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我桐廬事 ——與吳均書
見字如晤,叔庠兄。
富春舟中捧讀兄《與朱元思書》。倏忽千五百秋,今江流未改,而桐君山下光景已新。今日提筆,著實有些忐忑——若你穿越千年而來,怕是要在桐廬街頭迷了路。你記憶中的漁舟唱晚、樵徑炊煙仍在,但江畔的青山綠水間,早已長出了另一番活潑潑的人間新氣象。
歷史在此處顯影。
東漢隱士嚴光把漁竿插進江岸,長出中國隱逸文化的根系;唐詩之路的帆影掠過桐君山,將采藥人的傳說載往長安。但桐廬不耽溺于古老敘事。當“三通一達”的快遞車從山村駛向世界,每日百萬件包裹在傳送帶上奔流,恍若兄寫的“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只不過箭是條形碼,浪是快遞單。這座小城用它的實力證明:真正的瀟灑,是既能守住古村落的夯土墻,也敢在云計算中心用力地敲下回車鍵。
山水是桐廬的骨相,然山水未改,只是添了諸多新注腳。
嚴子陵釣臺仍在,江邊卻多了長長的綠道。清晨總見跑者踩著露水掠過古渡口,運動手環的震動聲混著林間鳥鳴。你當年感嘆“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如今無人機倒是常常從峰頂掠過,不過不是觀景,而是在給山林做體檢:哪片松林生了蟲害,哪處溪流水質異常,全逃不過這些鷂鷹眼睛。
蘆茨灣的水還是清得能見魚脊,村民卻不再靠捕魚生活。自然造化這兒抹一筆山,如黛;那兒落一渺水,如煙,更多的時候它沉默,用明鏡般的空來拓寬天地,慢慢做成了人間奇貨。江上漂著的除了你見過的蕩船,還有太陽能驅動的監測艇,悄無聲息地收集水質數據。你且安心,光伏板都藏在半山腰的竹林里,夜里亮起的生態路燈,比從前的漁火星河更溫柔。
暮春三月,富春江兩旁綠道,騎者行者如織,江心洲頭,露營帳篷并連。然山水精神正日益豐沛,兄之“奇山異水,天下獨絕”八字,仍鐫在智慧旅游導覽屏首章。
入夜,佇立富春江大橋上,北岸是唐宋詩詞里的水墨群山,南岸的光影,使整座城市披上了夜的魔幻。寫至此,忽覺像在兄面前擺弄機巧。但請信我,桐廬人守著你愛的山水,只是換了種更健康而綿長的活法。修高速鐵路,在隧道口種數里桂花;建無人機基地,給每臺機器編上“鸛雀”“白鷺”的代號;快遞車呼嘯而過的山道旁,依然有老丈慢悠悠地挖掘著春天的尖筍。
風物里藏著桐廬的脾性,也藏著時間辯證法。
雪水云綠茶需用大奇山泉沖泡,方顯得出峭壁云霧滋養出來的清冽;酒釀饅頭非得柴火灶蒸,才能松軟如山中晨霧。最妙是富春江邊吃魚:船家從江心網起白條,活殺清蒸,配一勺農家醬,鮮味激得人想對江水作揖。這些吃食不登米其林榜單,卻是桐廬人遞給世界的名片——粗瓷碗里盛著的,是桐廬清麗山水的純真。
叔庠兄,今日之桐廬,就是你《與朱元思書》與黃子久山水長卷《富春山居圖》的古今疊印。
有人問我桐廬事,我皆用筆作答。數十年來,我寫《水邊的修辭》,我還寫《昨非錄》,我又寫《爛漫長醉》,我再寫《富春江地理志》。呵,這片獨特的山水,“桐廬四書”,遠遠不夠,我力薄啊,又請來全國四十六位文學名家,一起來抒寫他們心中的田園牧歌。
叔庠兄啊,紙短情長,唯以《瀟灑桐廬》十書相贈,且以此為舟,邀兄再游富春江。
這套書不敢妄稱解盡桐廬風流,只愿成為一把多棱鏡:借歷史棱面窺見藥祖桐君采藥的云徑,透過美食棱面品嘗富春江畔二十四節氣,在產業棱面觸摸“中國快遞之鄉”的鋼鐵脈動,最終在山水棱面照見中國人對理想棲居的永恒追尋。
看兩岸青山如何將舊時月色釀成今日晨露;聽桐廬人用吳儂軟語講述關于傳承與嬗變的當代寓言。
7000多首古詩文落在同一片寶石般的清江上,放曠婉約,雄渾自然。
歷史和文化的回聲不絕于耳。春水行舟,如坐天上。
瀟灑桐廬郡。富春山居城。
時值暮春,富春江畔新綠初染,恰值桐廬建縣一千又八百載,“瀟灑桐廬”書系出版之際,遙想千年前兄臺泛舟之景,書此以寄懷。
(本文為《瀟灑桐廬》序,上海文藝出版社2025年11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