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

從舒伯特的傳記中我們不能得到

很多有用的材料，

沒有值得炫耀的經歷，

沒有或轟動或復雜的情事，

沒有充盈著慰藉與折磨的家庭，

只有一群面目模糊的朋友，

環繞著他，臣服于他的音樂，

將縱情歡樂的夜晚冠以他的名字，

卻漸次消失在成年人的白晝中，

只剩下他一人，可憐的大師，

沒有錢，也沒有愛的恩賜，

頭腦中充滿奇異的旋律。

只有一首又一首的歌，

每一首，都是一小塊心之碎片，

從催生它的原先的世界中剝離，

隨后才變得完整，悠長，

仿佛承載了所有的歌，

仿佛一勺水也能做成海，

仿佛有人在海中彼此相望，

也僅僅只是相望，

而痛苦此刻已累積成狂喜，

歌手回到了歌的源頭。

四手聯彈

他看著人們在歡宴上徒勞地靠近，

相互致意，寒暄，交談和微笑，

卻始終在彼此心靈的城堡外徘徊

如漂泊于雪中的異鄉人，

他嘗試用音樂理解這一點，

理解心靈對于分享和親密的渴望，

理解它僅僅只是一種渴望。

在鋼琴上，非凡的獨奏者引發

音響的洪流，和萬物一體的幻覺，

但四手聯彈會打破這種幻覺，

四手聯彈會輕聲告訴人們

生命之所是，

縱然靈活的手可以逾越種種障礙

去敲響并肩而行的音符，

而低聲部正如深淵一般

托舉起f小調上永恒盤旋的海鷗，

但海水也會沖逝飛鳥，

手與手快速碰觸又彈開，

這距離的折磨，由隱藏所構成的愛，

這殘忍的溫柔，如霧般的哀愁，

這宏大的音樂在訴說：

“反正一切都是獻給你的。”

C大調

你無需理解這段音樂，

嘗試用比喻描述它

也沒有用，

你只需要接受它，

如接受另一個人的痛苦，

不被理解，不可描述，

依舊是痛苦，重復的痛苦，

一輪環繞庸常生活的

明亮光暈，

在這段音樂中，我們可以

交換彼此的痛苦。

透過冬日清晨極度明亮的空氣，

你有時能看見很遠處

那個背負寒冷天穹的

矮小身影，被罰做永恒的苦役，

替我們守護著

那些沉默無助者，

那些深陷困厄無法動彈的人，

那些從未被愛過的人，

那些臨終病床上受辱的人。

因為生命不承認失敗，

生命是永恒燃燒的冰。

最后的奏鳴曲

這些孤單的和弦

從虛空

一再滴落

并創造出

另一個虛空中

純潔堅定的晶體

它們試圖開口

卻不打算說出

任何事情

就像祈禱和祝福

這些音符解除了

真理的束縛

它們是瞬息即逝的

貧困的天使

是翻滾著拒絕抵岸的

海浪

用不可毀滅的脆弱

提醒我們什么是愛

當眼淚之谷

陡然化作

鑄就靈魂的山谷

什么是被痛悼的生命

未完成

這些在作曲家有生之年

從未被實現過的音樂，

靜靜地在閣樓上等待著。

“人生是一場毫無希望的戰斗”，

被這句話弄得淚流滿面的人

一定希望過，也戰斗過。

就在臨終前兩周，舒伯特

開始去聽對位法課程，

旋律之王想確定他與永恒的關系。

這些音樂拒絕構筑

一個循環上升的辯證法的世界，

埋頭編織鎖住時間的生命的結。

在此處，音樂是河流也是河床，

我們是岸邊的失去者，

也是由失去之物所構成的波濤。

就連舒伯特也無言以對的

那些時刻，是寫作的開始，

那是無比空虛的時刻。

假如這首詩始終無法完成，

那是因為在普遍的命運中

一切都不曾完成。

【作者簡介：張定浩，作家，《上海文化》雜志副主編。著有文集《既見君子：過去時代的詩與人》《取瑟而歌：如何理解新詩》《愛欲與哀矜》，詩集《我喜愛一切不徹底的事物》《山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