎者,獲獎作品《干娘菩薩》)
是虛構拯救我們
思鑄航
我理想的創作狀態是一種獨立而自洽、敏感卻可調節,能捕捉到轉瞬即逝的一個詞,能體驗到悲哀的可貴的狀態,可能我曾短暫擁有過它,但在我上大學以后一切都煙消云散,從頭開始。我一直將自己的小說創作按時間段機械地分為“一期工程”和“二期工程”。“一期”即2019至2022,我避世的高中三年,只是埋頭閱讀,一篇一篇寫,迷茫地完成某座建筑。閱讀方向的緣故,我的小說雖稚嫩矯情,脫離當下,但相比今天,勝在大膽率性,情真意摯,一字一句都經歷足夠的思索。
我的大學位于延邊朝鮮族自治州琿春市,“琿春”源自滿語,意為“邊地、邊陲”,東北的邊城寒冷且荒蕪,日本海的海風力大如鐘,徹夜吹拂,天黑太早,什么都沒做,一天就結束了,課程不多,能逃則逃,大學前三年有不少時間供我讀書和創作。我還是反復閱讀那些耳熟能詳的名字,海明威、博爾赫斯、莫迪亞諾、高行健、馬原……他們筆下的驟雨、山林,依舊在晴朗的晚上震顫我。
我打定主意要寫一些更有意思的東西出來。
而我終于發現有如此野心的作者不止我一個,他們坐在寫字樓里、站在中學講臺上,或者像我一樣尚未進入社會,在大學宿舍里戴著耳機碼字。偶爾和天南地北的高校作者們線下聚會,聊八卦,心里一層隔膜還在等待溶解,沒有人輕易捅破,終于到深夜,口干舌燥,呷一口冷茶,嘆一口氣作為上面環節的總結:“想出頭不容易”。于是紛紛點頭附和,話題終于引到創作本身來。這樣的夜晚是可貴的,你可能終于獲知同齡的高校作者天馬行空的腦子里裝的是什么。我們無比熱愛想象力,卻越來越不認為能靠這些文字能完成什么。
寫到上世紀的事情,我總是和我爸打電話確認一些漫漶不可辨認的細節。這次比賽中,我的參選作品《挽回荒原》,一萬字,共花費四天時間(對我來說已算迅速),也要多虧我爸,他知道怎么開運輸車,怎么殺羊制皮,什么是市場經濟。這是我第二篇發生在青藏高原上的故事,受到萬瑪才旦的一些啟發,算是一種嘗試,拋開我熟悉的西安和延邊,去講述一個生活一塌糊涂的藏族男人尋找虛構生物的經歷。
從十五歲寫下第一篇萬字的小說時,我開始意識到虛構的魅力,它讓同桌嘖嘖稱奇,讓我晚上躲在被窩里冥想就可以進入一個新的世界。后來我才意識到,對于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創作者,虛構是我們唯一能做,且有希望做好的事情,在面對不同時段的壓力時,我知道虛構拯救了我們,它告訴我生活習慣提出問題,可不是每一個問題都必須要去回答,虛構默許了我的逃逸,并減輕我的內疚——打不過就跑吧,跑遠了再扔石頭砸,一點也不丟人。
我也重復確認,我的身上攜帶著緊迫感,證明我對生命敘述的警惕,以此鞭策自我。同時我又對自己盡可能寬容,去信任“靈性”,感知世界微弱的變化和響動,我用拙嫩的、淺白的“一期工程”使自己到達了某個有幾率被真相指控的位置,接著進入更寬闊的創作領域,交談更多,卻失去自由。高校作者們的創意寫作趨于同質化,我想到這或許也是喪失“緊迫”所導致,但幸運的是,我注意到越來越多的青年小說作者不再滿足于轉折突變或辯論證偽,而是去“推翻”,甚至跳出文本圈套,來指認和審判自己作為作者的身份,也許這是創作者承擔責任的一種體現?
我永遠追求悲哀和抒情,也期待更多和你們暢所欲言的夜晚,向諸多青年作者致敬。
(思鑄航,就讀于延邊大學工商管理專業,“‘春羽’青年寫作新秀發現計劃”征文二等獎獲獎者,獲獎作品《挽回荒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