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染:我的蹊徑小路
當我收到帶著油墨清香的《陳染文學年譜》,時光仿佛被打開了一條回路,使我回望到自己四十年來走過的文學小徑。那些寫作生活中秉燭獨行的夜晚,那些遮蔽了喧嘩的角落,都在這份作家年譜中徐徐展開,鮮活起來。紙頁間那些色彩紛呈、敏銳深摯的論述,多是我從未見聞的,讓我重新凝視自己漫長的文學小路,讓我憶起幾件當初感到挫敗,現在卻倍感幸運的小事。這些歲月中的微末,本以為早已忘記,今天卻在這份年譜里重逢。
記得當年,被視為先鋒小說和女性主義文學代表作的《私人生活》首次出版之時,或許是有些超前,又或許是有些反傳統,出版社的編輯懷揣“愛護”之心,對那些他們眼中“不合時宜”的文字盡數修剪,對“敏感內容”進行了“凈化”。當初,我感覺那些被剪掉的段落,如同未及睜眼便夭折的嬰孩,永遠地消失在我當年那臺笨重的286電腦硬盤中,化作歷史塵埃,連一聲啼哭都沒有發出,我再也尋不見它們;那些紅筆刪減勾畫的墨跡,如同判決書上一枚枚殷紅的印章,雕刻在我年輕時候的心房。當初這些改動,確實帶給我未完成的遺憾。
我當然知道,這個“過濾篩選機”,是這本書得以在市場上流通的定海神針,我必須在體系里完成這個流程。
然而今天,當我回望那段時光,那些殷紅的紅墨水如今已褪去光澤,只是淡淡地洇染在記憶中。時光也仿佛過濾了當初的不甘,沒有了遺憾,甚至心生一種僥幸心理——正是那些適時的取舍,剪掉了“旁枝側葉”,才使得存活下來的篇章獲得更長久的生命。正是這種“愛護”,才讓我的文字以“清朗”的姿態抵達眾多讀者,并安然棲落在他們的書柜里。
與此同時,那份最初的疼痛與束縛之感,竟成了意想不到的養分——它在無形中為我的文學小徑撬開凍土、拆除藩籬,讓光在這里跨過圍欄,穿越我們不曾看到的暗物質,自由暢行。
值得回味的是,當這部被修剪過的作品參與當年的某文學大獎評選時,評委會在最后一輪評選中,終以敏銳的嗅覺,在字里行間讀出一些殘留的“異質”,最終未予通過。
記得當年一位老前輩指著我的書說:“現代主義推崇潛意識、荒誕化和碎片化,其核心是個人化、唯心主義,這是資本主義精神危機的產物。我們的價值觀是集體主義、社會主義,現代主義不是我們的文學路徑?!?我當然非常懂得主流文學獎的導向性。
其實,我曾與老前輩在一幢大樓里進進出出十幾年,他和藹的樣貌給我留下好印象。然而,我平素日常狀態下的溫婉與內斂,絲毫無法影響他對我思想的不認可。我感到無奈。其實,什么主義文藝觀我并不關心,覺得只有從個體、底層,由下而上推演建構的理論,才是正常的邏輯;而以宏大空洞的概念框架往下推演建構的,多是反常識的。
在我當時看來,這無疑是一份沉甸甸的失落。而在今天,當我重新憶起那些個細節,反而深深感激這段插曲帶來的沉淀。它如同一場春雨,恰逢其時撲滅了我潛滋暗長的浮躁,泯滅了我差點驕傲起來的膨脹。它如同一個警示,讓我懂得文學創作需要如履薄冰的敬畏,需要斂氣收息、和光同塵的低調,讓我安靜且誠實地回歸到文學本身的小路上。
起初,我并不關心文學的各種“主義”,但從此之后我心里就照進了有關“主義”的多彩之光。
手中的這份年譜沙沙作響,像是翻開一段段時間,它牽引著我,讓我憶起另一件早年的風波。
很多年前,我的一本插圖版書籍,選用了中央工藝美院一位著名油畫家的圖案,其中含有身體不宜裸露的部位。結果此書剛一出版,油墨未干,字里行間似乎還殘存著印刷機的余溫,一位近水樓臺的發行人員看到了書里的插圖,她立刻警覺起來,并向上做了匯報。兩天后批示下來,一聲令下,剛剛發往全國各地新華書店的近兩萬冊圖書,全部如數收回。然后,由出版部刻了一枚小鳥圖案的印章,在那張插圖的隱私處逐一蓋上。
這事件給我帶來很大的心理和經濟壓力。其實,這位發行人員與我沒有任何交集,更無恩怨,她只不過是在某種僵化中規訓得久了,條件反射般地做出了反應。我那時沒有辯解,因為深知有些溝通如同在迷霧中呼喊,有些申訴如同在說人家沒有文化。
回首往事,不覺莞爾。記得那時的我曾經說:我的道路是一條繩索。這不免夸張。而今,我卻由衷地想,這與其說是一場坎坷,毋寧說是別開新意的周折,讓我學會在磕絆中風雨兼程。
這條小路雖然滿是泥濘,卻自成天地,有其蔥蘢的詩意;雖然沒有遍地的紅花、喧天的喝彩,卻自有百花芬芳,有野草和昆蟲們合唱。我在這條小路看似逼仄的石縫間,依然可以冒出一篇又一篇小說、一段又一段錦章。它們不去攀附通衢大道上的錦簇花團,卻自有其幽微深沉的呼吸,自有別一種幽香。在這里,文學更像一枝本自具足的花朵,花開花落,開謝由己,它不被潮起潮落所役,不被月圓月缺所困,它不被條文規訓,不受時空禁錮,再板結的硬土它也會破殼而出,探出頭來。
這場荒誕劇,如同一面放大鏡,照見了長久以來的草木皆兵的思維定式,它讓我愈發沉入那條掙脫束縛的文學小徑。
這條小路蜿蜒曲折,卻也常常峰回路轉,讓我明白命運的波動并非總是困厄。
我至今記得有一陣時間,“自由化”問題風云乍起,單位里空降了一位作風硬朗的新領導。上任伊始,未及旬日,就開始調換兵馬。某個傍晚,他忽然招我談話,夕陽透過百葉窗斜射在他一側的臉孔上。他神情嚴肅地對我說,“你才華出眾,你去追求你的那種‘自由’吧”。他繼而告知,在他外出開會返回之前,希望我把檔案取走。
我一時啞然失語,心里五味雜陳。走出辦公室,已是暮色四合,我踏著黃昏中飄落的樹葉,無奈地返回家中。
然而,世事難料,命運有時也開玩笑,他在南方開會期間不幸出了車禍,再也沒有回來。對于生命的驟然消逝,唯有沉重和嘆息。畢竟生命之重,比過任何可承受之輕。去職之事不了了之。
這次未完成的去職,卻成了一個意外的轉折點。我便這樣留在了文學的深潭之中。這潭深水的表層,各項“指標”似乎都在安全的邊界內,然而水面之下,那些思想的暗流與壓力從未止息。我學著做一枚細微而柔韌的水滴,做一枚可忽略不計的水分子。我知道只有這樣才能“深入淺出”,在深淺之間尋找自己獨特的“泳姿”,尋找自己的呼吸方式——所謂“深入淺出”,就是既能沉浸其中,又能保持抽離,做個深潭里的淺泳者。
我尋找著,磕絆著,一個猛子居然游了幾十年,學會了以柔韌應對壓力、以定力對抗盲從。直到有一天,我的小船終于以自己的方式抵達岸邊。而靠岸處,正是這條小路的又一起點。
這一場有驚無險的“擦肩”,見證了生命的無常,也讓我對那條小徑所蘊含的獨立不群,更加流連與眷戀。
不幸往往孕育著萬幸,暗夜預示即將降臨黎明。
人間的路往往就是這樣:有些小路,本以為身至迷途,出口難覓,然而忽然就柳暗花明,出其不意抵達通路,如同驚喜綻開的嘴角,裂開一條新的蹊徑,酒窩里盛滿新的光明;有些路如通衢大道,筆直恢宏,莊嚴肅穆地通往宏偉殿堂,通往人生旅程的紀念碑,高聳的路燈如同林立的衛兵;有些路如同九曲回腸的江南雨巷,讓人心曠神怡、依心像意,看似行云流水、無拘無束,卻是通往本真的最短距離;還有些七轉八彎的路,看似迂回曲折,仿佛南轅北轍,其實是暗合“圍魏救趙”的最佳捷徑。
有些路人潮洶涌,似遙遙領先的陽關大道;有些路如孤寂的旅人,默默地隱于偏僻處;有些路風來乘風、雨來載舟,固然是順風坦途,卻須時刻警惕風向變動;有些路只聞蔓草野花的沙沙聲,不見掌聲沸騰的觀眾,卻也不需要整齊劃一的口令,不需要走一步、退一步的手令。
腳下這條小路,有時朝霞滿布,有時也會晚霞西落。仿佛一條老者的皺紋,蔓延伸展。
幾年前,我終于搬離居住了二十年的熟人老樓,懷揣飛翔之情,遷居到一處鬧中取靜、心遠地偏的居所。
這里的花園小徑,正是我夢寐以求的模樣。每天傍晚,我總是不由自主地被牽引到琥珀色的小徑上,我的腳步踏著青石板路上的光斑樹影,仿佛與它們做著無聲的交談。
我會站在某個時光的褶皺里,回望那些轉瞬即逝的道路——文學之路自不必多說,單以鐵路輕軌和郵政馬車為例,就足以讓人興嘆。當年那拖著長長的灰白濃煙的綠皮火車,誰承想今日已化作風馳電掣、時速突破三百五十公里的銀龍?那時一封飽含思念的家書,需郵差跋山涉水數日方能抵達,而今僅憑指尖輕觸,語音便可順著天路瞬息傳來......這般滄海桑田,不勝枚舉。
而我們的文化、文學系統中的那些綠皮火車和郵政馬車,是否同樣加大了功率,變成雙驅或者多驅了呢?!在幾十年之后,當后人回望今人執守的某一“康莊大道”或者某一朵“時代浪花”,是否同樣感嘆:后浪早已把之前的那個“大道”和“浪花”消融在時光之中。當人們仰望蒼穹,仰望星空,看到億萬年前的那些耀眼的銀光,是否會頓悟,重要的不是盤踞在哪一條看似永恒卻終將消失的大道,而是不斷趨近那個終極文明的通道。
我甚至在歷史的長河中遙望更遠處。
大秦王朝精心修筑的“馬路”,今在何處?曾幾何時,那條大路上車輪滾滾、戰馬蕭蕭,那些用大秦專制鋪就的通天古道,而今不過只剩幾處殘垣、幾株蒿草。商君書的“竹簡”,今在何方?曾幾何時,那些竹片上刻滿嚴苛禁律,令人心驚膽戰、閉口無言,而今也只能寂寞躺在博物館的展柜中。
那些宏大的馳道與古冊,都曾經被以為永遠與江河同在、與日月同輝,永不消逝,殊不知王朝終究會被前行的車輪碾碎泯滅,真正留下的只是一條條鮮活的從人們的內心深處、從骨中、從肉里生長出來的心路。
這條路貌似綿軟纖細,卻是無比柔韌,它附著在我們的骨髓里,積淀在血液中,銘刻在基因里,一代一代承傳,生長成自己的一部分。
那些本不屬于自己的驛道,怎么能踏出自己回家的路!那雙別人的鞋子,怎么能抵達自己心中的遠方!
眼前這條小路,雖非壯闊的交通樞紐,卻宛若一條承載文明信息的網絡高速。這里,每一口空氣中的顆粒物都小于PM2.5,含氧充盈,遠勝于那些喧囂主干道的氧含量。這里,每一條清泉都似一條抹布滌凈人間塵囂,每一片綠葉都如一顆薄荷糖帶來清涼,每一顆碎石都像蒼宇中點亮的星燈。
它超越地域的藩籬,掙脫體系的桎梏,甚至無所謂歸屬哪個民族、哪個國度。它無須坐標系參照,無須指南針定向。它的終點或許不是某個中心地帶,不是標榜功勛的里程碑,不是任何耀眼的領獎臺,甚至不是那種被世俗認可的標簽化“成功”。
它只是以人心為導航,通往一處文明的所在,一片不被虛假裹挾、不被禁錮馴化的開闊地,一片干凈、溫暖且自由的人類共同的原鄉。
在這里,人人都能脫去虛假偽裝,從而照亮真實的心房。
一條道路,重要的是它自身的質地品格,而非地圖上的標簽。筆直宏大的“國道”“省道”固然直指宏圖,閃光的路牌如同勛章,指向無上的榮耀。然而,小路自有小路的泥土芬芳,當我的腳底踏在潮濕的地面,我可以聽到它溫柔的呼吸,觸摸到它熱熱的心跳。
它容納任何類型的腳步,它接受緩坡、水洼及溝壑,它包容積水、泥潭、土坷垃,它兼納岔路、彎道和拐角,它允許百花的種子在路邊生根發芽,它不干涉狗兒在樹干下撒尿......它懂得與地形渾然一體,與地勢起伏和諧相依。
這條容納萬千的小路,消解了單向度線性的取向,拒斥了千“路”一面的同質化,謝絕了被規訓諫誡,所有的生命都能在這里和合共生。
當全球化的壓土機碾過大地,只有這種保存了個性與差異的阡陌,才能在生態循環中真正地伸展自如。它用最低的姿態,擎起最高的自由。
當然,選擇這條小路,或許意味著舍棄某些既得名利。然而,當決意為心愿放棄利益的時候,這個難題就迎刃而解了。
看透之后,選擇接納,接納而不同流;選擇兼容,兼容而不齊趨。
當有一天,我看見自己二十余萬字的小說被一位陌生讀者抄寫在筆記本上,并賦予它萬千解讀的時候,我突然明白:真正的文學永遠在人們的心靈里發生傳遞,產生“電波”,沒有權力與獎項的“變電站”,照樣可以在讀者心中發出轟鳴聲。
至此,還有什么可遺憾呢?還有什么可爭辯呢?
倘若此刻,我可以乘坐時光機回到四十年前,回到我的二十歲,站在今天的閱歷刻度上,回望成長道路上種種缺失及蹉跌,我想,我依然會堅持這條略顯寂寞和蕭條的文學之路,不悲不喜,波瀾不驚,自若安然。
還有一種潛藏的小路,不僅別人看不見,我自己也難以尋見——它掩埋在大腦皮層的褶皺里,形成網絡一般的腦回路。
關于腦路,我想透露一個秘密,幾十年來我從未走漏風聲:我的腦海里有一個自動開合的屏障,遇見某些信號的時候,它會自動閉合或者開啟,如同電腦的開關鍵。只是,這個功能常在自我意識之外,不經邏輯思量,不由我自主操控,而是直線到達。
就像有時我們不經意間聞到薰衣草的花香,一下子就想起衣櫥里某件褪色的衣衫;或者,遠處飄來一陣薄荷油的清涼,整個人立刻就會陷入某段夏日時光;而有時候,腦路卻被瞬間斷電,不由分說。我說不清其中的緣由,但這個屏障確實存在。
當我置身于鼎沸的人群里,或者面對某一位安靜的個體,再或者沉浸在某一本圖書、某一事件當中,其實我并未真正完全地置身其中,到底在哪里我也不確定,似乎腦回路悄悄分岔,腦中霧氣蒙蒙哪兒也不在。
事后再回溯,我常常不解而惘然。有時候,我會忽然想起早年那糟糕的高考,答卷時的我到底在哪里?更多時候,我會捫心自問:四十年來我獨自行走在這條寂寞的小路上,而現實中的那個我到底在哪里?那個我到底是誰?
人們常說性格決定命運,我并不全然認同。性格或許決定我們最初是被繁華大道吸引,還是為雨霧里幽深的小巷駐足,但認知才是那盞指引方向的燈。
我家陽臺上曾養過一棵龜背竹,葉片碩大油綠,飽滿而蓬勃。明明它向光而生,忽一日我竟見它轉成一種奇異的弧度。細查才知,是花臺架子的藩籬,使它的根莖枝丫被扭成畸形。
我們固有的那些認知何嘗不被樊籠所制?仿佛那個花架的上限,框架越高,自由度就越高,生命被局限、被扭曲、被異化的程度就越輕。
我常想,那些栽種在花盆里的樹,在狹窄的盆土局限中、在無形而壓抑的樊籠里,永遠長不出森林的模樣。我多么想把花盆里的樹,移種到我的小路上,讓它們望見天空。
我愿意相信,文學的小路,無論怎樣迂回曲折,無論穿越多少磕絆迷障,最終一定是朝向人類文明的璀璨星河,那是任何應時應景的意識形態都不能遮蔽的永恒之光。
我愿在這條蜿蜒小路上,留下一個個清晰的腳印,以一顆小水滴的姿態,沿著思想的光亮前行,匯入那片自由的瀚海、一個無疆的文學星河。
現在,我依然習慣關攏房門,靜坐案前,凝神專注,手指洗得干干凈凈,穿著舒適的家居布衣,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
沒有什么神圣使命的高昂,也沒有什么意難平的低落,只是緣于心里偶爾涌動一些模糊不清的思緒,像一片云那樣倏忽而過,需要我用真實的手指去觸摸、去抓住,并把它們在鍵盤上輕輕地敲擊出叮叮當當的聲響。
所有那些過眼云煙——無論《私人生活》的修剪紅線、老前輩的“主義”僵化、插圖版圖書被召回,還是未遂的解職風波......那些將思想鑄進統一模具的林林總總,終將被時間所風化。
如今我已鬢染白霜,歲月中的那些記憶也在漸漸褪色。這份年譜所串起的充滿波折的文學小路,不單單是我個人的歷史,這些文學的褶皺鑲嵌在每一個人的經歷中,它將在挫敗與幸運、束縛與自由的起伏中繼續蜿蜒。
或許,這條蹊徑小路仍在生長——它從我指尖的鍵盤延伸到云端(服務器),在人類尚未命名的維度里,它正用光的語言書寫新的篇章。
當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如同一顆顆閃動的星星,撒落在銀白色的屏幕上,當那些隱藏在歲月里的零碎片段,被涂抹在空蕩蕩的紙張上,我心里懸著的念頭仿佛終于落了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