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2025年第11期|胡曙霞:四季似錦
一
大瓦房,松木門,竹籬笆圍一圈。菜地幾畝,庭院幾方,桃、李、梨、柚,間隔有序。外婆的小院,是個綠匣子。綠蔬菜、綠苔蘚、綠果樹,野性自由。綠瑩瑩的草兒,一簇一簇;紅紛紛的花兒,一朵一朵。花蝴蝶、大黃蜂、黑蟋蟀,嗡嗡嚶嚶,安居樂業。
人對外婆說:“您老人家好享福咧,隨便哪一個子女都夠您爭臉,手蕩蕩,腳翹翹,吃穿不愁。以后不用做了咧。”外婆笑著應答:“做一做精神好。”日子順心,身子硬朗,六十來歲的外婆,干活利索,腳步帶風,煮飯,洗衣,割草,喂豬,農家瑣事,得心應手。
小院是外婆的心頭寶,依著節氣,精心侍弄。那幾畝地,橫耕豎耙,繡花一般,在外婆的經營下,土粒細軟,烏黑發亮,光溜平整,不見疙瘩。那地也愛著外婆,抱出瓜,結出果,開出花,比娃孩兒還招人疼。
人從院門過,嘖嘖稱奇:“阿花嬸,你好享福咧,還這么勤快,你看你這小院,瓜肥菜鮮,讓俺們羞煞。”外婆立于柚樹下,笑瞇瞇地接話兒。陽光斑駁,微風不燥,外婆臉上的皺紋,是鑲了金邊的小魚兒。
二月的小院,綠汪汪,亮閃閃,一批又一批青菜冒出來。長得最茁壯的當數芥菜,一畦畦,一片片,密密麻麻,如同綠色的小森林。
外婆走進芥菜田里,矮小的身子淹沒在暗影里,闊大挺拔的芥菜簇擁至外婆的腰部,像討食的鴨群。外婆喜歡芥菜,望著芥菜的眼神,仿佛瞧著心愛的孩子。芥菜長得越茁壯,外婆越高興。
“那么多芥菜,吃得完嗎?”我問。
“吃得完。”外婆笑著說,“芥菜可以用來做咸菜,足夠吃一年,而且二月二快來了。”
二月二,吃芥菜飯。
這個日子成了一朵芬芳的小花,在春天的風里飄呀蕩呀。小院的桃花一朵朵開,二月二,終于到了。
外婆早早地起床,去田里剝芥菜。她站在地里,左看右看,挑一株最嫩的,對著根部,使勁兒一掰,咔嚓一聲,一片菜葉子在外婆的手中晃蕩。
外婆將浸泡之后的糯米倒進蒸籠,再把蒸籠放進大鍋。灶膛的火旺旺的,紅紅的火苗舔著鍋底,一躍一躍。高高的蒸籠冒出白白的水霧,迷迷蒙蒙。約莫半小時,糯米的香味兒一縷縷地溜出來,輕手輕腳,開始只有頭發絲一般細,漸漸地變成了小河一般歡悅,最后成了大片的云朵,成群結隊地飄浮著。外婆小心地掀開蒸籠,里面的糯米變得熱乎乎、亮晶晶、圓溜溜。外婆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用手按一按,挑一撮,近前瞧一瞧,放在嘴里嘗一嘗。
糯米出鍋了,準備配料了。外婆的菜刀明晃晃,鐺鐺鐺,響個不停。醬油肉、香菇、蝦皮,剁成細細的丁兒;芥菜丟進沸水中,焯一焯,撈出,也剁成細細的丁兒。
大鐵鍋被抹布擦得干干凈凈,青煙在鍋的上方裊裊上升。豬油下去了,鹽粒子也歡快地進去了,沙沙啦啦的響聲中,醬油肉、香菇、蝦皮、芥菜統統丟下去。
濃郁的香味兒,乘著風,滿屋子跑。
幾分鐘后,蒸好的糯米一并倒進去,鏟子歡快地翻動,嚓,嚓,嚓,綠的、白的、黃的,這些鮮艷的色彩混合在一起,好聞的香味兒從家門口成群結隊地跑出去,又混合其他家飄出的香味兒,在二月二的天空,肩并肩,手拉手,浩浩蕩蕩。
勺子貼著鍋底繼續嚓嚓作響,芥菜飯在鍋里微微變了顏色。看好了時機,外婆倒下紅酒,滴上醬油,撒些蔥花,再用鏟子翻炒幾下。
芥菜飯,終于出鍋了。
整個花前村都籠罩在芥菜的清香里,人們端著粗瓷大碗,坐在家門口的小院里幸福地品嘗。外婆說,吃過美味的芥菜飯,這一年都不會長疥瘡了。
二月二過后,盼三月三。
三月三,把花簪。
茶花、月季、一年蓬,在外婆的小院噴紅染綠,畫兒似的。外婆將花枝剪下,放在竹籃里。朱紅、淡綠、月白疊層層。一些露,從蕊中落,滴滴清響——外婆提溜一籃子的春天。左鄰右舍,都送些。青姨皮膚白,挑一朵大紅的月季,壓在烏黑的發髻邊,眉目如畫。娟嬸高挑,送她一把洋牡丹,粉的、黃的、白的,隨意摘幾朵,戴在衣襟上,人動花也動,人與花兒一般嬌。
剩下的花兒朵兒,外婆用來編花環,左斜,右斜,纏住,繞出。一個彩虹般的花環戴在我頭上。我頂高興,戴著花環,滿村跑。“看我,看我,大家都來看我呀。”我得意地咯咯笑。“丫頭,花環誰編的?”“外婆。”我說出這兩個字,響亮又自豪。
二
梔子花開了的時候,端午也近了。
白晃晃、亮閃閃的梔子花,肥雪一般。香氣發了狂,醉酒的漢子似的,橫沖直撞。那香忒膩人,聞多了,要暈。外婆卻喜歡摘一朵別在衣襟上。蓮蓬髻,盤扣對襟衫,白雪梔子骨朵樣。一抹喜色在外婆的唇角,越來越大,彎彎往上翹。
端午近。舅舅、姨媽們要回村莊了。
葦葉要浸水,平展展、綠油油才好。糯米需淘洗,晶瑩剔透、飽滿圓潤才行。還得去前院,用柴刀砍下幾片棕櫚葉,坐在黃昏里,慢慢撕。
三層肉挑不肥不瘦,豌豆、花生、蜜棗堆得冒出尖。
條凳兩張,簸箕一面,紅臉盆兩個,一個盛糯米,一個放餡料。巧婦們伶俐地邁進小院,圍著簸箕團團坐。葦葉兩張,卷成錐形,糯米舀進,餡料放入,抖索瓷實,將葦葉折過,覆蓋住上方的口,緊緊裹住,撕成條的棕櫚葉纏繞、打結。手捏粽子,嘴咬葉繩,將臉頰印出深痕,用力扯,粽子勒成肥胖的兩截,才罷手。
誰包得快,誰包得實,巧婦們談論著,手也不閑,一個個粽子如剛孵出的雛鳥般,躍到簸箕中。陽光穿過柚葉,銀魚一般游弋。總要說笑的,鄉間俗語從婦人們的嘴里飛出,敞亮的笑聲沖上天空,鳥雀撲棱棱飛。外婆樂呵呵地招呼,面容慈祥,笑容盈盈。她的手,迅敏有力,卷,舀,抖,覆,拉,裹,行云流水,一氣呵成。粽角尖,粽肚圓,捏一捏,緊實,掂一掂,沉沉的。“好俊的粽子呀!”婦人夸贊外婆的手藝,爭相請教。外婆樂呵呵地示范。一些話語落入小院,小魚兒般彈跳。好聞的糯米香,散布在小院的角角落落。
灶窟的火焰畢畢剝剝,大鐵鍋冒著騰騰熱氣,結實滾圓的粽子,被一個個趕下鍋。炊煙裊裊,粽香飄蕩,梔子花白得像月亮。
饞嘴的娃娃舔著嘴唇,乖乖地等著。熱粽剝開,香氣裊娜,溫潤如玉。咬一口,緊實而富有彈性,回味不絕。我喜歡蠶豆粽,糯米晶亮,蠶豆粉膩,瓷實耐嚼。也喜歡堿水粽,白白的,嫩嫩的,蘸著蜂蜜吃,甜甜糯糯,香噴噴。
月兒彎彎,星兒閃爍。屋檐下,一根細長的竹竿,一個個粽子系著,長長的一溜兒,肉粽、豆粽、蜜棗粽。舅舅們回家來,一人一個吃得歡。
端午這日,南田鎮武陽村的嬸嬸送來裝有書簽的“劉基錦囊”。嬸嬸覺得將書簽放進娃娃的書中,得劉基庇佑,成績指定能進步。珊溪鎮的舅婆捎來蛋袋和香囊。那蛋袋用五彩的絲線編織,內里懸鴨蛋,掛在胸前搖來晃去,別提多得意。香囊裝了藥草,驅蚊辟邪,縷縷幽香,綿綿不絕。
外婆烙上薄餅,炒上紅梗莧菜,端出腌制的大蒜頭,倒上菖蒲酒,大人、小孩兒圍坐四方的木桌,咬一口蒜,吃一口薄餅或一口粽,滋味綿長,笑聲蕩漾。
月兒彎彎,群星閃爍,母親將我們帶到草頭湯沐浴,用雄黃酒擦額。我們將湯水濺得滿地濕,母親亦不惱,只說沐浴了這草頭湯,再也不怕腌臜東西。
端午過后,日頭越發燙了。太陽成了紅臉大漢,滿肚子火,噴哪兒哪兒著。天地如蒸籠,知了叫,花草蔫,柳兒垂,農人的汗水滴答。傍晚,太陽斂了烈焰,喝醉一般,跌入西山。天邊的晚霞,扯出顏色,金黃、明藍、赤紅,斑斕如錦。
外婆的小院,籠罩淡淡的光。小貓,小狗,踩出一地碎金;柚子,梨子,被染成紅顏。外婆頂著一頭的光,笑瞇瞇地烙餅煮粥。餅是玉米餅,兩面黃,粥是綠豆粥,濃烈綿稠。好聞的香氣在小院里飄蕩。聳一聳鼻,深吸一口,把香結結實實摁進肚里。等飯的間隙,揪一根黃瓜,就著衣裳擦一擦,咬一口,清香四溢,嘎嘣兒脆。蹲下身子,摘幾片紫蘇葉,一葉疊一葉,香得握不住。外婆洗溪螺,捧起一把,使勁搓,一遍遍換水,水清則止。油燒熱,蔥姜蒜推下,溪螺倒入,爆炒,撒上紫蘇,出鍋。
也就開飯了。
喝一大口粥,汗珠一顆顆冒出來。夾一塊醋拌黃瓜,冰涼酸爽。再夾一顆螺螄,輕輕一吸,螺肉嗦至舌尖,細嚼慢品,清甜嫩滑,好吃到眼睛都要瞇起來。
月兒一點兒一點兒爬上坡,像姑娘的銀梳子,亮晃晃的。風從河底起身,攀上竹枝,推動綠浪。表哥們挑來井水,一瓢一瓢潑向小院。泥煙起,暑熱退,涼意起。
將門敞開,抬出竹凳、竹床,將將擺好。抱出被單、枕頭,放至竹床。蒲扇輕搖,蚊香繚繞,天邊的星,娃娃的乳牙一般,白嫩可愛。
孩子們跳進門前水渠里洗澡,嬉戲打鬧,久久不愿起身。大人們雙手并用,將他們光溜溜地拎出來,扔至竹床,滾,爬,貼,竹床鬧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涼意滾過四肢,沁爽至極。
一輪圓月,撥開薄云,抖落面紗,露出光潔的臉龐。那肌膚,吹彈可破,堪稱絕色。天空湛藍,月兒皎潔,穿過白的云,拖走粉的云,如一朵玉蘭花,巧笑嫣然。它不知道自己美,盈盈落樹梢,露一半,藏一半。那樹也發光發亮,仿佛美人的蓮蓬發髻,別著一枚月亮夾。
蟲鳴四起,清風徐來,外婆搖著蒲扇講故事,《嫦娥奔月》《牛郎織女》《后羿射日》,一個比一個有趣。我被深深吸引,陷入情節,無法自拔。嫦娥會后悔嗎?七月七能聽到牛郎織女的悄悄話嗎?無數問題在腦海里翻騰。天上的月亮,睜大眼睛,似在思考什么。什么時候睡著的?螢火蟲的光影越來越模糊,星星搖搖欲墜,睫毛像沾了雨水的翅膀,沉沉地壓下來。
外婆搖蒲扇的手,一晃一晃,她的眼微微地瞇著。小院里,蟲聲四起,清風流瀉。露水下來的時候,我被輕輕抱回里屋。
“為什么大人可以在院里睡到天亮?我也要躺在月亮下睡覺。”我嘟著嘴抗議。
“好的,好的,都依了你。”外婆慈祥地幫我穿衣,抱我去洗臉。
三
秋天的風,是細密的刷子,把天刷得藍晶晶,沒有一絲皺紋。葫蘆在瓜架下蕩來蕩去。等再老些,摘下切開,掏去瓜瓤,晾成水瓢。還有絲瓜,越長越老,老成黃皮,干干的。剪下,留種,絲瓜絡做洗碗刷。
我趴在籬笆前,數野菊花有幾根睫毛。外婆在擼胡枝子花,那花白蛾子一般,窸窸窣窣從掌心飛向倒放的傘。
嗚嗚嗚。哪兒來的哭聲?外婆說哭泣的女孩兒是德才叔的閨女。德才叔娶了外省女子,生的女兒來福漂亮可愛。后來德才叔逐漸嗜賭成性,老婆受不了,回了老家。
來福才十歲,躲在竹林里哭。竹林與小院,一墻之隔,哭泣的聲音如蛇游過,細細的,哀哀的,撓心撓肝。外婆再也坐不住了,跑去竹林,將她領回來。她坐在小院的竹椅上,臉像花貓,發如飛蓬。外婆拿來梳子,幫她梳順長發,編成好看的麻花辮。楚楚可憐的來福,鴨蛋臉,高鼻梁,大眼睛,肌膚若雪。外婆一邊夸贊,一邊將她摟入懷。來福的眼睛浮上蒙蒙的霧氣,似乎風一吹,淚水便要紛紛地落。
外婆掐一朵玫紅的蜀葵簪在來福的發間,細聲細氣地寬慰:“別怕,有婆婆在。”
我喜歡來福姐姐,央她講故事,央她捉蝴蝶。來福心靈手巧,能用草葉子編蟋蟀,編玫瑰花。那些葉兒、藤兒,在來福的十指間穿梭,上下翻飛,一會兒工夫,成了蛐蛐,成了花朵。我看得兩眼發光,眼睛黏著來福,扯也扯不開。
外婆一趟趟去德才叔家,一次次勸說,一次次開導。德才叔羞愧難當,當著村支書的面寫下保證書,不再賭。
秋日,家家釀酒。小院人影憧憧,熱氣騰騰。釀酒的水得用后山的清泉。德才叔早早地來幫忙,肩挑扁擔,腳踏草鞋,兩桶水在肩頭晃悠。來福姐姐也來了,添柴,洗米,忙前忙后,伶俐似燕。我黏著來福姐姐,她添柴我也添柴,她淘米我也淘米。來福姐姐臉色紅潤,眼睛明亮,越發好看了。
洗過、浸過的糯米,白潤晶瑩,發著胖,發著光。它們在甑篦里,冒著熱氣,變得透明。火候還不夠,那就再來一把烈火。來福姐姐加快添柴的速度,紅紅的火焰,映著紅紅的臉頰。忽然,她將臉湊過來,在我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我娘,下個月就要回來了。”
陽光灑滿小院,糯米的香在風里輕歌曼舞。
四
冬天盼一場雪,得勁兒大的,壓彎竹枝,一腳踩下陷出窩兒的那種。冷是自然的,再冷也擋不住玩的勁兒。
風帶著刀片,還有一副尖利的嗓子,四處打劫。村里的人穿成一只熊,笨笨的,胖胖的,臉上一條大圍巾,嚴嚴實實,只露一雙眼。那眼也怕凍,瞇縫著。從背后看,不知誰是誰,從前面看,也不曉得誰是誰。
外婆的院子蕭條了不少,籬笆瘦瘦的,果樹禿禿的。而菜地里的大蘿卜不怕冷,滾圓白胖的身軀半藏半露,還有芥菜,高高大大,八面威風。
天陰著,黑云擦頭頂,冷風吹著哨子。要下雪了。外婆看了看云,將雞鴨趕進窩。清晨,被白光喚醒,來不及穿衣,我光著腳丫撲到窗前:“哇,好大一場雪!”
那廂的鞋還沒穿妥,這廂的人已沖向小院。皚皚白雪,蓬松晶瑩,小院成了雪的世界,籬笆白眉,果樹白發,菜地蓋著白毯。這么干凈這么美麗的雪,心說,忍心踩一腳嗎?可是雪有聲音,它向我招呼。終是踩上去,人也躺上去,陷進雪的懷。
敲屋檐下的冰凌,吮,凍得嘶嘶哈哈。滾雪球,堆雪人,打雪仗,快樂得要發瘋。外婆忙著掃雪,將小院掃出一塊空地。撥開厚雪,把蘿卜從地里拔出來。隔年的臘排骨取下,剁開,放鍋里燉,快熟之時,蘿卜切塊,倒入。母親抱我至灶窟,換下濕掉的鞋,烘烤雪花浸濕的裳,將我熏得暖洋洋。
排骨燉蘿卜上了桌,芥菜炒米椒也上來了。院中,白雪茫茫,屋內,煙火繚繞。一口湯,一口飯,蘿卜甜津津,芥菜嫩生生。飯菜剛落肚,腳便往院里來。總還要摁摁雪肥嘟嘟的臉龐,一個掌心下去,雪凹進一個掌,一個腳印下去,雪凹進一只腳。雞鴨鵝也湊熱鬧,鴨子印楓葉,小雞拓竹葉,狗呢,一踩便是幾朵梅花。說到梅花,那香便幽幽地飄來了。院墻下,角落里,一株老梅娉娉婷婷。那骨朵,如火似焰,偏又壓著一捧雪,紅白相襯,嬌艷欲滴。若要折梅,總會驚動一枝雪,簌簌往下落,細粉粉,白瑩瑩。
落雪天,宜做豬皮凍。豬皮洗凈,焯水,切段,各種調料倒入,浸發好的黃豆放入,豬皮熬煮至軟膩,晶瑩剔透,一夾就碎。豆呢,抽了筋骨,入口即化。將熬煮后的豬皮和豆倒至臉盆。半天辰光,便結成凍。
豬皮凍,色澤誘人,冰涼潤滑。下雪天,一口熱飯,一口豬皮凍,滑溜溜落肚,人瞬間精神了。
落雪的第二天,出了個響晴的天。藍瑩瑩的天,光亮可人,白臉龐的太陽,溫溫暾暾。冬日小院,竿子沉,醬鴨、醬肘子、醬油肉,排排掛。金黃的玉米,結辮的白蒜,成串的辣椒,從房檐下垂下。紅艷艷的窗花從外婆的手中變出來,端端正正貼在木格子窗上,兩盞大大的紅燈籠在檐下輕輕搖晃。
雪在一點點兒矮下去,房檐有滴滴答答的聲響。小腳老太,駝背老頭兒,穿著棉襖,拎著火籠,挨著院墻曬太陽。太陽移,他們也跟著移。三兩碎語,慢慢悠悠,手里的火籠,炭火忽閃,一會兒攏在手下,一會兒夾在腿間。
我們靠著墻,使勁兒地擠。一伙人往左,一伙人往右,嘿喲嘿喲,滿臉通紅,熱氣騰騰,擠得墻皮簌簌掉。擠出去的那個,在邊上跳著腳喊加油,等待新一輪的“戰況”。
婦女們手捏棒針,肘挎籃子,聚在外婆家的南墻根,織毛衣,話家常。東家的媳婦懷了仔,西家的兒子定了親,村尾的勇叔得了病。日光淡淡,雪色溶溶,毛線抽了又抽,指尖的棒針簌簌而動。外婆在心里盤算:生仔的月里飯得準備,提一籃雞蛋、一包紅糖,再盛五斤自釀的紅酒,面上好看又實用;西家的兒子結婚時,包五十元紅包,添一床纏枝蓮被單;勇叔得了病,家養的老母雞送一只去,再加一斤干荔枝,好給病人滋補。
外婆記性好,人情往來,心里一本賬,門兒清。上月收了蓮嬸二斤豆,這月捧幾個地窖里的番薯,給蓮嬸的娃兒烤著吃。去年,得了王叔的三斤豬下水,今年,自家的年豬殺了,送上一個大豬腿。還禮有講究,得結合時令揣摩喜好。“還禮,要貴于對方的。”“寧可自己省,不能小氣于人。”“吃點兒虧,福進門。”這些話,外婆諄諄教導母親,母親又細細叮囑于我。
十里八鄉,外婆賢名在外。村頭娶媳婦,村尾嫁女兒,下聘、回禮,各種禮節,做得不到位,唾沫淹死人。雪后初晴,主婦們往外婆家來,小院中坐著,鞋墊兒繡著,毛衣織著,各項事宜細細商量著,鞋墊兒繡完,毛衣織半截,事情也商量妥當。外婆說行,那必定差不多。外婆說再加點兒,當家的也一定會點頭。
雪中,德清媳婦摘一枝紅梅,明眸皓齒,笑聲清脆。男人們直了眼,腳挪不動,話說不出,傻傻地瞧著。花嬸、青姨,斜瞄一眼,一言不發。
外婆察言觀色,主動談起新媳婦勤謹安靜,里外拾掇,孝敬老人。又說花嬸的女子考上了縣里的重點中學,青姨的兒子木工活兒干得漂亮。花嬸、青姨都樂了,胸腔里的笑,亮敞敞地滾出來。
老夕陽躺在墻根,融入夜色。婦人們收拾針線,各自回家。屋檐的雪水滴滴答答,家家的煙囪冒出裊裊的炊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