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2025年第11期|陳家萍:格爾木的胡楊(中篇小說)
1
敲門聲響起時吳勖正在畫胡楊。
他畫的胡楊,或圓或扁或方,或外圓內方,或螺旋狀,但無論是何種形狀,都有一只巨手的投影。
嗨。女人晃了晃手機。她有一頭板栗色微卷齊肩發,著白底藍花混紡衣裙,清爽干練。女人側身進屋,香水味兒刺激鼻孔黏膜,吳勖迎著太陽張開嘴,張了半天也沒能痛快地打出噴嚏。他揉著鼻子退回屋子,站在客廳,借陌生來客的目光向周邊打量。一百六十平的精裝房,一屋子高檔家具,锃亮的器皿,優良的皮革,擦得能照見人的地板,像五星級賓館,冷冰冰,缺少人氣。
新婚蜜月,他和安娜看《多情劍客無情劍》,一個讀,一個笑,歡聲笑語把七十幾平的出租屋塞得滿滿當當。朋友拎著啤酒和熟食來,話隨便說,書隨手扔,打出的飽嗝兒都帶著一股濃烈的醇厚氣息。
那些折疊在時間褶皺里的碎片不經意地跑出來,輕輕咬了他一口。
他從廚房端出一杯綠茶,女人抹了下裙袂,把身子斜揳進紅木椅。這是他的畫室,大白天也拉著雙層窗簾。有月亮的晚上,他曾褪盡衣履在室內奔跑,絆倒在畫架旁。他隨手把投在墻上的影子勾下來。
這么暗,怎么畫畫?女人拉開窗簾,打開窗戶,陽光直射進來,靠在墻壁的一排油畫彌散出亞光油和松節油的氣味兒。陌生人乍聞,頭會微微暈眩。但他不暈,他獨獨暈人,暈熱鬧,暈生活。
他情愿活在意念中。
那天,他正騎著“畢加索”馳騁戈壁灘,直奔胡楊林,安娜闖進畫室,打斷他的思緒。她抖動著一份《鳳城晚報》喊:什么先鋒畫家,什么“中國的畢加索”,就是榆木腦殼!你愿意接命題畫、暢銷畫,香薰SPA、水光針……我要什么有什么!自從嫁給你,看看我胡安娜落到什么地步!他點向安娜的手指有些顫抖,你也逼我,你和他有什么區別!安娜打掉他的手:他是你的血親骨肉,不是敵人,是為你好。他下意識朝垃圾桶啐了一口。從什么時候開始,溫柔的女中音長了爪子,輕易就能把他的心抓出血?
他抖出一支煙,銜在嘴角,點著,狠狠地吸了一口。
女人逆光而坐。陽光照在她擺上膝頭的那雙手,脆弱,綿軟,發出骨瓷一樣的柔光。手動了動,不知是陽光驚了它,還是他的目光。
你去香港街打聽下,都知道我閆雪妮。我老公,最近做夢老喊“安娜”。我一開始還以為是外國人,一打聽,哈,先鋒畫家的跳舞老婆!你管管她吧……
太陽在閱讀伸向窗戶的一枝楓楊,陽光舔上那串花穗,果子就一顛一顛,像瘸腿的羊,那只總跟在尕老漢身后、走路一拐一拐的羊。
小時候,在青海省海西州格爾木市的鄉村,戈壁礫石間長出金子一樣的菌子,沒人敢吃。
尕老漢說這是老天爺恩賜的石靈芝,每天蒸一盆。后來他瘋了,從早到晚嚷著“天裂開了”。他說裂口太深,需要用繩子結天梯把人拽上去。為了搭救村人,他扔了洛陽鏟,沒日沒夜搓繩子,家里成了繩子的倉庫。時不時,有人會送點兒吃的給他,搓吧搓吧,我們就指著你來搭救了。
吳勖聽到從歲月深處傳來的吼叫——“天裂開了”。這次,沒有瘋子爺搓繩子。他暗暗攥緊拳頭:這不是我老婆的錯,管好你家男人。
你,你,你……閆雪妮氣得踢畫架。格爾木的胡楊。道道虬枝如方天畫戟,從不同角度刺向天空。老死枯干,站立不倒。她呼出一口濁氣:念在你護妻,像個純爺們兒,我買這幅。
換別的,這個未完工。
未完工好,顯出大氣象。哎,說好了,你管好老婆,我管住老公……
一股辛辣味兒。那是大風摧折的胡楊傷口處彌散出的特有氣息。他把紅綢布蒙到畫板上。
你倒是表態啊,老婆是丈夫的體面哩。
煙霧裊起一個拖著尾巴的煙圈,他把煙頭一丟,潑掉綠茶,端來兩杯酒,往她面前一杵:為體面干杯。
他指著巨幕液晶電視、軟體沙發:瞧見沒?我老婆買的。鐘點工阿姨的薪水,都是她付的。夠體面吧?
閆雪妮敲著畫架:它說,你不甘心。
咕咚咕咚,他仰脖灌下自釀的青稞酒。
辣。辣味兒像火舌,直直地舔吻喉嚨,鉗進胃。酸。酸味兒打著旋渦,在口齒間徘徊。苦。苦是螺旋狀的,經過唇齒,經過喉嚨,盤旋著俯沖向五臟六腑。
他努力自食其力,抽廉價煙,過低成本生活。
安娜買回家的進口水果,他不碰;家具電器,他盡量不享用……是不甘心,還是奇異的自尊心?
她嘗了下青稞酒:都說你是先鋒畫家。他的生活可一丁點兒都不先鋒。
他把煙丟進煙灰缸,順手抄起她那杯酒潑上去,“吱”一聲,煙頭滅了。
前段時間,閆雪妮在網上留言,稱他“恩公”,說他筆下的胡楊有救贖的力量。有段時間,她活得太艱難,看到刀就有劃手腕的沖動,看到高樓就想學鳥一沖而下……多虧他的胡楊,賜予她行走大地的力量。她想來看看他,買幅畫掛在床頭,一睜眼就看到胡楊,每天都有動力。
這番話打動了他。三年來,他第一次答應見陌生人,萬萬沒料到,她上門是為了安娜。
煙霧裊亂了他的心跳。
響鼓不用重槌,她把起皺的裙擺捋平:你的胡楊倒是我的心頭好,我把它當吉祥物,愿它給我帶來好運。她從畫架取下畫。我先付一半,另一半嘛,就看你的表現啦。
他不置可否。
多謝你的胡楊,它讓我開智了:死不了,就站起來活!
她脧了他一眼,把畫一卷,噔噔的腳步聲很快被電梯捎走。
他徒然伸出的手臂像一截折斷的胡楊。要不是空氣中殘留的一縷香水味兒——桃子的清甜,晚香玉的奶香——他還以為剛才的一切是幻覺。
2
目送閆雪妮的背影消失,吳勖轉身,看到鞋架上一雙黑色高跟涼鞋。
記憶中,鞋柜從沒出現過高跟鞋。
談戀愛時,安娜扔了高跟鞋,說女性顯高。安娜情愿出現在公眾場合的他比她高一大截。她喜歡他在人群中旋轉著酒杯,亦莊亦諧地拿別人尋開心。喝酒的人們都停下來,聽他一個人吹牛。她說,她時常有一種沖動,想當著眾人的面,捧著他的臉,虔誠地吻他。她說,成為人群中心的他眼睛亮得驚人,她從那抹亮里找到自己,無比幸福。
以前,以前。
誰還沒個美好得像童話的以前?空氣都溢出梔子花的芬芳。
他晚歸,安娜就坐在窗邊的布藝沙發上看書,枝形吊燈的光灑在她身上,在墻上灑下一片暗影。她穿著黑色雞心領T恤——她總穿黑衣服,鞋油般的亮黑——側影優雅,尤其是脖頸,保持著天鵝般的優美弧度。安娜以前是跳民族舞的演員,現在不跳了,她的膝蓋重度損傷。
得知再也不能跳舞,安娜把注意力都轉移到他身上。查崗,盯梢,發展到最后,她竟然趁他睡著,把他銬住,用兩千瓦燈泡照著他的臉,對他進行審問……這些他都接受。直到她撕了他的胡楊,要他改畫命題畫、暢銷畫。
他說:別讓我恨你,安娜。
她煞白著臉跑出家門,到酒吧買醉,半夜被人送回家。
她再也不逼他了。她把自己逼成了金鳳凰。
鞋柜清空了。高跟鞋整齊地排在玄關。他跪下來,一只只摩挲。
冷不丁,他起身,從工具箱里翻出鐵錘,砸向鞋跟。
讓你穿!讓你穿著高跟鞋,對男人笑,陪他們跳舞、喝酒!
他閉上眼,坐在一堆鞋中,呼哧呼哧直喘氣。
之前,他決定辭職。問罪從四面八方包抄過來,對他進行圍剿。
他給出的理由是:一天四次打卡,是人都煩。
安娜冷冷地看著他說:那些建筑工人日日在腳手架上高空作業,他們怎么不煩,還大聲唱歌?
我不愿這一生就這樣被釘死。
你就作死吧!安娜一字一頓地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打拼天下去了。
失去高跟的支撐,鞋顯得無措,趴著,側著,歪著,向他齜牙獰笑。他飛起一腳,有只鞋砸中畫架。
胡楊!它被自身的熱情燒著了,樹干如龍爪,閃電擊中后的戰栗感,夸張,扭曲,荒誕,魔幻。他扔了錘子,抓起美工刀,像泥瓦匠那樣將顏色砌上去。
巨手在動,胡楊在它的掌中顫抖。只消把刀轉個方向,對準手腕,血管里就會下起雪花……
軟硬兼施,都無法把他哄出畫室。安娜放棄了,說:你會后悔的。
眾多公司紛紛倒閉,她的影視公司竟在夾縫中站穩腳跟,紅火起來。
他蜷縮在昏暗里,安娜成了金光閃閃的鳳凰。
他捂了捂胸口,心臟深處有一點兒疼,漸漸彌漫開來,迅速掣動全身。
他從儲藏室抱出從格爾木帶回的一壇青稞酒,一碗碗喝,酒里映出一張胡子拉碴的臉。
老頭子來了?滿屋搜尋。
哪有什么老頭子?他晃了晃頭,駭笑,他竟然長成了老頭子的模樣。
老頭子參與格爾木早期建設,一心撲在事業上,把異鄉當故鄉。年歲見長,埋伏在體內的鄉愁時不時炸裂。一想家,老頭子就讓老家人寄來米酒。
然而,米酒澆不滅思鄉的心火。有一天,他喝著米酒,宣告:要讓格爾木和鳳城結為友好城市。他還替吳勖爭取到鳳城電視臺的一個編制。
這消息讓母親喜,讓他驚。
你回家,替我給你奶奶盡盡孝。老頭子咂巴著嘴,從他瞇起眼,頭拗來拗去的樣子可以想象,那米酒的滋味何等醇厚綿長。
還愣著干什么?母親用胳膊肘肘了他一下,倒了一杯酒遞過來:敬你爸呀。
吳勖氣笑了:我太感謝他了,把我的一生都箍在他畫的圓圈里!
老頭子摔了杯子。
連發火都沒有創意。吳勖用眼刀砍他。
老頭子的手從腰上撤下。他不抽皮帶了,吳勖比他高,比他健壯,比他有力。
母親把老頭子扶進臥室,把碎瓷片掃進簸箕,碎碎念:父子倆就像前世仇人,一天都不消停。勖兒,我要是你呀,就服從他安排。鳳城和格爾木相距千里,天高皇帝遠,他再也管不著你了。
他心里一動。
就這樣,吳勖到了鳳城。
他興沖沖地扛上攝像機跑鄉鎮,新聞上了央視,臺長大為高興,說他是臺柱子。
他嘗到了自由的滋味兒。直到那次醉后畫胡楊,樹上長出一只巨手……
從小到大,他都在策劃一場叛逃。他以為他成功了,孰料,老頭子會變魔術,變出一只巨手,伸進他的身體。
露水從枝頭滴落,發出悠長的嘆息。
他把酒壇子放回儲藏室,轉個身,客廳里的鞋不見了。安娜的身影在臥室一晃。酒意在他的身體發酵。他去沖澡,越沖越躁。
他離修心的年齡還早得很呢。正當年的他只想修身,體內的陽剛渴望陰柔。
臥室沒有鎖,一推即開。
安娜面朝窗戶睡著。他解開浴巾,從后面輕輕擁住她,她身體一僵。
他的手慌不擇路。手被推開,他又吸上。她咬他手,疼痛讓他更興奮。
她雙腿亂蹬,抓他,撓他。
他一聲不吭,她也一聲不吭。
打斗中,他把她的睡裙撕爛了,扔在地上。
他在衛生間沖洗。
他想像以往一樣,拿條毛巾把她擦洗干凈,讓疲累的她迅速入眠。
可她一動不動,似乎連呼吸都不聞。男人能把身體和心分開,女人呢?衛生間水流嘩嘩響。
陽臺晾滿白內褲、白襪子,眼前一片白茫茫。
吳勖在畫室搭了張行軍床。
靜夜里,他的畫筆撕裂了空氣,而巨手撕裂了他內心的一角。幸好有胡楊。他閉上眼睛,任畫筆在畫板上游走,替他敘事,替他描寫,替他狂嘯,替他悲愁。
這天晚上,水龍頭嘩嘩的放水聲被無限放大,在夢里匯成一條河流,憤怒地向東流去。
3
久違了,鳳城。
吳勖躊躇在十字路口。
街道變陌生了,行人少多了,好幾家實體店都寫著招租字樣。風驅趕著落葉四處跑。人影匍匐在地,像攀緣在絕壁。
他的心頭密布著烏云。一陣暈眩。
他取出裝著亞光油和松節油的小瓶子,顫著手拔開瓶塞,猛嗅一陣兒。
他的手碰到了草帽。
這頂草帽是尕老漢的遺物。他一直留著它,就像留著一個傷疤。它長在畫室的墻上,成為畫室的一部分。客人都以為他特意用這帽子來裝飾畫室,說不如掛個牛頭骷髏,比一頂破帽更后現代。
他摘下帽子,放在鼻尖細嗅,它有胡楊林熾烈的日頭氣息。
他脧向來來往往的人。心念一動,向一位頭頂禿了一圈的男士走去。
他掏了根煙,男子擺擺手。可以給我一元錢嗎?
男子“哧”了一聲,趿著拖鞋啪嗒啪嗒走了。走幾步,返回:大老爺們兒,張這個口不容易,不好駁你的情面。他晃了晃手機,微信還是支付寶?
吳勖點開收款碼,男子掃二維碼。“嘀”一聲,他收到兩元。
吳勖長出一口氣,握住手機,像握住一份人世信用。
拐角,迎面走來一位長發女子,剛洗的頭發濕漉漉的。她伸手把額頭的頭發捋了捋,別在耳朵后。不經意的動作讓他心里一漾:安娜曾經的標志動作。
他向她走去。
我可以抱抱你嗎?
女士愣了一下,等反應過來,啐了一口:神經病!加快腳步,走開了。走了一大截,她轉回身,向他舉起手機。他轉過身,把帽子拽下來遮住臉,低頭疾走。
他想擁抱每一位路過的陌生女子,他想聞聞女性特有的體香。
神經病。路過的每個人都似乎朝他啐了一口。
閆雪妮說得對,死不了,那就站起來活!
4
記憶中,裝裱店集中在啞巴巷。
他走進巷口,恰逢一家新店開張,鞭炮從門口一直拖到巷口,足足鋪了二十米長。
他問柜臺里的老板娘:裝裱一幅字畫多少錢?
她說,根據畫的尺寸和畫框的材料決定,小框一般五十至八十元,大框一般在一百二至二百元。
看到他的胡楊畫,她粲然一笑。這一笑像煙花炸裂,記憶里有過這樣的笑容。
三年前的事兒了。秋天,吳勖回到格爾木,支好畫架,現場作畫,春夏秋冬四季胡楊,隨游客選。
能不能去掉手的投影?一道女聲從身后傳來。
他默了下:不能。
拿掉?談何容易!這只手就是符咒。
和安娜激烈爭吵之后,他聽到一個聲音:你都改了吧。再畫胡楊,沒有那只巨手的投影。
誰知那手跑到他腦中,無論看什么都有只巨手擋在眼前,無論做什么都有一只手攔在眼前。
那次,他在朋友的喬遷宴上多喝了幾杯,沉沉睡去。噩夢纏來,巨手掐上脖子,他甚至聽到骨頭的脆裂聲……
第二天醒來,他發現自己光腳睡在畫室地上,畫架上的油畫還未干透,胡楊上赫然有只巨手的投影。悲從中來。他擺脫不了它,它不住在畫里,就要住到腦子里。
或許,每個人的生命,都曾被那么一只巨手摁住。
聽到這句話,他驀地回頭。好一雙溫柔如馴鹿的眼睛。話好像是用眼睛說出來的。
他繼續作畫,巨手的壓迫感驟減。他多么需要認同,情感的認同,心理的認同,藝術的認同。
回到鳳城,他日復一日畫胡楊,他不再抗拒那只巨手,它與胡楊同在。
說話的女士遲遲沒走開。被游客圍觀作畫是尋常事。當他再回頭,看到陽光從葉縫漏下來,新鮮而凌亂。她仰起臉,一粒陽光掉進她的眼里,陽光把她的側臉鍍上一層蜜色的光暈,毛茸茸的。
他有些暈眩,擰開瓶蓋,嗅了嗅松節油。
人家都選秋天的胡楊,你為什么獨獨選了冬天?他問。
太震撼了,她說,它們扭動著身軀,坦然面對風雪的肆虐。看到胡楊,頓覺天地萬物失色。我好想哭。
她真的捧著臉哭了,又迅即放開手,朝他粲然一笑。
他聞到了胡楊獨有的炒米清香。
五官都很尋常,她的美深藏在笑容中。她笑的時候,整個人就像花兒綻放,晃人眼。鼻子有細密的褶皺,顯出孩子似的天真與羞澀。
他知道,自己早就丟了這些。對他來說,天真和羞澀是奢侈品,他要不起。
一瞬間他有種沖動,想伸出手去撫摩她,額頭、眉毛、眼睛、鼻子、嘴唇。聽說羅丹喜歡閉上眼去撫摩一個人,用有著粗糙老繭的手描摹人的形和魂。
一股氣流在胸腔亂竄:你愿意當我的模特嗎?
她坐下來。陽光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暗影。身后那片胡楊林,繁茂,深秀。林子里,飛過一只悠閑的錦雞,羽翅長出藍色的幽光,一只懷揣孔雀夢想的雄雞。
往年這時候是旅游旺季,今年游客銳減,今天人格外稀少。
林子里很靜。陽光嗡嗡有聲。一片黃葉掉在地上,閑閑地起伏兩下,風追攆著它。像長了腳似的,它到了她身邊。她拾在手上。
下次,你畫芨芨草,可以畫得柔軟點兒,襯出胡楊的堅韌。她的瞳孔映著胡楊林的陽光和風沙。
他“嗯”了聲。
后來,有人評價,他胡楊畫中的芨芨草柔軟得不可思議。
在干親胡楊這兒,在她面前,他很松弛。
這是我嗎?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這是我,又好像不是我,這就是我希望的自己啊!她的驚喜取悅了他。她謝了他,帶著畫走了,那片黃葉一直攥在手中。
5
吳勖不明白,她開的店為何叫花花蟲。
她說,我愛人喊我花花蟲,我就把店名和微信名都取成花花蟲嘍。
就像被人撓了癢癢,他笑得倒在地上。在龍羊村,花花蟲指人花心。他看了看店名,又看了看她,笑得嗆出眼淚。
你花心嗎?
我愛人說花那就花。
又一波笑從他身體里跑出來。這場狂歡式的大笑如同熱水澡,他頓覺通體舒泰。離開家鄉,離開那片胡楊林,他就沒這樣放肆地笑過。
花花蟲也開心:正苦于聯系不上你呢。
原來,她買的那幅胡楊剛裝裱好就被閨蜜打劫。他答應補給她一幅風雪中的胡楊。
要不,我把畫放店里賣?
不知不覺,他們由普通話切換為家鄉話。
她說,我家祖籍山東,后遷居東北。老爺子是“修地球”的,從新疆修到青海。我就出生在青海格爾木牧民的帳篷中。作為鐵路職工子女,從小手里拿著那種外地就醫的證明,坐火車不要錢,跑遍大江南北。
難怪。這一修,修出了下一代隨便拿自己開玩笑的性子,修出了特立獨行的資歷。
吳勖也是“邊二代”。
老頭子在建設兵團,母親是兵團醫院的護士,根據政策兩人可以就地轉業。當打聽到青海條件艱苦,他倆毫不猶豫選擇了格爾木。這種選擇是堅定的,一對戀人因為這種選擇內心格外幸福。父親后來當上了宣傳部部長,母親成為小學教師。他們一頭扎到西部建設中。定居格爾木的第十個年頭,有人提醒再不生孩子就生不出來了,他們才把生孩子提到日程上來,他才有機會來到人間。
學校一周上六天課,母親太敬業了,星期天也不休息,去家訪,義務給學生補課。父親呢,通常一出差就是一兩個月。
剛到鳳城,聽人說出差,吳勖就想:呀,那得多長時間?兩三天后出差的人回來了,他愣住了:原來出差可以這么快?
父親不允許家里有沙發,不允許睡席夢思。他認為,一切太軟太舒適的用品都會腐蝕人的意志,讓人變得慵懶。一切家什廚具,以樸素、實用為標準,都是實木的,結實、硬朗。
他要吳勖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說話前舌頭要先在嘴里繞幾圈,繞過之后,有的話就不想說了,避免話多失言。
他讓吳勖在雪地里晨跑,他吹哨,發出“一二一”的鏗鏘節奏。這哨聲夜夜在吳勖夢中纏繞。吳勖恨哨子,總是悄悄扔掉,可是父親總會又弄來一只。
星期天,父親出差,母親家訪,被鎖在家里的吳勖搭板凳爬上窗戶,小手向外招:來呀,來和我玩!
他想去尕老漢家看“畢加索”。這名字是他起的,每匹馬,他都起這個名字。尕老漢家里有支自制的土銃,不瘋的日子,他是個好獵手。他答應吳勖,等他長大,陪他去胡楊林打野雞。
尕老漢是父親交友史上的一個意外,就像吳勖是父親人生中的一個意外。
吳勖朝父親最恨的樣子長。父親最瞧不上軟骨頭,吳勖就像沒長骨頭,能睡決不坐,能坐決不站。
父親罵他像魏延,生有反骨。他說:那我干脆就叫魏勖好了。
父親氣得摔碎一只碗,讓他跪在碎片上,抽出皮帶,扒下他的褲子,把他揍得屁股開花。
吳勖哭著喊:我是你的兒子,不是你的下屬。
但父親不管。在父母的理念中,家讓位于國,子女讓位于事業,他在家中找不到位置。
他和父親之間的矛盾不可調和,母親總是站在父親那一邊。尕老漢帶他去拜祭干親胡楊,他哭訴,覺得自己就是無父無母的孤兒。
這些話,他也曾試圖向安娜傾吐,但安娜用看怪物的目光看他:人要有一顆感恩的心。這樣的眼神和話語打起高高的攔壩,堵住了出口。
也不知道花花蟲如何觸碰到機關,讓他打開了話匣子,那些淤積在心中的河流,一經疏導就奪路而出。
那天,基本上都是他在說,她在聽。那些話鉛一樣墜在心頭太久了。
說完,他遍體輕松。他從店里架子上垂下來的金邊吊蘭上摘下一個氣生根,放進口袋。那一刻,他覺得自己那顆漂泊的心生出了根須。
我能抱抱你嗎?有什么不可以?
他把頭伏在她肩上,鼻子在她身上嗅著。他聞到她身上的茉莉香味兒。
店里沒裝空調,電風扇吹出的都是熱風,她汗津津的,脖頸處溢出脂粉和精油的氣味。這些氣味和字畫的墨香與松節油的氣味混合在一起,讓他想到格爾木龍羊村的羊羔、奶牛和老馬。
他想家了。
陽光從窗戶篩入,給她鍍上金粉。他輕輕地把她攬在懷里,像嗅一朵茉莉花一樣地深呼吸。姐姐,這是一個純潔的擁抱。
一回頭,來討食的流浪狗咧著大嘴。看,它在笑。它笑起來不像狗,倒像一只羊。他戳了戳花花蟲。
她也笑了:我叫它朝朝。
幸好,鬧市中這爿小店,還有個笑容純真的中年女子。
6
主臥的門緊閉著。隨著時間的推移,夜晚變得難熬。
可不可以靠近一個人?
一進店,有幽香襲人。花花蟲正在裝裱一幅字。
向來,人前,他說的話沒抽的煙多,可見到她,他就自動化反應,敘事、抒情、議論。經由她,他向世界傾訴衷腸。
曾經,他以為繪畫是他切入世界的方式。現在發現,傾訴才是。
他的內心沒有自我畫像,離開那只巨手的投影,他無法完成自我確認。
花花蟲輕嘆:不是你一個人啊。只是,藝術家的敏感,讓你的感受更深切,也就離痛苦更近。
吳勖苦笑,照這么說,還是鈍好。鈍點兒,木點兒,皮實點兒,就能像羚羊一樣歡蹦亂跳地跑進巖壁間,渾然不覺有人把槍舉起來,調好準星。
那么,花花蟲,你的那只巨手的投影,來自哪兒?
她搖了搖頭:不可說,不可說,一說都是錯。
一陣暈眩。機警的朝朝叼來裝了亞光油和松節油的小瓶子。他顫著手拔開瓶塞,猛嗅一口。總算活過來了。
花花蟲一臉擔心地看著他:悠著點兒,來日方長。
他晃了晃肱二頭肌:好著哩,信不信我三拳打死一頭牦牛?
死不起,那就好好活。
他體驗過瀕死的感覺。吳勖說話直,開罪一幫人,成了替罪羊。那時,天也裂開了,裂縫眼看就要把他吞掉。沒人拿繩子來救。瘋爺一死經年。
知子莫如父,老頭子察覺他不對勁兒,通過鳳城的戰友了解詳情,特地從格爾木趕來,四處找人,斡旋,擺平了一切。他仍然當美術館館長。
這讓他覺得羞恥。
家事、情史,吳勖都毫不避諱地告訴了花花蟲。她不嘲笑他,也不輕看他的志向。
她說,你是我的鏡子。
她說,在我面前,你不妨做真實的自己。
未禁獵的時候,吳勖曾在打獵高手尕老漢的指導下,用他那桿自制土銃獵殺過高原兔、野雞。就在那片胡楊林中,尕老漢給吳勖講了他與一只狼狹路相逢的故事。
一次,夜行途中,忽然有人拍了下他的肩頭,他本能地想回頭,但猛然想到,老一輩人說過,狼喜歡從背后襲來,學人拍肩膀,你若回頭,它必一口咬斷人的喉頭。
他渾身一激靈,右手抓住搭在右肩上的那只爪子,左手拔下腰間的藏刀,一使力,把狼掀翻。一人一狼展開肉搏。
這是一只剛從幼狼長成的成狼,眼睛還帶著藍幽幽的光。那時,尕老漢血氣方剛,一心想取勝,忘記害怕。他最終一刀插入狼的身體,解決了這個家伙。借著月光,剝了它的毛皮,帶回家。
吳勖在尕老漢家的躺椅上見過這張狼皮。夜里進小偷,這狼皮就會發出長嘯,毛像針一樣豎起,摸都扎手。
花花蟲說,這是野性的呼喚。野生動物長期生活在蠻荒地帶,每根毛細血管都保持警惕,永遠不死,以此驕傲地把自己和馴化動物鮮明地區別開。
永生的又豈止這些荒原的野生動物,還有胡楊,死去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腐。飄逸的魂魄藏在硬邦邦的一身骨頭中。相比這些曠野精靈,人類多么脆弱。
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畫出獨立的胡楊,擺脫那只巨手的投影。我看好你。花花蟲說,一匹斜刺里殺出的黑馬,和名家爭爭市場。她打了個響亮的呼哨。
他的體內蓬勃出一股野生的力量,孤獨癥奇異地消失了。他說:再給我當次模特吧。
7
吳勖窩在軟體沙發上看球賽。
辭職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買最大的軟體沙發。
鑰匙在鎖里轉動,門開了,安娜左手拎著一籃雞蛋,右手拎著一桶菜籽油站在玄關處,一左一右踢飛兩只平跟鞋,趿著拖鞋進了廚房。
她還記著他吃不慣色拉油,多年來他還保持著一個被養刁的胃,只吃老家小油菜籽榨的菜籽油——不是雜交的大油菜。自從他出生,奶奶就郵寄她種的菜籽油到格爾木。他回鳳城,奶奶還按時送米、油來。他的胃忠實于它最初的感覺,拒不接受調和油。生活有一部分是不可調和的。
她端上菜,盛好飯,往桌上一蹾。
他把電視聲音調小,坐下來,他們在沉默中進餐。吃過,碗一推,他回到客廳繼續看球賽。看著看著,他不知想到哪兒去了,
他并沒意識到有笑意爬上眼角和嘴角。
這笑被安娜見了,她打破堅冰,冷不丁說:你找到了沒?
找到誰?他問。
知心愛人啊。她的聲音有點兒啞。
他嚇了一跳,答道:哪那么容易找到?他拿起遙控器,王婆相親的火爆場面,后宮爭斗的電視劇……
她“哦”了一聲。
誰不想找一位理想中的知心愛人,讓自己去愛,也想讓人來愛自己。
是難。她說,慢慢找,總會找到的。拿遙控器的手僵在半空。他沒想到她會說出這番話。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沒有任何情緒,就像在告訴他一個事實。
他笑了一下。他感覺到有些反諷,有些荒誕。閆雪妮上門,要他管好自己的老婆。現在,安娜告訴他,不要喪失信心,慢慢找,會找到理想中的知心愛人。
是他瘋了,她瘋了,還是這個世界原本就有些瘋狂?
你是有毒的。安娜說,隨即補上一句,我也有毒,不知道是你帶給我的,還是我自己的。
他摁著遙控器,哪個頻道都看不長,一直換。
他和安娜之間的話題越來越少。她不問他為什么砸壞了高跟鞋,自此鞋柜上放的都是平跟鞋。他贏了嗎?從有話憋著不說,到沒話聊,再到習慣了不聊。嘴巴,不為交流,只用于吃飯。偶爾吧唧嘴,只為發出聲響,證明她在,他在,家仍在。
畫板上是幅赤裸的女體。他扔下畫筆。身體有記憶,它想安娜。
靜夜,他聽到一陣乒乒乓乓,他驚訝地看到兒子穿著醫院那種白大褂,肥皂、洗衣粉、洗手液、84消毒液……一遍又一遍。手洗得褪了皮,還說,洗不干凈,怎么也洗不干凈。
他的心一沉。
兒子十八歲了。兒子會長,眉毛鼻子遺傳吳勖,眼睛嘴巴隨安娜。性格呢,說不好,陰陰的,很少笑。當然笑不出來,快高考了,而他還在休學,復學無望。
他想格爾木的胡楊了。
8
夫妻不像夫妻,家不像個家,兒子還能好到哪里?兒子天天不聲不響的,吳勖都沒意識到他出了狀況。
突然一天,他把房間弄成洞穴,不見光不見風。窗簾拉得緊緊的,還不夠,讓吳勖把被子也掛上去,窗戶成了一堵墻。他還聽不得聲音,一旦對面工地發出施工的噪聲就抱頭往墻上撞,要把腦袋里的蟲子給撞死。
今天,吳勖走進這個“洞穴”。黑暗像潮水淹沒他。他有點兒明白兒子了,黑暗帶來了安全感。在兒子房間,吳勖始終站著,他早該讓自己罰站了。
中秋節,萬家團圓,他們一家三口卻到第四人民醫院精神科問診。
在一樓大廳,安娜不肯再往前走。她的手抖,聲音也抖,對吳勖說:你帶兒子去。
醫生開藥,說:開對了藥,就好比找到拐杖。建議藥物和心理咨詢同步。
吳勖的身影甫一出現,安娜就從安全通道蹩出,眼巴巴看著他。詞機械地從他嘴里一個一個蹦出:確診,兒子中度焦慮、中度強迫,抑郁。噙在安娜眼里的晶瑩碎了,她一頭杵向他的胸口:賠!你賠!
賠什么?兒子的身心健康,還是她的舞臺風光?他想問。嗓子眼兒卻被卡住了。他拿什么來賠?又有誰來賠他當年的意氣風發?
他退到墻角,叉開腿,平衡著身體,以防被她撞倒,同時伸手虛扶,防止她出事。安娜有跳舞的童子功,瞬間的爆發力不小,幸好他身長力不虧,換了別人,不一定招架得住。
閉上眼,嘈雜退潮,世界是虛線連成的一團霧,身高一米八體重一百九十斤的身軀和戈壁灘上的胡楊疊化,扭曲、變形,流出辛辣的胡楊淚……
兒子從身后抱住安娜:媽,媽,求你了。
從來都要體面、大庭廣眾之下優雅得體的安娜,轉身,抱住兒子,涕淚交流,一迭聲說: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熱淚犁過吳勖的臉面,他伸開雙臂,把安娜和兒子擁在懷里。在醫院大廳,在來往穿梭的人群中,一家子實現了久違的擁抱。
9
有客戶要預訂八尺中堂畫。吳勖心動,又心虛情怯。八尺中堂,潤格高,但他從沒畫過,畫砸了怎么辦?他輸不起。撇開技術和經驗不提,他連基本設備都缺乏。他的畫室配置簡陋,光案子就不夠大,畫紙要拖來拖去,想想都頭大。
唉,光畫油畫胡楊不行,它太小眾。用安娜的話說,憑那坨黑乎乎就換成白花花的銀子?想賣上好價錢,學畫中堂無疑是條出路。倘能引起收藏家的注意,畫作就能換成紅紅的鈔票,換成菜籽油、魚塘共生的大米、蔬菜瓜果,用來支付燃氣水電汽油,以及兒子讀書的費用。如今還額外增添了看精神科及心理咨詢兩項支出。
有沒有想過正經拜個師?聽他碎碎念,花花蟲說得慢條斯理。她正給他的一幅胡楊畫敷綾絹與夾口紙。
他嚇了一跳,都有點兒結巴了:哪、哪、哪敢。他走到門外,把煙蒂往垃圾桶一扔。變天了,云都黑了臉,跌跌撞撞奔向北邊,獨他頭頂一塊果凍藍,真想挖一勺吃!返回店,他自嘲:家又窮,人又慫,哪個名師肯帶我?
她就這么厲害,直擊他的潛意識。他索性咬住一個“名”字。
你還有什么不敢?她斜了他一眼,笑意從蘋果肌閃過,被左臉頰的小酒窩兜住。停下手中活計,拍了拍手,她倚在案上,神情篤定,目光鑿向他:有的人冷酷無情,不真誠。這樣的人越來越多,但你我不是。我們是“邊二代”,說句有點兒煽情或矯情的話,是父輩激情燃燒歲月的見證。我有一種感覺,我是被強光照過的。有些事兒,別人做,我不能;又有一些事兒,別人不做,我得做。
明白的,姐。
第一次見面,你給我一種奇怪的感覺,一種病態的緊張感。怎么說呢,包得太緊了。
因為太脆弱了,一捏就碎。
打開。深入內心深處,由內而外。
缺少心勁兒,需要借助外力。姐。我記得那個日子,2022年10月10日。“破帽遮顏過鬧市”,被兩列英國梧桐牽引,信步而來。
來了就好。吳勖,我要你記住,如果絲毫不講感情,站到冷漠的路人群中,那我們的內心就會一天一天地死去——不僅僅是我們,還有父輩,甚至連同那個年代的光也會一同滅掉。明白嗎?
姐,我都想哭了。
卯眼和榫頭緊密契合,木頭相互勾連,儼然成為有機整體。人與人呢?
我有一世伯,人稱“鳳城怪俠”,畫得一手好丹青,中堂畫頗受收藏家追捧,叫好又叫座。一次閑談,他長吁短嘆,兒子對畫畫不感興趣,一身過硬的本領只能帶到棺材里去……
就知道你對我好,我親嫡嫡、嫡嫡親的姐。吳勖打躬作揖。
老師坐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驀地一撩眼皮,精光四射,吳勖頭皮一麻,覺得五臟六腑都被照見。
為拜師,花花蟲奉上卷軸。老師當場打開,吳勖伸頭一瞧,畫上全是白鶴。老師捻須一樂,說,丫頭,這是你誰呀,這么舍得?
你說什么人就是什么人。
你爺爺地下有知,會罵你敗家子。
他生前愛惜我買給他的毯子,死后,立即被扔在地上,給人跪著哭靈。
這倒也是,錢財都是身外之物,倒是我落了下乘,勘不破。老師直搖頭。
經過老師講解,吳勖才知道,這原來是宋徽宗趙佶的繪畫《瑞鶴圖》的仿品。這仿品是同時代名家仿制,畫工精湛,估價十萬。他一吐舌頭,不由得念了聲“阿彌陀佛”,何才何德,讓姐如此破費。
吳勖是在事業最低谷、最窘迫的日子里邂逅花花蟲的。她掃描他的畫,在網絡風口平臺的個人賬號免費宣傳、重點推介。沒料到,他的胡楊受到網友喜愛。潤格雖不高,好在有穩定的銷售量,她按三七開,他七她三,同時免去他的裝裱費。她幫他渡過了最難熬的日子。眼下,她又傾力相助,引薦老師,真是他的貴人。
回到家,他扒掉衣服,打開浴室的花灑,冷水兜頭澆下來,他像狗甩毛一樣抖動著身體,抖擻抖擻,人精神哩。他感受到身體內部休眠的種子在拱土。
有老師引領,吳勖一掃三年來的頹廢,平添一股豪情,對安娜宣誓:別再游說我接商業畫了,憑胡楊我也能闖出一條路。
10
安娜病了,懨懨地躺在床上。吳勖系上圍裙,笨拙地熬雞湯。他用圍裙托著,端來一盆雞湯,放在床頭柜上,她抬起頭,霧著眼看他。他用指腹擦去她眼角的淚水,柔聲讓她趁熱喝,她捧起盆,大顆大顆的淚水滴落在湯汁里。
我曾經想做賢妻良母。她努力朝他笑。后來,我只想做良母,但,現在連這個都做不成了。她咧開嘴,似乎要笑,睫毛一顫,淚水滾落,花了妝容。他大慟,這笑容如此慘淡。他暗暗攥了下拳頭,走上前,把那雙瘦削的肩攏在懷里。她的身體一僵。他輕輕摸了下她的頭,她“哇”一聲哭了:糊涂的父母,怎么就讓兒子抑郁了……兒子不好,你我百死莫贖。
醫生不是說,兒子在緩慢而不可逆轉地進步?
這倒也是。安娜用手背拭淚,哪里擦得干凈。那些滾燙的液體,急切地從她眼中溢出。她瘦弱的身體窖藏這么多咸澀的汁液。
吳勖摸摸她的頭發:醫生說,要多陪伴,所有問題都要用愛來解決。我認下錯,我改。安娜挺直身板,盯著他的眼睛。譬如再懷胎,再分娩,喂奶,把尿,教說話、走路,重新養育。你認嗎?你都改了,好嗎?
吳勖想答聲“好”,喉嚨卻發腫。他拉住安娜的手,用力點頭,卻點出一星滾燙。這滾燙澆在安娜的手背,她撲到他的懷里,放聲大哭。吳勖,你到底怎么了,我又怎么了,我們做的什么孽?現在是兒子學業最吃重的時期,偏偏抑郁,休學。什么時候才能復學,參加高考……
這一連串的問題,他一個也回答不了,他只能用力抱了抱她,將內心的潮熱傳遞給她。安娜漸漸止住了哭泣,把臉仰向他,哭紅的眼里有個小小的他。她一字一頓:吳勖,我們,還回得去嗎?
人活一世,就是個“悟”字。老師開篇語。當你悟到,人不過就是個棺材瓤,就百味嘗得,百事做得。
吳勖渾身起雞皮疙瘩。瘋子爺說過類似的話:“人就是填棺材板的。”“有啥看不開的?最后還不是要躺地底下給蛆拱。”
上下幾千年的苦難,淬成藝術的真。藝術家得有一股狠勁兒,用獨特的生命體驗去研磨,把骨頭磨成粉,蘸上熱血,才能接上這氣場。悟,好好悟去。老師一揮手,他立刻滾蛋。
花花蟲笑得咯溜咯溜的。
不忙的時候,門一關,她去蹭課,自稱“王小二賣燒餅——盡趕火龍攤”。這回,趕上老師講畫。老師特別迷戀宋徽宗的瘦金體,這位荒唐皇帝畫花鳥畫有一手,繁華盛世,盛極而衰的物之哀。而這物之哀和日本的物之哀又不一樣。老師說,宋徽宗筆下的物之哀,類似禪宗;而日本的物之哀,就真的只是哀,文化根基薄。聽老師這樣一講,吳勖覺得特別解氣。
老師說,目前國內的中堂畫,什么“花開富貴”,什么“福祿雙全”,一眼望去,全是匠氣,普遍缺少一種精氣神。吳勖,你年齡偏大,畫功上無法與科班出身的學院派比,咱們拼原創力,拼靈感、審美,畫出獨屬于自己生命體驗的氣韻。吳勖和花花蟲的眼神撞在一起。看著她期許的目光,他握緊拳頭,朝空中虛捶兩下。他四十有二了,加把勁兒,向前沖啊。
老師說,宋徽宗能從畫作中看出是什么時間段的花兒,可見,好的畫家善于觀察。他們已經把眼睛練成攝像機,精準捕捉物態。其實,做什么不需要一雙法眼呢?吳勖想起以前在美術館,敏銳的洞察力和直覺也幫了他大忙。
老師自稱“野禪狐”。吳勖呢,自學成才,靠的是悟性。師生契合,人生大幸。
老師的案子上擺了兩套筆墨紙硯,老師畫一筆,吳勖畫一筆。老師一聲不吭地畫,吳勖一聲不吭地學。畫完,老師讓吳勖提問,他來回答。講完,吳勖畫,老師看,看完,老師再講。
吳勖覺得這種教學特別適合自己。文學藝術是創造出來的,不是用嘴巴說出來的。畫而思,思而畫,思畫結合,不亦快哉。
除了現場觀察、師生交流,老師還和吳勖實地觀摩胡楊,甚至連本地的意楊、白樺也不放過。你畫的不僅僅是胡楊,還要讓人看到風的樣子、云的雨意、雷電穿過它的枝干……老師說著說著就激動了:甚至,還要讓人透過胡楊看到你,吳勖的樣子,吳勖的人生,吳勖的心。你得把自己的骨血掰開來,和丹青糅合一起。嗬,這才是畫。
吳勖做夢都在思考老師說的話。他拍下成千上萬幅胡楊圖片和視頻。當他在工作室作畫時,他一遍遍看這些圖片和視頻,和格爾木的胡楊進行嫁接,由抽象而具象,由具象復抽象。
有一次,他亂翻書,看到有本書上講敦煌飛天:樂神的任務是在佛教凈土世界里散香氣,為佛獻花、供寶、作禮贊,棲身于花叢,飛翔于天宮。正在這時,花花蟲打來視頻,他把手機放在架上,她的臉浮現在案子上。她臉上溢出來的笑和他眼神里鑿出的亮是連體的,觸碰任何一個機關,就會引起另一個連鎖反應。凝視著她的笑,深埋在他心底的種子發芽。他畫下她的臉。在他的畫中,她成了飛天。他稍作改扮,她變成敦煌飛天。她沒長翅膀,不生羽毛,云彩織就的衣裙何其飄逸。她身上散發異香,彩帶飛揚,凌空翱翔。
每天花三四個小時,三個多月下來,吳勖把這幅四尺胡楊中堂拿下了。他的胡楊畫,終于擺脫了巨手的投影!他小心地卷起畫,帶到老師家。老師看到這幅畫,一拍大腿:漂亮!
好小子,我沒看走眼,你竟然能把胡楊和飛天合二為一,你的畫有了異質性。這且不說,單看這胡楊,有一股子野蠻生長的力量。尤其是光線,能看到光影踩在樹葉上行走。
老師請來收藏家朋友,想請他掌掌眼,對吳勖這個畫壇新人的畫作進行市場評估。吳勖和花花蟲都被老師喊來了。收藏家看時,吳勖很緊張。收藏家先是背著手,目光從上到下掃描整幅畫,繼而從口袋里取出放大鏡,一寸一寸挪移。吳勖大氣都不敢出。他在敦煌飛天處停留的時間最長,足足有十分鐘。
把整幅畫看完,他轉身看吳勖。看完吳勖,又看花花蟲。看完花花蟲,他對老師一笑:這畫我要了。他拿出手機,兩人加上好友。他囑咐道:以后,你畫出來,第一個給我看。吳勖“嗯”了一聲。
手機“叮”一聲,吳勖一看,“悠游山林”轉賬六萬元。
門“砰”一響,收藏家帶著畫走了。花花蟲蹦起來:此時必須有酒。私家珍藏女兒紅、花生米、涼拌海帶絲,三人開喝。連干三杯,吳勖的頭暈暈乎乎的。頭頂上的天被一雙巨手推開,噌地升高了,走路不再觸著額角。天高地闊,小小的他,有了活路。
老師問:吳勖,你說說,你的胡楊為何能入收藏家的法眼?
肯定不完全是我的技法、審美……
最重要的是,老師指著花花蟲說,飛天是你的貴人。
花花蟲莫名其妙:飛天和我有什么關系?
老師拈須而樂:你就沒覺得那張臉很熟嗎?去照鏡子。
沒有啊。花花蟲依舊糊涂。
老師終于笑出聲:這粗心的丫頭,硬是沒看出來,那張臉就像從某個人臉上剝下來的。不過,粗心也不全是缺點,粗心有福。說罷,很有深意地看了吳勖一眼。酒的度數高了嗎,吳勖摸臉,怎么燒臉?
三個人都喝高了,話題從吳勖的畫轉移到花花蟲身上。聽花花蟲和老師對話,隱約得知她的婚姻也是一言難盡。丈夫是愛她的,可這愛卻帶著強烈的控制欲。我經常問他,你能在我的頭腦和心里裝監控嗎?她是笑著說這些話的,聽得吳勖心一疼。第一次在格爾木的胡楊林,她就問能不能把那手去掉……
老師大著舌頭勸告:閨女,上蒼是公平的,活受罪,活受罪嘛。
花花蟲咯咯笑:公平,果然公平。給我一個幸福的童年,就搭秤一樣,混搭個不盡如人意的婚姻。
搭秤?吳勖笑起來,第一次聽人這么說。什么話經她一說,就變得有趣。
不外乎丈夫小心眼兒,最大的噩夢是被戴了綠帽,他的臉總因虛構妻子紅杏出墻而蒼白著。有時,他甚至把虛擬當成事實,語言暴力、肢體沖突也就成為家常便飯。
花花蟲哭了笑,笑了哭,就著酒,把這些話當玩笑拋出來。酒勁兒上頭,吳勖沖動地握住她的手:我們一起,趕走那巨手。
11
吳勖的畫蓋上“青海散人”“格爾木的胡楊”兩個印章。他分明感到,心里那些曾經灰暗的地方都明亮了。
老師出主意,讓花花蟲請一位知名作家為他寫畫評,發在本埠晚報上。看了這位作家的文章,吳勖樂了。作家說,高手在民間,果然民間有高手。名家手法雖然嫻熟,可太程式化,就拿最常見的牡丹中堂畫來說吧,讓花瓣都站隊,哪朵在哪兒都有規矩,看起來一點兒毛病都沒有,卻又哪兒哪兒都不對。吳勖雖然技法稚嫩,可有靈氣,出人意料,給人驚喜。吳勖能“犯法”,敢冒犯。他畫的胡楊,一看就出自新銳畫家之手。畫家在傳承,又在揚棄;在打破,又在創新。說句略顯夸張的話,吳勖的胡楊中堂畫,簡直就像造物主握著他的手畫出來的!奇妙的是,他還能把胡楊與敦煌飛天合為有機整體。飛天額頭方正,下巴頦兒圓潤,眉眼細長,笑看人間。她的笑臉像少女般甜美純凈,讓人忘憂。吳勖的畫,不僅養心,更像泉水般滌漱人心。最后,作家一錘定音:吳勖,這位都市先鋒畫家的胡楊中堂畫,是當代中國藝術家中最具天才的創作,是世界美術史上的一個奇跡。
吳勖看得全身直冒冷汗。最后一句,乍看像吹捧,一咂摸,分明是玩笑式的貶損。
他一直想逃離。工作干得不錯,有目共睹,被稱為臺柱子。臺柱子就必須當臺長,繼而當美術館館長?他知道這是老頭子的手筆。慶功宴上,他把自己喝高,被同事送回家,躺在床上像死豬一樣。宿醉的頭疼和想問題把頭想爆的疼不一樣。他的頭要箍炸了。
他總感覺一股氣在胃里鼓脹著。有人出主意,多吃山楂,有助于消化;多吃黃豆,有助于排氣。他天天吃山楂,牙齒吃酸倒;黃豆吃了一麻袋,氣還在胃里盤旋。胃潰瘍、慢性胃炎,做胃鏡,如臨大敵。氣在折磨胃,胃在折磨他,失眠,食欲缺乏。有一天,安娜難得有興致撩撥他,他竟然不行。他捂住胃,說犯胃病了,逃到衛生間。他嚇出一身冷汗,想這下真完了。這之后,他就以養胃的名義躲到畫室。他補腎,每天吃枸杞、豬腰子,然而,那家伙就是臊眉耷眼。
他見過漁夫捕魚,那密密網眼織就的網,魚是怎么也掙脫不了的。直到辭職,他以為終于把父親給的一切都還回去了。誰知還是不行,胡楊總是擺脫不了那雙巨手。
直到遇到花花蟲,一點點地,她把他從那堅硬的巖壁間鑿了出來。
12
得好好慶祝下。花花蟲眉開眼笑。她炒了幾道菜,他自釀的青稞酒,兩人正說著話,門前一暗,一道身影投到地磚上。吳勖抬頭,杯子一放,人噌地站起。安娜。她穿著一襲雪白的長裙,懷里抱著矢車菊,走進店里,就像從墻上的油畫里走出,就像從一個美麗的暢想走進現實。她的臉比裙子還白。做姑娘時的她就像瓷器,所到之處,讓人變得小心翼翼,生怕一失口或一失手,就讓這精美碎了。
她一直都有這種魔力。
常聽吳勖提起親愛的姐姐,我們家的恩人。早應該來拜訪恩姐。她向花花蟲一笑:有瓶子嗎?
花花蟲找來瓷瓶,接水,安娜吩咐放勺鹽,說每隔三五天換次水,能養許多天。還可以扎起來,倒懸,制成干花。插上花,擺放好,安娜回頭看吳勖,說,我來,你不怪我吧?我急著來,想告訴你,兒子笑了。
啊,兒子究竟有多長時間沒笑過?每次見到兒子冷得能擰下水的臉,吳勖的心都抽著疼。
好。好。吳勖搓著手,當浮一大白。我來敬恩姐。安娜端起吳勖的杯子。
花花蟲拿了一個杯子,倒滿,說:不如我來敬弟弟弟妹。我喝干,你們兩口子隨意。她把杯子遞給吳勖,吳勖看著她,沒接。安娜接過,往吳勖面前一墩。
花花蟲回到位子:我癡長幾歲,就倚老賣老。照規矩,這酒我得坐著喝。說罷,目光掃過吳勖和安娜。吳勖的心一顫。他有些難過。花花蟲”先品了一口,似乎在辨別滋味。一瞬間,他有股沖動,他想去奪過她的杯子。按在杯上的手指動了動,他眼睜睜看著花花蟲仰起脖子,咕咚咕咚,把剩余的杯中酒都吞進喉嚨,咽下去,墜入腸胃。
謝謝恩姐。安娜拽他衣襟。他起身,默默地端起杯中酒,一口灌進喉嚨。他喝得太急,嗆了起來。安娜給他抹背順氣。余光中瞥見花花蟲在看他倆,他的后背像有無數蟲蟻爬。好在安娜很快撤回手,提議夫妻倆回敬。照鳳城的規矩,一來一往,一推一搡。
安娜端起杯子,斜了他一眼。他遲疑地端起來。安娜一飲而盡,他先喝了一口,胃里的酒直往外翻,他想吐。他不許它們造反,咕咚咕咚,把剩下的一口氣喝了,壓住那胃里的翻騰。花花蟲先用杯子輕輕碰了一下安娜的,接著碰了下他的,那清脆的撞擊聲,把他的心撞開一條縫,無數往事的碎片涌進。他有些失神了。
多謝恩姐款待。我還有事,先走了。吳勖,你替我多敬恩姐幾杯。安娜沒看他,站起身。
吳勖的腦子似乎停止了轉動。
花花蟲把他拽起來,推到門口。回去吧。她的聲音極輕。那你?他的應和也輕極了。我好著哩,放心,我收拾下,去美容院做保養,美美睡一覺,下午再裝裱。你那幅畫,客戶不是催著要?
安娜的高跟鞋清脆地敲擊著地面。他有多少年沒看到安娜穿白裙子了?安娜其實不太適合白色。她最適合的是黑色,鞋油一樣的亮黑,她穿起來有種驚人的美。
你怎么出來了?安娜回頭看了眼。啪嗒一聲,吳勖點燃了煙。
原來,你開心的時候是那種樣子。安娜定定地看著他。你和她在一起,你們倆看著……她哽了下,好像這些話硌喉嚨。我本來想看一眼就走,真的,我本來不想打攪你們的。可能是你臉上開心的樣子蠱惑了我,絆住了我……她咬住嘴唇。不不不,這些是唬人的鬼話,事實上,我來,是想告訴你一句話,我怕再不講,就來不及了。
吳勖把煙放腳下踩滅,彎腰撿起來,扔進垃圾桶。
安娜的車停在路口。
吳勖,如果我說,我至今還愛你,你信嗎?不待吳勖回答,她上了駕駛室。吳勖坐在后排。兩人的目光在后視鏡里相遇了。他發現安娜努力向他笑,卻笑出了一臉淚。
你想好了,跟我回家,就好好過日子,把兒子的笑容還給他。
他發愣間,安娜發動了車子。
13
扶上馬,送一程。在老師的栽培和提攜下,吳勖漸漸在圈內有了點兒小名氣,趕上中國畫收藏的末班車。恰如花花蟲所說,他像一匹黑馬,斜刺里殺進來,畫作也受到收藏家的青睞。當“吳勖隨手一幅畫賣了六萬”的消息傳回龍羊村,整個村子沸騰了。鄉親們說,你的手從小和我們不一樣,我們捏慣鎬頭,你呢,指頭細細長長,生來就是捏羊毫狼毫的。他們圍著吳勖,非要他現場作畫。他們不喜歡他的油畫,說他在糊弄他們,要是這樣瞎畫就能換六萬,他們個個都行。他們承認仙女畫得好:你從哪里找到這個女娃畫上去的?俊。吳勖心里說,天上掉下來的。
吳勖的畫作行情上漲,對他而言,驚大于喜。書畫市場,水太深,太多商業操作。胡楊中堂配上觀音臉,有護佑的富貴誰不想貪求?我的畫滿足了有些人的獵奇心理罷了!真正懂畫的人又有多少?聽他吐槽,老師說:你真以為第一幅畫就能被收藏?他的心一跳,問:什么情況?老師但笑不語。
在一種近似眩暈的狀態下,他畫胡楊、賣胡楊。四尺的胡楊中堂畫,萬元上下走掉不少。后來,國畫市場價格波動,四尺中堂,橫式或豎式,如果是老板級的,隨他定潤格,四尺的他就要四千。如果是熟人,請吃吃喝喝,他就打五折,給兩千。
很快吳勖就被現實打臉。
閆雪妮介紹一位客戶胡總來買畫,說此人財大氣粗,只要畫好,價錢隨你定。吳勖推薦了好幾幅,胡總都不滿意。適值電話進來,吳勖讓他自己看,他到書房接電話,他似乎聽到門被用力摜上的聲音。打完電話,回到畫室,只見獨立放在角落的一幅畫上的布掀開了,美術刀赫然插進畫中裸體女人的胸口。
他推開窗子,見停在路邊的寶馬掉了個頭,疾馳而去。
你還好嗎?他發完這條消息,緊攥著手機在畫室徘徊。沒有回復。不安在心中叮當作響。他騎電瓶車趕去啞巴巷。邁進裝裱店,一呆。花花蟲蹲在墻角,店就像遭到搶劫,玻璃碎了一地,地上全是撕碎的紙張。撿起來一看,正是他畫的胡楊。給她的這幅八尺中堂,他特意由熟悉的寫意改為工筆,這對他是個挑戰。之所以這樣更改,是考慮到用云母熟宣紙能更好呈現胡楊的顆粒感。嗬嗬,如今連破碎都有了顆粒感。
吳勖顫著手,撿拾碎片,他的心血之作啊!他把自己關進畫室,黑夜賜予他靈感。他如一縷幽魂。夜夜熬通宵,把濃濃的夜色熬成斑斕的畫作。
她臉上紅腫,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他去摸,她避開。
胡總就是你老公?你應該告訴他!
告訴他什么?
你當模特,我畫畫,整個過程中我倆連手都沒碰過。
你傻。
吳勖在夢游狀態中回到家,把自己灌醉了,倒在沙發上昏昏沉沉睡過去。他夢見自己回到青海海西州格爾木,瘋爺赤足奔跑,拍手叫道,天裂開了,人掉地洞了,快抓住繩子。
接到醫院電話,吳勖一下子蒙了。胡總指責老師“引狼入室”,氣得老師血壓飆升,叫道“藝術死了”,突發腦出血,緊急送到醫院,不治而亡。吳勖去處理老人的后事,發現床頭的《瑞鶴圖》上空了一塊,仔細一看,原來少了一只鶴。
老師把《瑞鶴圖》留給了吳勖。他掛在床頭,一到晚上,它們就呼啦啦從畫里飛走,飛到天上去了,有一只還飛到他的夢里。從畫里飛走的那只鶴卻再也飛不回來了……
天,真的裂開了,走路都碰疼額角。瘋爺,您的繩子呢?
清醒的時候吳勖什么也畫不出來。面對著一張空白的紙,他的大腦也一片空白。他抽著煙,喝著酒,哽咽著,喃喃著。他把酒精畫了進去,他把尼古丁畫了進去,他把眼淚畫了進去,他把思念、痛苦和困惑統統畫了進去。他扔了筆,把墨澆到頭發上,把油彩涂到臉上。他照鏡子,哈哈大笑,他已經認不出自己是個什么東西。
好不容易畫好一幅滿意的畫,他興奮地請悠游山林來看。這次,悠游山林草草看一眼,就搖頭,連放大鏡都沒取。他的心直往下沉。我認為,這幅并不比上次您收藏的差……他弱弱地辯解。哪怕出一半的價,不,兩萬……
不可能。
為什么?
你真以為那幅值六萬?
什么意思?他的舌頭都打結了。
問那丫頭去,你小子命好。悠游山林的電話響了,向他擺擺手,走了。
我不甘心。他把杯中酒全澆到畫板上。我不認,我不該如此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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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店被砸,老師去世,吳勖一直與酒為伍。再次去店里是為裱畫。店照常營業,花花蟲臉上的傷好了。他想問,是你出資讓悠游山林收藏我的畫嗎?躊躇間,聽她問:你家兒子到底怎么回事?
上高一后,兒子游戲上癮,黑白顛倒,學業荒廢。接到班主任電話,安娜砸了兒子的平板電腦和手機。
都怪你。安娜說,好好的工作不要,學年輕人,搞“世界很美好,我想去看看”那一套,你太不負責任了。
你就沒想到怪自己?你在外面鬼混,兒子半夜起來洗手,總是說手不干凈,他是在替你羞恥。
“啪”,安娜劈手給他一個耳光。
直到今年中秋節,吳勖才主動求和,說服安娜,帶兒子看醫生。
兒子病了。安娜把公司轉讓給他人,在小區門外盤了間花店,好顧家。她真的很有經商天分,竟然把花店開出了名氣,開張就有盈利。安娜愛上了煲湯,每天總是煲上一鍋內含花、中藥等復雜配料的高湯。她的臉色由蒼白變得紅潤。
別擔心兒子,允許他停下來,要等得起。
說不定他是拯救天使,讓你和安娜重新開始。
吳勖握住花花蟲的手,他如此貪戀和她在一起的時光。這個看起來并不美麗的中年女子,以天真和羞澀的笑容打動了他,給他帶來久已失落的純真感。這對他太重要了,他整個人松弛下來。
得知母親抑郁的消息,吳勖沒有感到意外。老頭子的聲音充滿歲月堆積的疲憊。他說:聽說你回了格爾木,卻從沒見過你的影子。你學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吳勖不吭聲。他緩了緩語氣,又說:回來看看你媽。
老頭子真的老了。他的聲音不再像以前那種蓄滿風雷。大半輩子,他都硬邦邦,老了老了,變得柔軟。
老頭子說,我真擔心你媽,她晚上一個人待在黑屋里,也不開燈,不知道在想什么。
母親在哪兒漫游?
當年,他們自愿到條件最艱苦的地方,一切都出自青春的豪情。他們到格爾木,親手建設并見證這座城市從荒涼走向繁盛。他們那代人,第一想的是國家,第二想的還是國家。以前提到這些,吳勖會撇嘴,可現在,心里多了份敬仰。他覺得自己不配當他們的兒子。
母親啊母親,您有沒有想過,您一心撲在學生身上,把年幼的我鎖在家中,我在想什么?
他清晰地記得,幼小的他搭著板凳爬到窗戶上,向外面的小朋友招手:來來,和我玩吧。他們抬頭望望他,一哄而散。他羨慕他們滿手泥巴,羨慕他們把鼻涕抹得到處都是,羨慕他們玩黃泥炮,羨慕他們穿著雨鞋在水坑里啪啪地踩,濺到別人身上就高興地拍巴掌。他從花盆里摳出泥巴,抹到臉上。他玩泥炮。他打了一盆水,一腳踩上去,盆翻了,他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上。那時,他恨母親,恨她心里只有學生。
這些話,吳勖曾和安娜說過。她說: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后來,他就再也不說了。
花花蟲是安靜的聽眾,不打斷,不評判。到飯點兒了,她把磨盤南瓜挖洞,去瓤,放上生抽、豆粉腌制過的軟排,上鍋蒸熟,打開南瓜盅蓋,撒點兒香蔥。用五花肉燒松花菜,鍋底墊洋蔥,干鍋松花菜下飯。茄子去皮,放上她自己做的蕎麥醬,放點兒蒜蓉,醬蒸茄子吳勖百吃不厭。炒個紅莧菜或滑溜溜的木耳菜,再從附近的程記飯店端一盆酸菜魚、兩瓶干啤,就著往事下酒。
15
姐,你有沒有這樣的體驗?每當舌頭像軟木塞,堵住了語言的出口;每當夜闌臥聽梧桐樹上麻雀啁啾如落雨;每當被烏鴉的叫聲驚得自己回過神來,發現盤腿坐在墳塋上;每當破帽遮顏,沖動地向路人甲求索一元錢、一個擁抱……心里就冒出一個聲音:回格爾木。
花花蟲的眼睛亮得驚人,說:同去。
格爾木有畢加索。畢加索是匹馬,眼睛汪水,四蹄蓄風,渾身的毛像絲綢,泛著烏泱烏泱的光。
一見到吳勖,畢加索就用前蹄刨地,頭一點一點。這家伙不禁餓,一餓就火大,從額頭延伸到鼻子那兒的焰斑像冒白煙。他抱來草料,拍了拍它:你這匹高貴的高原馬,怎能為五斗米而折腰?他抓抓它的胸脯、腹部,它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溫柔,讓他沉醉,就像暢飲青稞酒。它身上透著一股子好聞的氣息,頗似潮濕河灘泥土、青草以及胡楊混合的芳香。
畢加索吃花花蟲喂給它的方糖,討好地舔她的手。吳勖頗感意外。要知道,它可是匹孤傲的馬,第一次見安娜就給了個下馬威,把她顛下馬背,從此她留下陰影,再不肯和他回格爾木。
我擁有過一匹小紅馬。花花蟲說。
怪不得。畢加索一定在她身上聞到小紅馬的氣味了。
花花蟲哄住了畢加索,破例允許他倆共騎。他套上馬鞍,把畫板和裝青稞酒的皮囊放在馬鞍兩邊,“駕——”他一抖韁繩,一磕馬腹,畢加索沿著小路向前奔馳。風拂過樹梢,發出尖利的哨音。馬兒咻咻喘息,不時打個響鼻。胡楊的芳香細沙一樣流瀉在空中。
跑過了鹽堿地,跑上戈壁灘,畢加索開始慢行。
他曾多次領略沙漠的美好。比如,有月亮的晚上,沙灘像落了一層雪,赤腳踩上猶有余溫的雪地,心都會被燙化掉。比如,初升的太陽照射在沙丘上,照出一地金兔,歡騰,跳躍,明亮,喜悅,這是沙漠的魅惑。如果可以,他希望遍地是綠洲,戴勝、灰沙燕、渡鴉在頭頂盤旋,野雞、黃羊、赤狼在灌木間出沒。
“啊——”花花蟲喊起來。真想一直跑下去,不要停。就這樣死去,也是愿意的。
畢加索真是匹識人心的馬兒,它跑啊跑,把那些沉重、凝滯、霉壞的情緒從馬背上顛下來,他的心頭一下子輕快起來。路過景區標志牌,往正南,翻越一道又一道沙梁,剛進入胡楊林,它就驚跳起來,是風。風大,馬容易受驚。他選了一處避風向陽的所在,拴好馬,發現馬背上全是汗。他撲入胡楊林,撲到干親懷里,盡情地哭,盡情地笑,恢復成天地間赤裸的嬰孩兒。
一直到六歲,他都不肯開口說話,眼看要上學了,父母急得團團轉。被父親視為親兄弟的尕老漢出主意,認棵胡楊樹做干親,改一改命。他挑了一棵看起來最雄偉的胡楊,攜帶九根香、一對紅蠟燭和一條三尺三寸紅布,面向東方,在地上擺上供品,把三尺三寸紅布掛上樹干,手持九根點燃的香,心中默念:一拜天,二拜地,三拜樹,為我的干親。磕三個響頭,抱抱樹。
那天他在樹下睡著了,做了個長長的夢,醒來后,揉了揉眼,說:咦,白胡子老爺爺哪兒去了?尕老漢跪下給樹磕頭,說胡楊樹顯靈了,堅定的唯物主義者的父母咬定他幻聽幻念,魔怔了。此后,只要得空,他都去祭拜胡楊干親。每次來,依然喜歡在樹下睡一覺,做個長長的夢,在夢里追尋那位白胡子老爺爺。
騎到戈壁灘,她像變戲法兒似的取出一條紅絲巾披在頭上。他的心猛地一跳。此時此刻,她就像他的臨時新娘。
吁——他勒住馬的韁繩,把她抱下馬。他牽著她,一位新嫁娘,在沙漠上走著。她踢飛了鞋子,赤著腳,他也扔掉鞋。她一把扯下紅絲巾,系在脖子上,脫下外套,里面是露背晚禮服,說:我們跳個舞吧。
那就來一曲華爾茲。這舞,還是安娜親手教的。那時他那么笨拙,一跳就踩她的腳。想到安娜,他的心又是一陣拉扯的疼痛。
在手機音樂伴奏中,他踩上節拍,張開雙臂,和花花蟲翩翩起舞。似邀請,似婉拒,似進逼,似撤退。
吳勖。嗯。
吳勖。嗯。
吳勖。嗯。
她的眼里滿是淚水。他也是。
格爾木的胡楊林南邊,是有西王母傳說的巍巍昆侖山,北面是茫茫戈壁鹽灘。胡楊林,被二者各伸一臂輕攬入懷。一條季節河從沙地緩緩流淌而來,像條金色的絲帶纏繞樹林。河水倒映出岸邊胡楊滄桑遒勁的模樣。她從馬身上取出毯子,他渾身一激靈。他抱起她,抱進林中。未等她鋪好毯子,他就一頭拱在她懷里,狗鼻子亂嗅。香,真香啊,他愛死她身上的脂粉香。躺下的一瞬,天空被一掌推遠。他們周遭是蘆葦、梭梭、紅柳、鹽爪爪、駱駝刺。天地俱寂,胡楊那高挑的樹冠,迎著大漠的風颯颯招展,天地間唯有他和她。時光青蔥如油,熱烈的陽光給他倆鑲上金絲銀線。正是十月,胡楊由濃綠漸變為金黃,在茫茫戈壁中燃起烈焰,把整個沙漠染成金色。他倆置身金色,成為金色本身。
陽光落在胡楊上,使它們變得格外生動,仿佛一聲吶喊,它們就會拔地而起,滿世界奔跑一樣。有什么東西在心里激蕩。她用風做針,穿束陽光,把割裂的他密密縫好。他是囫圇的。
他掰了一小塊枯死的胡楊,沁出的苦香像明礬,內心深處的幽暗即刻變得澄澈。啊,干親胡楊,里面空了,外皮好著哩。靠外皮輸送養分,樹冠依然枝繁葉茂,郁郁蔥蔥,迎著陽光,見證戈壁灘的變遷。
他的胡楊,活著,是蒼勁的風景,死了,也是蒼涼的壯美。
他跪在干親胡楊樹前,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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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鳳城,他一頭扎進畫室。他筆下的胡楊,枝挽著枝,根連著根,共同扺御風沙、干旱與嚴寒,卻從不糾纏,每株都是獨立的。這是他真正想要的胡楊,沒有巨手的投影,也不再依賴飛天。
吳勖給花花蟲報喜。打她的手機,關機;微信,被拉黑刪除。
他沖到啞巴巷,看到店門外貼著“店鋪轉讓”告示,心里仿佛被鳥兒狠狠啄住不松口地疼。他把臉抵在店門上,凍在那里。
一陣暈眩。他拔開瓶塞,猛嗅隨身攜帶的瓶子,這次卻沒用了。他順著門滑了下去。
他睜開眼,流浪狗在舔他的臉。他把顫抖的手伸進狗的長毛里。朝朝,她走了,你今后無處可去了……
當她把紅絲巾蓋上頭,當她和他在沙漠里跳起華爾茲時,想必決心已下。而他,渾然不覺,一晌貪歡。
抬起手,他狠狠地給了自己一巴掌。
天,藍得如此令人心碎。
【陳家萍,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合肥市第八批拔尖人才,研究館員。作品散見于《莽原》《四川文學》《山西文學》《時代文學》《朔方》等。著有長篇小說、散文集和中短篇小說集五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