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叔湘:熾熱情懷,深蘊“語言文字”中
“在所有幾位擔任編委的著名語言學家中,給專刊支持最力、寫稿最多、對我編輯工作指導最懇切也最具體者,就是呂先生。”這是光明日報社已故高級編輯、《語言文字》專刊原主編張巨齡回憶文章中的一段話。
文中提到的“呂先生”,就是我國著名語言學家、語文教育家呂叔湘,曾任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所長、名譽所長。
1904年,呂叔湘出生在江蘇丹陽的一個商賈家庭,自幼受到良好教育,早年畢業于東南大學,后赴英國留學。抗戰初期,他發表第一篇有關漢語語法的文章,從此走上語言研究之路。1942年,他出版了《中國文法要略》上卷,這是我國語法學史上一部開創性著作。新中國成立后,他領導編寫新中國統編教材初中課本《漢語》,主持編寫《現代漢語詞典》。
1984年11月,在當時主管宣傳工作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書記處書記胡喬木和眾多語言學界專家學者的共同倡議下,光明日報籌創《語言文字》專刊。受報社之邀,時年已80歲高齡的呂叔湘欣然應允擔任專刊編委。
呂叔湘就任編委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受托修改胡喬木為專刊撰寫的“發刊詞”。
據張巨齡回憶,當時胡喬木身體不適正在休養,撰寫的文章沒有標題、沒分段落,字體大小也不均。文稿送往報社時,胡喬木特意注明:“請謄清送呂老審閱修改后用。”
張巨齡將謄清后的文稿送給呂叔湘。接到文稿后,深度近視的呂叔湘立即伏案秉筆、精心修改,又另紙重新謄清,一筆一畫,工工整整。
在隨同改稿寄給張巨齡的信中,呂叔湘謙遜地表示:“有幾處他(指胡喬木同志。編者注)的意思,我不知道我的體會對不對。所以,請他看小樣的時候,再修改。”
“兩位老人,一位是已至耋齡的學界泰斗,一位是年逾古稀、仍在日夜操勞的中央領導,為了《光明日報》一個專刊的創辦,為了一篇千字文稿的往來斟酌,如此一絲不茍,令人肅然起敬。”張巨齡感嘆道。
此后時光,呂叔湘心系《語言文字》,1985至1988年,僅辦刊這三年間撰稿就多達17篇。而在此前《光明日報》的《文字改革》等專刊上,呂叔湘發表的署名文章還有10余篇。這些稿件,主要涉及語文實踐和語文規范問題。
1985年3月5日,首期《語言文字》發表了呂叔湘的《語文問題種種》一文。文中,在對“使用語文的問題”進行分類時,他將“文風”列在首位,并提出,“文章的大小,應該因文制宜”。他結合自己寫小文章的體會談道:“有時候值得講一講的看法,只不過這么一點點,如果寫成大文章,無非是要勉強搭架子,占用報刊過多的篇幅,也占用讀者更多的時間,也占用自己更多的時間,還推遲自己的看法和廣大讀者見面的時間。何必呢?”
不但倡導,而且力行。呂叔湘發表在《光明日報》的文章中,既有200余字的“求疵錄”小短文《做新聞標題不可掉以輕心》,也有4000余字的大篇幅,談如何在語文教學中發揮好漢語拼音的作用。
其實,早在20世紀50年代,呂叔湘就專文論述過“文風”問題。他認為,從思想方法到選詞、造句、使用標點符號,都與文風有關。
“做好文字工作不僅僅是文字問題,也就是不僅僅是文從字順,不寫錯別字的問題。除了跟所從事的工作有關的專業修養以外,至少還有兩件事:一、肯動腦筋;二、肯查資料。”在《光明日報》1985年7月23日刊發的《做好文字工作不僅僅是文字問題》一文中,呂叔湘開宗明義。
文風關乎作風,語文教育則關系傳承。在《光明日報》這方園地,呂叔湘從語言實際出發,積極普及語文知識,踐行著“強調廣搜事例,歸納條理,反對摭拾新奇,游談無根”的治學理念。在他寫給《光明日報》的稿件中,多有關于語文教育問題的經典論述,其中,《“偃旗息鼓”和“圓滿結束”》這篇精粹小文還被收入教材,成為廣大教師和學生豐富語文知識、提升語文素養的寶貴讀物。
1986年2月18日,《語言文字》發表了呂叔湘題為《新的和舊的語文教學》的文章,專門討論新舊語文教學法的利弊。他認為:“先利用漢語拼音滿足兒童的讀和寫的要求,然后通過注音讀物學習漢字,基本上是無師自通,逐步達到閱讀沒有注音的漢字讀物,寫漢字夾拼音的作文,最后達到純用漢字寫作文的目的。這種教學法看起來好像迂回曲折,可是卻比直接攻漢字關、打硬仗效果好。”
呂叔湘為專刊付出的心血,不只在語言文字研究方面,還在具體細微的編輯工作中。
2015年,記者曾到張巨齡家中拜訪。在書房中,張巨齡小心翼翼地捧出呂叔湘寄給《語言文字》的全部手稿和信件,以及經他復審的文稿小樣。一頁頁泛黃的紙張,平平整整地夾在透明文件夾中。
“提行”“五楷”“四方”“標題別排,二行”“只向前一字”……記者發現,手稿中不少篇目都標注著上述字樣,不由有些困惑:“這不該是編輯做的工作嗎?”
“這正是呂先生細心過人之處!他寫稿不但字斟句酌,甚至不放過一個標點符號,常在文稿上標出排版時應注意的行款格式,以及用怎樣的字體、字號等。”張巨齡笑答,“那時沒有電腦,一切都要手抄筆錄。所以,每要將文稿送排字車間付排前,編輯們都得費些思量在稿件上做出詳細標記,供師傅撿字時參考。呂先生的標注,不但給我的工作帶來了極大便利,更重要的是,教會了我不少編輯工作的技術性知識。”
張巨齡捧起并翻開一頁手稿,思緒回到了1985年初的一天。那天,呂叔湘在《語文問題種種》一文小樣的附信中寫道:“小樣今天下午才收到,居然沒有錯字,很了不起。可是,與例句有關的行款搞得一塌糊涂,真糟糕。小樣行間很密,簡直無法改清楚,好在有原稿可供校改。”進而,他提出嚴肅忠告:“只要記住:例句退二,右邊頂格,轉行退三,二校時一一改正是不難的。”
“先生坦誠率直,有話從不拐彎抹角。”張巨齡道,“他從不以大家自詡,不僅自珍、自重,也珍重他人,特別是珍重那些為了文稿付出辛苦,忙于推敲的人。這是一種與《光明日報》內在相通的氣度和品格。”
1998年,呂叔湘在京病逝。2016年,光明日報恢復停刊已久的《語言文字》。今天,這份專刊的血脈里,依然流淌著呂叔湘等前賢的智慧、熱情與夢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