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25年第12期|和谷:曉園札記
花貓
冬里從城中回去,久未打理的曉園滿眼荒蕪,草木凋零。蘋果、櫻桃、山楂、葡萄自生自滅,墜落后化作腐殖土。
寂靜中聽見喵喵的叫聲,在圓門后的柴草棚子里,一團柔軟的活物在輕聲歌唱。是一只花貓。餓了嗎?在守候主人的歸來?
在家的時候,母親常喚了它喂食,貓是頂替遠游的子女的陪護者,以驅趕晚景里的孤獨。春陽里,貓會帶著幾個幼崽在門中嬉鬧,母親便回到了記憶中,微笑著,憂傷起來。日后,小貓長大了,讓人領走了,老貓又復歸往日的寂寥,躲在草叢中蜷曲成一團,閉目養神。
在彌留之際,曾祖母懷里抱的是一只黑貓,咀嚼了白饃捧在掌心喂它。在微弱的油燈光亮下,順毛摩挲著陪伴自己的生靈,便有一縷縷金光在閃爍,曾祖母的眼神也亮了。到了祖母,喚來喚去的是一只白貓,它被視為遠方唯一的女兒,死后女兒才趕回來哭喪。貓在生命的流程中,傳宗接代,守望著故居。
花貓,是從哪里托生來的?再不捉老鼠也罷,只需哲人一樣喵喵地歌唱著。
白發
一位吃酒席微醉的漢子,在冬日的火爐邊,大大咧咧地叫著我的小名。
你是誰呀?他說我應該叫他大大。這讓我記起了碎爺的面孔,他一定是碎爺的兒子。我記得碎爺成親時,當回鄉知青的我還鬧過洞房。之后我離開家去闖蕩世界,一走便是五十年,又被打回原形。
我沒見過你呀!是的,他上次來的時候,我已經在城里工作了。偶爾回去,也不認識碎爺的孩子。他也沒見過我,只是他的小女兒愛好文學,聽說我成了作家,想索要簽名書來讀。
我問:大大你今年“高壽”?不,不敢,平五十了,老了,你看大大這樣子。他順手揭掉頭上的網球帽,一頭稀疏的白發閃亮,只是臉面黑里透紅,一雙眸子放射出堅毅而狡黠的光芒。
大大有點自豪也有點悲傷地訴說起來,說自小沒好好念書,十幾歲下煤窯掙錢,二十幾娶了媳婦,窮得叮當響。種地不養人,便離家在外打工,這一走就是二十年,逢過年才回來幾天。到過北上廣、云貴川、黑吉遼、新疆西藏內蒙古、海南島,把大半個中國跑遍了。
我說:那你把世事逛美了!啥活路?嗨嗨,他說,頂多算個流浪者。干的就是電視劇《裝臺》的活,進過國家大劇院。技術活,也是賣苦力,還要和演藝江湖的人精人渣搏殺,沒把碎命丟了,軟著陸回家,就是托老天爺的福。這么,給兒子娶了媳婦,生下孫子,交了買房首付款,供女兒讀書,算是盡心了。
大大算有本事的人啊!哪里,有當牛做馬的本事。老了,打工沒人要了,回家覓些蓋房打墓辦紅白喜事的活路,不死,還得干。
青絲白發,是誰偷走了時間?他問我,我問他。我倆望著通紅的爐火,無語。
黃花
她愛花,路過鄰家種藥材的地頭,撿了一枝筷子粗的樹苗子,插在園子的一角,在春陽里黃亮亮地耀眼。
花名叫連翹,早春時還沒長出嫩葉,就開出金黃艷麗的花,香氣淡雅。花期三五個月,到秋天采擷下果實來,是清熱解毒類中藥材。它多叢生于山野荒坡間,生存能力強,移植到園子里,算是受寵了。
連翹長到了十六年后,已經蓬勃成一棵小樹,又繁衍出若干枝條。當初栽種它的她,卻猝不及防,六十有五就病逝了。她自小受苦,養育的兩男一女成家立業,孫輩五丁,虎虎生風。她常是天不亮下地種菜,兒孫們周日回來,摘了滿筐各種菜蔬,帶回城里受用了。她這一去,孩子們恐怕只能到地里逮螞蚱了。
嫁入婆家多年,信守娘家女不入席的舊俗,從來只為老人兒孫的吃喝操勞,吃素食,穿舊衣。整天嘎嘎嘎的笑聲,忽然間怎么就消失了呢?
笑聲消失在冰雪消融的時節,連翹依然如期黃燦燦地照亮了園子。只是在乍暖還寒的風中,凋零的黃花落在春水里,將栽花人的靈魂沁入泥土。
豹爪
立春天,陽光熾熱,風還有點硬。從曉園下到溝凹舊居轉悠,積雪泛著刺眼的銀光,在腳下窸窣作響。消融著的白雪上,有麻雀或灰鴿子或喜鵲的爪痕。近處墓地草叢中騰起沉重的野雞身影,令人驟然心悸。
有一串爪印讓人驚奇,深而堅毅,手掌般大小,且有五六個趾痕。常說雪泥鴻爪,驚鴻一瞥,這不是禽的足跡,而是獸的腳印。牲畜已與農民朋友惜別,列入了餐桌上的杯盤。羊的蹄印沒這么渾圓,攆兔狗的,沒這么大吧?突然想起了——是豹子的爪痕。
童年時,在這舊窯院經歷過一件奇事。說金錢豹昨夜來吃雞,嘎嘎的雞的哀鳴驚醒了夢中的家人。祖父摸了燒炕的鐵叉沖出去,只見雪夜月光下一道金黃的閃電。是金錢豹,扭頭瞪著兇惡的眼睛悶鼓似的吼了一聲。人獸對峙片刻,豹子華麗轉身,縮為一團,朝著崖背展開,飛躍而上,逃走了。
祖父嚇出一身汗,扔了鐵叉,軟癱在熱炕上。天亮了,窯院雪地上的爪痕場面失控,仍清晰可辨。墻根有一堆崖背上落下的黃土,掩蔽了一片白雪。
是半個多世紀前的那只金錢豹或它的后裔,又在前幾天的雪夜里造訪?是尋根,還是只為獵取食物?此處土窯院已荒蕪多年,遷往塬上水泥房的農人也不養雞了。想來,踩下這爪痕的尤物,在雪夜徘徊在這里的時刻,也夠悲傷了。
抬眼是八百年的古槐,失落了盛夏蓊郁的枝葉,光禿禿的枯干像是死了——不會的,它守望著這處窯院,盡管在這片熱土上生存過的若干輩先人化作了泥土,它仍記著過往的故事。
它將故事無聲地講給偶爾尋訪至此的后人,或陌路人。當然,也同立春的雪水一樣,與豹爪竊竊私語。
飛絮
坐在園子亭中,靜觀春陽在雪地上閃爍,小鳥喳喳叫著,依著竹枝,或飛來飛去。
忽地,有一小小片飛蛾似的影子,長著若干只手臂或羽翼,飄忽著,航母上的艦載機似的,滑翔降落在茶幾上的老花鏡旁。在乍暖還寒的微風中,舞蹈著銀色透明的手臂或是羽翼,它輕盈而歡悅地微笑著,與主人對視,相看兩不厭。
也就幾分鐘時光,它又揮手告別,一個舞姿中的踮足大飛,離開了茶幾上的老花鏡。春陽耀眼,似一團白熾的火焰,射出了旋轉的直線光芒,襯著碧藍碧藍的天空,融化了這顆小小的仙女一樣美妙的草芥的種籽。
蒲公英,是蒲公英的種籽,是有審美智商的玩童們喜歡吹的小傘似的蒲公英。不知它生長在哪片土地上,是否開放過金燦燦的有黑色條紋裝飾的皇冠一樣美麗的花朵,是否與蜜蜂親吻過,有過甜蜜的戀愛季節。秋天來了,在蕭瑟的秋聲中它們漸次凋零,成就了銀色的小傘,又迎迓風雪嚴寒,蟄伏著守望冬去春來。
終于,大地被春風喚醒,冰雪融化,蒲公英蘇醒了,開始乘坐風和陽光的隱身飛行器,辭別故土,奔赴下一站的棲息地,作傳宗接代的新生命的旅行。它會在哪里落腳?也許有既定的抵達目標,也許隨風飄蕩,不知所之,吃瓜看戲,聽憑命運的安排。
念及泥土下的先人,眷顧呼吸著的親人友人,與晴空中飄蕩的蒲公英仙子談心,其樂無窮。離開園中亭子,信步行至村外土坡上,雪水銀箔般融化,蕩開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溪。在手機的微拍功能下,酷似放大了的天山雪水,在大漠中哺養干涸的沙粒,好不壯觀。
這時候,又驀地看見一位似身著婚禮白長裙的蒲公英仙女,正俯身優雅地在雪與水的岸邊啜飲,汲取著大自然的滋養。
【和谷,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陜西省作家協會主席團顧問,黃堡書院院長。著有《市長張鐵民》《無憂樹》《照金往事》《春歸庫布其》《還鄉》等作品。獲全國報告文學獎、全國新時期優秀散文獎及全國電視劇飛天獎、“五個一工程”獎多項。曾任舞劇《白鹿原》《長恨歌》編劇。作品入選《中國散文通史》當代卷,散文被收入語文教材和北京高考試卷,且有若干作品被翻譯成英文、法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