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5年第12期 | 馬南:假山

馬南,湖北秭歸人。小說作品刊載于《十月》《上海文學》《北京文學》《作家》《山花》《小說月報?原創版》《長江文藝》《中國作家》等核心期刊,被《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選載。獲第八屆芳草女評委獎、第八屆湖北文學獎、北京文學2024年度優秀作品獎。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冰裂紋筆記》。
1
吳套著不合身的工服,正給石頭量尺寸。院子里堆著各種石頭,千層石、龜紋石、黃蠟石,皮卡車進進出出,哼哼唧唧,令多江很是煩躁。
搬來這棟別墅后,吳最上心的事,是在院子里造一座絕對完美的假山。吳在這方面有研究,也瞧不上那些流水線一樣的工藝。最近一段時間里,他把那些標的少的案子給了底下的實習生,一心撲在造假山上。每一塊石頭都是他挑選的,確定方位、畫圖、埋置預埋件、制作骨架,也都是親自動手,只有需要出力搬運時,才會看到三四個小工。說來真是諷刺,吳視這些石頭為珍寶,卻對多江帶回來的巖石標本心存芥蒂。有一次,她采集到一個輝銻礦標本,吳讓她拿出去,只因棱柱狀晶體像極了棺材釘。
今天的陣勢,應該是要開始山體造型了,搭配主峰和次峰。旁邊同時動工的魚池也快要砌好,底部細硬的鋼筋暴露在外,如同丑陋的真相。
多江換好鞋,走到車庫前,看著卷簾門緩緩上升。
周六還出去?吳問。
去風刀崖,有個會。難得吳主動開口說話,多江猶豫幾秒,走到他旁邊說,元旦假期,我想出去走走。
跟誰?吳問。
之前跟你說過的。多江說,一群地質的朋友,他們約了我好多次。
是那個姓陳的吧?吳笑起來,笑得多江冷颼颼的。
是。多江說。
隨便你。吳起身拿了把電鋸,蹲下來,準備切石頭。
“隨便你”的意思,就是不許去。這么多年,多江清楚他的話語話術。如果多江執意要去,吳也有辦法讓她中途放棄。有一次兩人吵架后,多江摔門出去,還沒走出小區,吳便發來一張照片。五歲的兒子戴著眼鏡,坐在地上抹眼淚。顯然,那是一張充滿譴責的照片,兒子的視力散光、身材矮小瘦弱以及腳上那雙臟兮兮的棉拖鞋,都是多江疏于照料的結果。
孩子是她的軟肋,吳也精通利用這一點。只是孩子太懂事了,小小的年紀,總能發現多江的淚痕,看出她的痛苦和憤怒。他抱住多江,小大人一樣輕輕拍著她的頭說,沒事,睡一覺就好了。多江每每冒出過不下去的念頭,一看到兒子,就什么想法都沒有了。
多江趕在刺耳的切割聲響起之前,將車開走了。路上她想,吳蹲在那里打量石頭的樣子,真像一條餓慌了的狗。
四天前,陳宇給多江發來微信,說大家打算結伴來看她。九年了,總不能只在群里見面。陳宇給她發微信時,還穿著皮靴、戴著牛仔帽,跟同伴們在科迪勒拉山下的草地上喂馬,當天,他們又離開那里,到了機場。
群名叫“行行走走”,除了陳宇,其他五個人多江都還沒見過。每個人都在往群里丟照片,天空碧藍清澈,湖面綠如翡翠。她還是第一次見到灰白色的山,細看,才發現是霰雪覆蓋在暗灰色的樹木上。科迪勒拉山脈高低起伏,最遠處的那座,通體潔白,快接近湖泊的剔透了,而山脈最頂端的那部分,則被陽光裹上薄薄的金色,像柔軟的糖畫手藝人輕輕抹上去的一層糖漿。于是,那座山一半白,一半金,真不像存在于現實中的景致。
陳宇@多江說,他們會從那里飛往馬德里,再從馬德里的巴拉哈斯機場轉機到杭州。陳宇說得十分詳細,就好像多江隔天就要走同樣的線路似的。
怎么可能啊?多江覺得,至少在未來十年里,她都不會去到那么遠的地方,在她生活的這個城市里,也沒有哪個朋友會像他們那樣灑脫自由。那是多江無法企及的生活,一年里,只有三分之二的時間用來工作,滿世界跑似乎才是生活的重點和意義。他們像一匹匹精力旺盛的挽馬,而某段時間,挽馬也能變成蝸牛,在一處人煙稀少的村莊蟄伏下來,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那時候,丟在群里的照片便是寂靜的、緩慢的,像進入了悟道和修行。等再過一段時間,他們又該走出村莊,出現在大西洋彼岸的門德雷斯河邊了。多江因此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無數尚未被開發的迷窟、溶洞、海灘、島嶼,古城、森林、湖泊,以及湖泊上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鳥類,這些都是令她無限神往的。他們還發現過一處碎巖,每塊斷石內部都嵌著菱錳礦和螢石組成的晶簇。
他們發照片的同時,也會@多江。多多姐,下次一定要一起來啊。多多姐,期待相聚吖。多江能從隔屏的熱情中,感受到陳宇在大家心中的份量。作為陳宇的朋友,她也想拿出熱情和真誠。于是,她像個善解人意的大姐姐,囑咐他們注意安全,也會附和他們的玩笑,顯得自己跟他們一樣幽默風趣。
多江記得清楚,九年里他們邀約了她九次,每一次她都只能尷尬掉隊。她和他們不一樣,孩子、工作、家事,各有各的分枝,細密繁雜得像一張大網,她必須按部就班,理智清醒才能應付下來。多江將那些照片存在公司電腦里。加密的文件夾,通往它的路徑千折百繞,很難被其他人發現。隔一陣,她就會翻出來看。盡管那終究是照片,她無法親身體驗,比如湖水的冰涼,雪峰的耀眼,峽谷的逼仄,以及不同于平常的風聲、雨聲;可幸好有這些照片,這些照片是她格式化的生活里唯一的變量,將她麻木的日常撕開一個小口,帶她涌進自由的曠野,相信這世間還有很多美好。
這一次,陳宇照例小心翼翼地邀約了多江。和多江碰面后,他們準備去皖南找一處石窟。石窟很大,有人在里面發現了七彩黃銅礦方解石——可不是放在陳列館里的石頭,而是掛在石壁上。想想吧,一束光照過去,就能看到七彩霓虹。
多江沉默著沒說話。
沒事,陳宇說,去不了也沒關系,到時候我給你發照片。
又是發照片。她已經看了九年的照片了,她電腦的文件夾里,已經騰不出更多的地方了。多江說,我去。
真的?太好了。陳宇有些激動,到時候,你帶我們先去看看風刀崖,看看你那個水下的故鄉。
多江說,好。
2
早些年在西藏,多江跟陳宇說過風刀崖。
在長江兩岸眾多的山崖中,風刀崖很特殊。它是個危巖體,最早的開裂和崩塌,要追溯到一千多年前。據說最嚴重的一次,曾將山下的河流堵塞了八年之久。九三年的時候,風刀崖出現過一次小規模坍塌,為了不造成更大的災難,十多位地質學家們經過反復勘探和論證,最終定下了最為科學的治理辦法,即錨索內治,鐵鏈外防。那是多江第一次見識一座龐大的山體被鐵鏈捆住。
一百九十根啊!多江跟陳宇比劃,比我脖子還粗。那時候我們每天從山崖下經過,總擔心上面會滾石頭,可沒辦法,那是唯一一條去學校的路。
陳宇沒有表現出跟多江同樣的驚訝。他說,在風水學里,山屬陰,因此被視為雌。萬物有靈,如果風刀崖真是女性神山,是巨大的神靈,幾十年來被這么多根鐵鏈五花大綁,是不是有點弒神的味道?也許就應該順應自然神性,敬畏自然法則,而不是束縛它。
胡說八道,虧你還是干地質的。多江有些生氣,你知道一座山崖倒塌意味著什么嗎?
氣消之后,多江說,風刀崖那次的坍塌并不是重點,差不多在同一個時刻,還發生了另一場更大的災難,一個離它五公里的百年古鎮,遭遇了一場觸目驚心的大滑坡。
那一年,八歲的多江隨古鎮上的人站在對岸,眼睜睜看著幕墻一樣的山石泥土從一千多米的山頂傾三世而下。密密的房屋瓦解在泥土之中,隨后被江水吞沒。人群里不時傳來老人和女人的嗚咽聲,男人們故作堅強,說著“只要人在家就在”之類的安慰話,但說到后來,還是忍不住抹起了眼淚。
父親在那次滑坡中遭遇了意外,之后母親說起很多事,都習慣以“搬遷后”開頭。搬遷后,我總是睡不好覺。搬遷后,胸口老是發悶。她抱著多江,摸著多江枯黃稀疏的頭發說,搬遷后,這孩子不愛說話了。旁人說,沒事,長大了就好了。
長大后的多江沒有變成母親眼中的“好”。她依舊不愛說話,也不喜歡往熱鬧的地方去。那些鬧哄哄的聲音總讓她想起古鎮倒塌時的轟鳴,時間越久,這種感覺反倒越強烈。多江喜歡逃離人群,孤獨地面對孤獨。上大學后,因為專業的原因,她迷上了巖石。她常常跑出去,跑進深山,與各種巖石為友,與它們對視、說話。那是她鮮有的不為人知的外向時刻,她在深山中尋找著那些朋友,灰巖、石英、云母、橄欖巖、煌斑巖等等,這些家伙看似堅硬,其實最易風化,說起來也是脆弱的,只是很少有人會知道。大自然里藏著另一樽鐘表,多江樂此不疲地通過巖石顯露出來的顏色、紋理、裂隙,來推斷它們身上流淌的時間,想象它們各自經歷的故事。也許它們也有親人和朋友,也經歷過最撕裂的分袂且再也無法重逢,也不得不學會隱忍,不得不獨自面對暴雪風霜。多江用手撫摸它們,有時候覺得它們是巖石,有時候覺得它們是她自己。
母親總擔心多江尋那些石頭尋出病來。她提醒多江,該把心思花到自己身上,花到如何和吳搞好關系的事情上。不說別的,那些顏色暗沉、款式老氣的沖鋒衣,出野外時穿穿就行了,平時該精致優雅些,也該學會化妝,把臉上的斑點和細紋遮一遮。母親說得一臉愁容,你看看你,不肯撒嬌示弱,還犟啊。男人嘛,況且是吳這種會掙錢的男人,誰不愛漂漂亮亮、溫柔懂事的老婆?
不愛拉倒,多江在心里說。她不想同母親起爭執,母親根深蒂固的部分,再怎么據理力爭都改變不了。母親一定會說,人要懂得感恩。要不是他們,你哪里有大學上,哪里會有這么體面的工作。你話那么少,賣涼蝦也難啊。
母親說得沒錯,擺在眼前的事實是,若沒有吳家的幫助,僅靠不怎么識字的母親賣涼蝦,的確沒辦法供她上完大學。
吳的父母是涼蝦店鋪的房東,這對靠勤勉致富的夫妻,老早就相中多江身體結實、不嬌氣,還那么會讀書,他們尤其喜歡看多江戴著眼鏡溫文爾雅的樣子。多江上大二的時候,已經工作了兩年的吳帶著父母來學校看她。正值寒冬,多江穿得單薄。他們帶她去酒店吃飯,買了加厚的棉衣褲和成箱的牛奶。從包房出來,有一段長長的樓梯要下,吳握住多江的手,飛快地在她臉上親了一下。那年寒假后返校,吳在她學校附近的旅館待了兩晚。那時候的吳,體貼細致,什么話都愿意跟她講,令多江挑不出哪里不好。那些久遠的溫暖時刻在多江心里沒有褪色、消弭,她寧愿相信自己遇到的是兩個吳,曾經的那個,永遠都是她心中所愛。
3
今天去風刀崖,是開最后一次現場辦公會。
九個月前,風刀崖的監測數據突然出現變化。在山體的356米處,最大移位量正在以平均0.02毫米的速度增長。也就是說,時隔三十多年,風刀崖出現了新的裂口。
項目落到多江手上已有六十多個工作日了。前期馬不停蹄地論證和勘測,除了增加鉚固鏈條,似乎沒有更好的辦法。
項目分三個階段,前期的錨索試驗和開挖土石方、混凝土澆筑、表層危巖清理、噴錨網等輔助工程,都是為了三階段的主體施工——根據測算,風刀崖的山體得再增加40根鐵鏈。作為項目牽頭人,一旦開工,多江要每天蹲守在工地,確保每個環節的扎實可靠。這也意味著,她將親自檢驗那些鐵鏈是否符合要求,親自看著它被錨索牽引,將那些不安分的裂口牢牢鎖住。多江太了解那些鐵鏈了,優質的高碳鋼,強度高,韌性大,耐磨耐腐蝕耐高溫,要將它們折斷脫落,恐怕只有在夢里了。
會議結束后,甲方邀請大家去農家樂吃現捕上來的肥魚。大家圍著燙熱的柴火爐子,喝酒唱歌,那沒有煩惱的樣子讓多江羨慕。多江佯裝有電話進來,去外面透氣。
峽谷里升起大霧,天幕被拉低了一截,江風把濃霧吹成粗細不一的條狀,松松垮垮裹在風刀崖的腰部。多江真希望這些霧是一種神奇的修復劑,它們會流淌到那些開裂的縫隙之中,將其修復、彌合。真是那樣就好了,真是那樣的話,也就不需要什么鐵鏈了。
半空中不時有枯卷的葉子落下來,被風推著走走停停,像覓食的小麻雀。落光葉子的樹木僅剩大小粗細的不同,很難辨出名字,但對多江來說十分容易。她一眼就認出了近處的香樟、構樹和楊樹,以及再遠一點的立在一方舌狀滑坡體上的、樹干歪斜的馬刀樹。此時,她無心為那些樹多作停留,滿腦子都想著跟陳宇他們去皖南的事。
九年前從西藏回來的時候,吳就知道陳宇了。他幫人打了上百件離婚官司,不相信這世上還有如多江所說的純粹的男女朋友。暗中調查不是沒有過,多江甚至發現吳在她的車上裝了監聽。可面對擺在面前的事實,吳只會懷疑是自己調查得還不夠全面具體。
不過這一次,多江決意拿出最大的耐心和坦誠,和吳好好聊一次。想想真是可悲,兩人認識到現在,從不曾向對方好好袒露,連眼淚都不曾掉過,多是以冷漠回應冷漠。以前還有劍拔弩張,據理力爭的時候,到現在,連吵架都嫌麻煩了。多江決意推心置腹一回,再怎么說,吳的心也不是塊巖石。
4
和陳宇認識,源于一次聯合勘探。多江和陳宇分別來自不同的公司,目的地是西藏江達縣一個叫白各村的地方。抵達的當晚開了一次碰頭會,陳宇穿著扎眼的橙色始祖鳥外套,腳上趿著布拖鞋,像是來度假。
開完會,跟著就是現場踏勘。生理期加高反,多江有些跟不上隊伍。每次拉開一點距離,那只扎眼的始祖鳥就說,要不你跟車回去吧。多江很反感。剛參加工作那會兒,有男同事嫌帶著女的上山不吉利,一路上含沙射影,不想過了這么多年仍然遭嫌棄。中途,多江上完廁所出來,又聽他和幾個人在路邊說,讓她回去休息吧,我們隊不缺那一個女的。多江頓時像頭受了刺激的斗牛,貼著他后背沖過去,差點把他撞到。
踏勘第一站是一處崖洞。洞口在半山腰,四周覆蓋著厚密的雜草和枝蔓。多江走在前面,搶過鋤頭去清理路障。男人們站在一旁抽煙,夸她手腳麻利,只有陳宇看出她心情不好。他走過去,要接過鋤頭,多江沒給。顯露出來的洞口是個狹窄的三角形,體型大一點的男人得折疊身體才能進去。地上凍得打滑,多江用腳尖抵著硬邦邦的草根往洞里走,陳宇要扶她,被她甩開了。進洞之后,陳宇找機會湊過去說,你是八五年的吧?我也是。你什么星座?
多江說,你擋著我了。
陳宇說,怎么樣你才能原諒我嘛。
多江說,讓開。
意外發生在幾分鐘后。多江舉著相機,突然覺得有些站不穩,之后就被人一把拽住朝出口跑。陳宇邊跑邊朝身后的人喊,因為太著急,他的頭在洞口一塊倒置的尖石上撞了一下,當即就涌出了血。
多江這才反應過來是地震。山頂已經開始掉石頭了,大家有些慌亂,可又不敢待在原地,原地不動肯定是等死。
四十多分鐘的路程變得十分漫長,每個人都不敢說話,唯恐被滾下來的石頭擊中。直到撤離到安全地帶,有幾個同事才一屁股坐下,哆嗦著點煙。
返回的路上大家心有余悸。震源就在與江達縣毗鄰的玉樹,震級五點八,他們算是死里逃生了。多江全程沒說一句話,陳宇按著涂滿碘伏的額頭走到最后排,在多江旁邊坐下說,好像就你不怕死。多江說,死有什么好怕的?他用一副過來人的口氣說,年紀不大,這么不珍愛生命。多江看著窗外。這是她產后第一次出野外,臨走時,她又是背包又是行李箱,吳冷眼看著,硬是沒搭手,而在此之前,他們已經快一個月沒說話了。剛剛從山上朝下跑的時候,一塊石頭就掉在她腳邊。那一刻,她差一點就想停下來了。
半個月后,白各村碰上一場暴雪,踏勘暫停。多江大部分時間窩在房間看書,在固定時間段和兩歲的孩子視頻。房間里沒有暖氣,有天下午,多江打完電話,手腳冰涼,裹上衣服下樓買熱水袋,正好陳宇頂著滿頭的雪從外面回來。他喝了酒,呼吸很重,腦門泛著光。他問多江去哪里,多江臨時改了主意,問,酒館遠嗎?陳宇說,這會兒全是人。去我那兒吧,我房間有酒。
陳宇用自帶的茶具給她泡了茶。他說,傷心的時候不能喝酒,等下次高興時,我帶你去個不錯的酒館。多江有些難為情,出門前她用熱毛巾敷了臉,一再確認沒有哭過的痕跡,不料還是被他看出來了。為了掩飾難堪,她去桌前看一本攤開的書,是查爾斯·萊伊爾的《地質學原理》,又去看旁邊堆放的那些,竟然有她喜歡的阿爾弗雷德·魏格納的《海陸的起源》。
多江說,博覽群書,還是免不得要性別歧視。陳宇說,你真誤會我了。我是看出你那天不太舒服,真心不想讓你跟著。
這么說,我是真誤會你了。多江說。
陳宇說,女的干這行太不容易,我認識一個女孩兒,就是在踏勘中遭遇高山病,后來——那會兒她才二十三歲。
多江說,真不知道那些女地質學家,是如何平衡家庭和事業的。
一定要平衡嗎?理想面前,男女平等。你知道吧?我們頭兒私下總夸你,說你沉穩細致,思維敏捷,天生就是干地質的料。
多江有些不好意思,走到窗前,見雪下得比先前更大了。明天照樣開不了工。多江說,真不知要拖到什么時候。
既來之則安之。陳宇說,明天去酒館看藏戲吧?明天,你心情會不會好點?
多江被這話逗笑了。
第二天傍晚,陳宇來敲房門約她。
鎮上看不到什么人,稀疏分散的房子在雪霧中變得似有若無。白茫茫的空曠之中,通往酒館的積雪嶄新且埋腳,由不得他們走太快。多江想起剛結婚不久,她和吳也在雪地里這樣走過。公園里有很多樟樹,多江站在樹下,吳卻不愿像其他人一樣踢落樹上的雪,他怕凍壞了多江。
陳宇用手鏟起一團雪,一點點捏緊后遞給她說,比南方的雪軟一些。她取下手套接過來,冰涼透過掌心,不覺打了個哆嗦,這才知道上了當。多江沒說什么,扔了雪繼續走。
陳宇偏頭看她,你一直都這么發愁嗎?
多江說,我哪里發愁了?
陳宇重新捏了雪團,在兩手間來回拋著,說,你不能這樣愁眉不展,得干點有趣的事。
多江問,有趣,什么才叫有趣?
陳宇說,我現階段最想干的事,是探尋北緯30度線上的奇觀絕景和謎團。百慕大三角、巴比倫的空中花園、約旦的死海、黎巴嫩巴爾別克村的原始部落遺址,以及那不勒斯的死亡谷。你聽說過一個神秘地帶嗎?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圣塔克斯小鎮,那里的大樹都向同一個地方傾斜,人和鳥類也不例外,包括從空中落下的物體,完全違反了萬有引力。
他一邊說,一邊拽著她將身體傾斜。
多江說,我老家有個巨大的山崖,叫風刀崖,也在北緯30度線上,因為山體開裂,被很多條鐵鏈鎖著。
為什么叫風刀崖呢?
多江說,江邊的山,大多是陡峭的石壁,像被刀削過一樣。
削山的應該是風。陳宇說,刀一樣的風。
多江笑起來,江風確實挺大的。
兩人又說回崖上的鐵鏈,說到弒神救世,多江很生氣,撇下他頭也不回地走了。他跟上去道歉,這才知道她沒有了故鄉。
那么大的古鎮,就這么消失了。多江說,后來,縣里建了個滑坡博物館,在水下還原了那個古鎮原來的樣子。
你的故鄉在江水之下。陳宇安慰她說,它只是從陸地換到水中,但并沒有消失。
他也同她講起自己的故鄉——也算是消失了。因為父母工作的原因,他們在不同的城市生活,后來兩個姐姐定居國外,父母也跟著過去,杭州的家里,就只剩他一個人了。多江聽他講著,意識到他先前說的探秘并非信口開河。以他的家境,他是有條件實現的,而他看似張揚不羈的性格也并非故作聲勢,從小被尊重、被富養的孩子,理應就是這樣大方自信。
那天他們在雪地里走了很遠,等走回去,藏戲早已結束了。陳宇索性帶多江去了一個很接地氣的酒館。酒館是普通人家的房子改造的,簡陋且熱鬧。多江老遠就聽見男人們大聲喊著“dong dong dong”,陳宇告訴多江,就是“喝喝喝”的意思。他點了一盤“山一樣高”的肉,教她用小刀子將肉削成薄塊,搭配蒜瓣,大口吃下去,再喝一大口酒。
房間里的鐵爐子燒得很旺,多江照他說的做了,頓時熱浪直頂腦門。她說,這是來西藏后最暖和的一次。
多江就是那天進了他們那個名為“行行走走”的群。陳宇說,都是干地質的同行,每年都會結伴出去,尋找一些特殊的地質現象,上一次是去年秋天,我們在去冰島的途中,發現了新脈礦。
去冰島,多江想都不敢想。多江覺得自己跟他們根本就不是同一世界的人。他說,其實這沒什么難的。去與不去之間,差的只有決心。多江想,哪有這么簡單啊。
大家已經在歡迎多江的加入了,多江一一答謝。她問陳宇,里面的人,有結了婚、有孩子的嗎?陳宇指著其中的兩人說,這倆是夫妻,孩子上小學吧。其實一年也就出來一次,撇下孩子的時候并不多。另外那倆是戀人,他們準備旅行結婚。
所以,剩下這個,是你的——
不是。陳宇說,我以前有一個女朋友的。
多江察覺他有些低落,聯想到他先前說的那個得高山病的女孩,隨后聽見他說,是的,是她。所以,我暫時沒有什么打算。
多江沖他笑了笑。也許是喝了酒的原因,她冒上來一些情緒。
你還好吧?陳宇問。
多江說,有點想我兒子了。你知道嗎?他五個多月的時候患了肺炎,要打針,打腦袋上。他手腳亂蹬,被我們死死摁住,可即便這樣,針還是戳不進去。我也哭了起來,看著他說,稍微忍一忍好嗎?一會兒就好了。他好像真的聽懂了我的話,就那樣安靜地看著我。
這大概就是成為母親的意義吧。陳宇說。
是啊。多江說完,沒剛剛那么難過了。
復工后,工作組沒日沒夜地趕進度,兩人再沒出去過。踏勘的最后一站路程最遠,海拔也最高。傍晚收工的時候,天色暗沉,像是又有大雪要來。行至那段盤山公路的時候堵車了,才知道前面山體塌方。路面蓋滿了石頭,車輛挨個鋌而走險,踩足油門從石塊上碾過。輪到多江他們的時候,卻沒那么好的運氣了。車剛走到塌方的那段路中間,鐵灰色的石塊密密壓壓從山體滾下來。
車里車外驚叫聲一片。司機罵了一句,不顧一切地向前沖,慌亂之中,車子失控撞向路肩的防護欄,即將沖下懸崖。有人已經發出絕望的叫喊,如同看到死亡分秒逼近,好在車頭與欄桿狠狠刮擦之后,又朝左邊急轉。多江聽見石頭砸向車身的聲音,乒乒乓乓,像子彈無休止地掃射。
車胎爆掉了一個,空氣中彌散著橡膠灼燒的氣味,后窗玻璃布滿裂縫,輕輕一碰就會碎落下來。等救援車的時候,有隊友說,地震、暴雪、塌方,個個沒逃過啊,大家可算是過命交情了。
是啊。有人說,剛才撞過去的時候,真以為這條命到此為止了。
多江轉過身去,在呼呼作響的風聲里,滾出大顆的眼淚。
5
行了,別說了。吳打斷多江。哭什么呢?是覺得這輩子跟著我受了委屈?你是遺憾吧,遺憾不能跟姓陳的在一起。
多江驚詫地看著吳,以為自己聽錯了。她說了那么多,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他,但在吳眼里,無非是庸俗不堪的低級趣味。
多江明白了,和吳的矛盾,歸根結底源于多江婚后的不順從,未按吳設計的那樣作選擇。孩子出生后總是生病,身長體重也遲遲達不到標準數據。吳說,都是多江的問題。懷孕期間休息得太少,四個月的時候出了兩次野外,爬山、淌水、鉆洞子,吉普車上一簸一天。后來還要做項目研究,查資料、寫報告,哪天不是熬到凌晨。
吳說得有些激動,最好的解決辦法是,多江辭掉工作,把重心轉到家里來。他能賺錢,根本不在乎她那點兒工資。多江后知后覺,也許從一開始他就作了這樣的打算。不然,他憑什么娶她呢?無非是看中她圈子干凈,不喜社交,又有一副能生孩子的好身體。對于婚姻,多江看重的是心靈相通,吳看重的,則是現實意義。
多江起身,去衛生間洗了把臉。網上有一種“十二秒效應”,她試過,效果不錯。她提醒過自己,非洲草原上那些被蝙蝠叮咬后的野馬最終喪命并非因為失血,而是因為在暴怒中瘋狂奔跑。
6
得知多江要來接機,大家已經在群里歡呼開了。多江其實比他們更激動,這是她在這個群里第一次掌握話語權,她覺得這一次才算真正融入了這個群,融入了大家。
出門時,吳在繼續造他的假山。砌起來的太湖石是青灰色的,巖體上布滿蜂窩樣的空洞,像被白蟻蛀空了一樣。吳看她的眼神有些譏諷——她戴了隱形眼鏡,化了點淡妝。吳笑了笑。
母親從出租車上下來,進了院子,見吳在,腳步輕了些。每次她來,總會穿上最貴的衣服,戴上所有的黃金首飾,還會去理發店請人盤頭發。多江有些生氣,看到她漸漸有些佝僂的背,又有些心疼。
母親去跟吳打招呼,說話時打量著他的臉,試圖要找出點什么線索。母親又轉身朝多江說,小源交給我你放心,你盡量早點回來,別太晚啊。多江知道,最后那句,是說給吳聽的。
多江回房間再次同兒子道別。他已經十一歲了,個頭冒上來不少,也壯實了很多。兒子在畫畫,他喜歡在色盤上調試各種特別的顏色。
我出去啦。多江在門口探頭說。兒子笑著點點頭,沖她做了個“OK”的手勢說,開心玩去吧,別擔心我。
多江一刻也不想等。她避開吳的目光,取了車,開出大門。
馬上就是元旦,街上到處都是紅色。紅色的燈籠,紅色的鮮花,紅色的吉祥物。那些年輕女孩也身著紅色,紅色發夾、紅色圍巾、紅色長靴,鮮艷明亮,讓她想到炙烈的火焰、滾燙的熱血,多江涌出一股從未有過的想要前進、沖鋒的欲望。路上,她再一次確定了酒店的水果和鮮花是否擺好,又將晚上的菜單重新過目,確認沒有任何疏漏。
離飛機落地還有近兩個小時,多江來早了。她放倒座椅,定好鬧鐘,想要休息一會兒。連續幾天,她都是在半夜醒來。此時,她必須養好精神。
7
多江聽到一聲巨響。
最先崩裂的是T9至T13裂縫區,數不清的巨石從崖體剝離,翻滾而下,轟然墜入長江。
多江聽見金屬碰撞的聲音,焊在巖土里的錨索正靈活退出、脫落,鐵鏈在空中來回晃蕩幾下后,紛紛直挺挺地往下跳。
江面隆起巨幕樣的渾濁的水墻。多江的眼睛被漫天的塵土蒙住了,塵土如煙霧般滾滾而來。多江毫不驚慌,默默站在原地,繼續感受著這場天崩地裂。她喜歡這種蘊藏在坍塌和幻滅中的絕情,這更像一種正義,給人類啟示和警告。
最后的嗡鳴和震動來自腹部,是母親。母親帶著哭腔的低沉音色,讓多江渾身躥過一道涼意。我闖禍了。我該死——多江聽見了吳的呵斥和孩子的哭聲。
多江的車沖上路面。
返程的路在大腦里變得模糊而不確定,她唯有踩下油門,朝前方橫沖直撞。四周全是喇叭聲,尖利得令她想要咆哮。她只想快點逃離這個被她攪亂的現場,快一點見到兒子。一輛車追上來,貼著她罵,你他媽眼瞎啊?
多江顧不上回頭,她張大嘴巴嚎啕大哭,鼻涕和唾液懸在下巴處,將她變成了一個瘋掉的女人。
8
風刀崖正式進入第三階段的主體工程。
多江上午盯工地,下午回家陪兒子。拆線后,兒子的額頭正中的位置留了一道四厘米長的疤,但想想鋼筋戳中的位置——離動脈只差兩毫米——留疤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多江時常在噩夢中重回那一幕,兒子的腦門被鉆出一個窟窿,血流得滿臉都是。
那天,直到凌晨她才給陳宇去了電話。她說不了太詳細,只是請他原諒。跟著,她掛掉電話,刪除陳宇的微信,并從“行行走走”的群里退出。她覺得只有這樣做,才能減輕對兒子的愧疚。
那道傷疤成了吳譴責多江的新的利劍,他總會在不滿的時候,輕飄飄地問多江,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多江本想問他一句,那么大的孩子,怎么就摔進魚池里了?你明明知道那些鋼筋很危險,為什么就沒有提醒他?但多江沒問。她害怕知道更殘忍的真相,她寧愿相信這只是一個意外。
9
多江一直等到半年后才動手。那天晚上,整棟別墅就她一個人。多江來到院子里,將事先準備好的炸藥埋進假山底座。
她掏出了火機。
然而,當火焰躥動時,多江猶豫了。爆炸聲一定會很大,當假山碎開,硝煙密布,別墅里里外外都會一片狼藉。再過一會兒,兒子就放學回家了,多江覺得自己沒辦法在他回來之前把院子收拾干凈,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
后來,多江用那團火焰點了一根煙,坐在假山旁一口一口地吸。夜色中,風刀崖緩緩出現在前方,那些新的鐵鏈被月光照出醒目的光澤。江水隨之展開,波瀾壯闊。平靜的水面上,映出那座圣母一樣的銀色的山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