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5年第12期|李弗:表演藝術

李弗,本名李強,1985年生,山西大同人。小說見《小說月報·原創版》《西部》《安徽文學》《黃河文學》《海外文摘》《文學港》等刊。
一
聽了老狼的建議,馬燈不知道該不該后悔。
木蘭小區門口坐了兩排老人,他們都沒了村莊,卻依舊保持著曬太陽的習慣。這是一個春日的午后,馬燈下車,走到副駕前,輕輕打開車門,等女士下車后,緩慢關上車門。站在五號房門前,馬燈隱隱有些不安,他掏出鑰匙,轉頭看向宋玉,瞧見她在看手機,便松了一口氣。
今天是他們第三次約會。第二次是在電影院,兩人看了《流浪地球2》;第一次是在一家俄羅斯餐廳。餐廳是前年開業的,或許因為俄烏戰爭,市場上突然冒出好多俄羅斯元素的商鋪。
經過帥氣的外國門衛,穿過千百顆鉆石組成的巨大吊燈,初次來到這里的就餐者都會有短暫的眩暈,仿佛步入了克里姆林宮。他們點了幾道俄羅斯特色菜。馬燈說這里的俄式餃子并不正宗,他說的時候輕描淡寫。宋玉用手撐著頭,問他是不是以前去過俄羅斯?何止俄羅斯,他去過三十多個國家,馬燈說目前只有南美和非洲他沒踏足。宋玉好奇馬燈這么好的條件為什么還沒有對象?馬燈說談過幾個,但都不太合適。
他們是通過相親APP相識的,當時是宋玉主動聯系的馬燈。點開對方頭像,馬燈覺得這個女孩很面熟。宋玉穿一件粉T恤,扎著辮子,眼睛不大,但很有神。她大方地笑著,露出兩排白牙,嘴角下方還有一顆隱約可見的痣。
聽說馬燈去過俄羅斯,宋玉身體前傾,問他去過哪些城市?
“你也去過?”馬燈問。
宋玉搖頭:“我沒出過國。”
馬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我以前在俄羅斯的托木斯克理工讀大學,學的是表演藝術研究。”
“那你現在做什么工作,按說平城沒有可以匹配的崗位。”
馬燈故作神秘,說下次約會告訴她。
宋玉畢業有幾年了,之前干過超市售貨員,擺過地攤,做過客服,現在還沒想到干什么。“我只有高中學歷,你認為我們有代溝嗎?”宋玉見馬燈沒有反應,夾起一塊牛排說,“如果你認為我們沒結果,下次就不要見了。”宋玉咽下牛排,喝了一大口沙棘汁:“我說話直,你別介意,我就是想找個結婚的對象。”
木蘭小區二十年前是木蘭村,隨著城市的擴張,村子被拆,取而代之的是高樓大廈。如今這里的居民大多是外來務工人員和剛搬到平城的年輕人,畢竟這里房價低,租房也便宜。每當夜幕降臨,小區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孤獨氣氛,仿佛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未來打拼,卻又不知未來的路在哪里。
中午12:30,馬燈和宋玉下了車,進入68號樓三單元五號房。
在房里走了走,宋玉摸了下大理石餐桌,抬起手指,瞧見薄薄的一層灰。
“來,我擦一下。”馬燈找來抹布,擦凈凳子和餐桌。
“這是你的婚房?”宋玉問。
“當然不是,婚房一定要全新的,這明顯是二手房。”馬燈擰開一瓶飲料。
“哦,那你帶我來這里干什么?”宋玉接過馬燈遞來的飲料。
“你之前不是問我工作嘛。”馬燈的手在口袋里緊緊握著一串鑰匙,他知道這一刻將決定一切。他看向與眾不同的宋玉。“我真要這么做嗎?”他問自己,“如果她知道真相,會怎么看我?”但轉念一想,或許這就是他唯一的機會。他深吸一口氣,緩緩掏出那串鑰匙,在空中微微晃了晃,緩緩放在餐桌上。
“這么多鑰匙,你是配鑰匙的?”宋玉調皮地問。
馬燈拿起鑰匙,在手里反復掂量。他曾以為,只要擁有這些鑰匙,就能打開自己的命運之門。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發現真正的門并不在外面,而在他心中。他需要找到那扇真正屬于自己的門。
他走到窗前,望著窗外說:“我是這十三把鑰匙的主人。”
“你有十三套房?”宋玉的音調明顯提高了。
馬燈轉過身,習慣性地把手放在宋玉的肩上:“我大學畢業后本打算留在國外,但家里只有我一個兒子,就讓我回來了。我基本沒什么事,收收房租,把空置的房子租出去。”
“你沒說謊吧?我有朋友做房產中介,能查到你說話的真假哦。”宋玉嚴肅地盯著馬燈,轉而笑著說,“當然要等我們確定關系我才查。”
“當然可以,不過這些房子不一定都在我名下。”馬燈笑著說。
“你信佛?”宋玉盯著馬燈手腕上的手串說,“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打算問你。”
馬燈手指撥弄著一顆又一顆念珠說:“這串桃木珠是一個好友送我的。”
“前女友?”
“不,是明星李圓圓送的。”
“切,我才不信。”
“不信就不信吧,”馬燈遲疑了一下,像催眠師一樣把鑰匙擺在宋玉面前,左右晃動,“它們需要一個女主人。”
宋玉的嘴角露出一點難以捉摸的笑。馬燈向宋玉拋了一個媚眼,他的前任都說他的側臉配上他的頭發特別像周杰倫。
馬燈直勾勾盯著宋玉,突然丟掉鑰匙,撲了過來。
宋玉順勢倒在沙發上,從馬燈兩個胳膊間溜出來:“你干啥?”
“我喜歡你,”馬燈表情嚴肅地說,“難道你看不出來嗎?”
“你喜歡是你的事,可我沒同意啊。”
“我們認識一個多月了,”馬燈皺著眉頭,“一個多月還不夠?”
“不夠。”宋玉頑皮地笑著,“你還沒經過我的考驗。如果你能經過考驗,才有資格做我男友。你要知道,我是奔著結婚去的。”
馬燈聽后舒了一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
午飯還沒吃,馬燈打算帶宋玉去外面吃。兩人出門來到車前,都注意到車頭被劃出長長一條白線。“這是有人故意劃的吧?”宋玉趴在車前仔細看了看,“咱們找物業吧?”宋玉拉著馬燈往前走。
馬燈先是一愣,接著像一只沒有主見的羊跟著牧羊人。
監控顯示中午12:15轎車駛入木蘭小區,之后的快進畫面中并沒有發現有什么可疑的人動手腳(因為車頭處于監控盲區)。
“能不能調下其它的監控?”馬燈問。
保安站起來,看了一下表,戴上保安帽說吃飯時間到了。“對了,你們的物業費繳了嗎?繳了的話,下午再來吧。”
“你怎么這態度?”宋玉質問。
“你什么態度,現在可是下班時間。”保安白了一眼宋玉。
“哎,算了,”馬燈拉著宋玉說,“咱們吃飯去,完了我再找他們。”
路上宋玉問馬燈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馬燈想了想,搖了搖頭。
“明顯有人故意用釘子或鑰匙一類劃的,你好好想一想。”
“算了,沒幾個錢。”馬燈勉強地笑著說。
二
馬燈再次回到木蘭小區是第二天下午。聽到水開了,他從沙發坐起,走到沒有插電的冰箱前取出一桶泡面。看著開水淹沒面餅,他的手縮了一下,因為有熱水跳到了手上。用塑料叉夾住泡面蓋,他伸出雙手,在臉上反復上下揉搓。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他的右眼老跳。脫鞋,閉眼躺下,他想象自己躺在柔軟的沙灘上。
馬燈的上一段戀情剛結束不久,宋玉就通過相親軟件給他發了消息。想想也是神奇,誰能想到呢?去年他還沒談過戀愛,短短一年,他已經找過六個女朋友。能找到這么多女友是他的桃花運來了嗎?當然不是。這一切歸功于老同學的幾句玩笑話。
去年高中班長組織大家參加畢業十五周年聚會。來的二十幾位同學基本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庭,還有一個同學離了又找了一個,只有兩個和馬燈一樣沒結婚,一個是開公司的忙事業,還有一個也有了女朋友。這樣算來,只有馬燈一人靠“實力”單著。
中午聚會后,大家去KTV唱歌,直到晚上留下四五個要好的同學又在一家小飯館聚了起來。飯桌上老狼問起馬燈的近況,這讓馬燈備受感動。
老狼大學畢業后進了一家小型企業。他說一開始也想憑借自己的努力闖出一片天地,但現實的壓力讓他逐漸變得現實。他學會了如何利用人際關系和資源快速升職,最終成為了一家外企的銷售總監。盡管如此,他內心深處依然懷念那個曾經單純的自己。
別看老狼頭頂的頭發越來越少,好幾個同學都說他混得風生水起。也沒有外人,再加上酒勁的煽風點火,馬燈把自己的近況一股腦說出來,并抱怨找個對象太難了。老狼聽到馬燈的吐槽,既感到同情又有些無奈。他知道馬燈的處境,因為他也有過類似的困惑。于是,他提出了一條“妙計”,希望能幫馬燈找到一條捷徑。當然,他也清楚這樣做可能會帶來不好的后果,于是他以玩笑的口吻告訴馬燈,只是他沒料到事情會發展到令人唏噓的地步。
如今馬燈坐在沙發上,握著那串鑰匙,心中充滿了矛盾。他知道,這條路已經無法回頭。每次看到女孩們眼中閃爍的信任,他都會感到一陣愧疚。他也問自己,為什么非要這樣做?他想起了母親去世前的叮囑:“雖然咱們被騙了,但做人還是要誠實,不能沒良心。”可如今,他已經背離了母親的教誨,他不知道這樣的生活還能持續多久。
他怎么也不會忘記第一次見到陶園時的心動。那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們在公園的長椅上聊了很久。陶園的眼睛里閃爍著對未來的憧憬。那時他覺得找到了生命中的另一半。然而,隨著時間融掉覆蓋在真相頭頂的白雪,兩人的關系開始變得緊張。
馬燈把沒有任何味道的泡面一口接一口塞進嘴里,他此刻想流下幾滴淚。他認為應該流下幾滴淚,但一滴都沒有。或許他現在不會哭了,或許他變了,他變了嗎?他把湯一口喝完,嚼到幾顆沙粒般的調料。
肚子填滿了,他再次躺在沙發上。他現在過得還算不錯,也不缺女友,但在內心深處還是有一點不踏實。自從和陶園分手后,他一直在做噩夢,晚上必須開燈才能入睡。他買了一些滋補品,還買了一些中藥,可依舊沒有什么效果,睡眠質量越來越差,直到他對安眠藥有了依賴。
馬燈以前聽過一個說法:萬物都是守恒的,如果想要收獲,必須要學會失去。不過他依舊按以前那樣活,現在一定還和以前一樣,沒有對象,過著兩點一線的生活,那又有什么意義?
在這份工作之前,馬燈在橫店做過幾年群演。那時的他可以為幾句臺詞不惜熬夜研究劇本。他夢想著有一天能站在大銀幕上。那時的他,雖然扮演的多是不超過五句臺詞的小角色,但他始終相信,憑借自己的努力總會走出來的。那時的他經常做天馬行空的夢。他夢到過被周星馳選中,夢到王寶強拍著他的肩膀說他演得不錯,還夢到一個騎白馬的姑娘讓他上馬。
后來,他被久病的母親叫回老家。在電話里,母親說有個姑娘通過照片看中了他,而且也不嫌棄他們家沒有房。
馬燈回平城第二天,在中介的安排下,兩人見了面。對方長得沒多好看,但也不難看。交往了一個多月,他們就走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八萬元彩禮給了,一切細節也都談好了。第二天,對方卻如同人間蒸發一般消失了。不久,馬燈母親病情惡化,很快便離開了人世。自此,馬燈在世上再也沒有了親人。當然,那個拋棄了他們母子的爹不認也罷,要不是他賭博輸光了家里的積蓄,馬燈也不會意氣用事大一便輟了學。
回到平城馬燈連續換了幾家單位,最終干上了現在這份工作。當他把自己的工作告訴老狼,老狼笑著說他有一計。為了這一計,他在同學面前像孫子喝了一杯又一杯。
老狼的計謀讓他頭皮發麻。
“可行嗎?”他問老狼。
“你知道我是怎么從一個基層銷售干到銷售總監的嗎?”老狼拍著胸脯說,“就是靠這個。”
馬燈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老狼右手握拳,伸出食指,指著他的腦袋問:“你想成為一個有錢人嗎?”
馬燈沒有說話。
“來,看我的,你來問我。”
“你想成為一個有錢人嗎?”馬燈問。
老狼瞪大雙眼,表情夸張地振臂大喊:“我想。”同學們哄堂大笑。接著老狼的手再次變成手槍抵到馬燈頭上:“你想成為一個有錢人嗎?”
“我想。”馬燈借著酒勁大笑。
老狼扣下扳機,口里發出“嘭”的一聲。
“你既然干中介,為什么不假裝那些房子是自己的呢?如果那些房子是你的,何愁沒有姑娘找你?”老狼的話反復縈繞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面對他的膽怯,老狼說:“社會永遠都是餓死膽小的,你看信用卡不就是這個道理嗎,沒錢但你可以先消費。樓房不也一樣,沒蓋好就讓你交錢……”
就這樣,馬燈墮入了無底深淵,抑或是升上了天堂。他靠著做群演練就的扎實演技,搖身一變,仿佛真成了擁有十三套房的海歸。他在電腦上的俄羅斯實景地圖上閑逛,確定了自己的大學和專業。他精心準備每一次約會,認真打扮自己,在朋友圈時不時發一些看似不經意的照片,但背景都是豪華的公寓或高檔餐廳。交談中他還會使用一些專業術語,讓對方覺得他就是一個學表演藝術的海歸。漸漸地,他從骨子里相信自己成了一個真正的海歸。一天他路遇一個流浪漢,破天荒給了對方十塊錢。盡管如此準備,每次約會時,他依舊能感覺到對方對他的懷疑,尤其是宋玉。他隱約感覺這樣不長久,但他沉浸在這虛幻的現實中難以自拔。
三
距上次約會過去三天,宋玉打來電話,說她舅媽住院了,想讓馬燈陪著看一看。馬燈最近忙著談戀愛,工作業績本來不好,現在更是停滯不前。領導多次找他談話,他也不放在心上,畢竟他們沒業績一個月只發八百元底薪。馬燈站在老板的角度考慮,八百元雇一個大男人應該還是值得的。
馬燈謊稱去看房,和經理打了招呼,習慣性地溜出來。今天他不打算租車。上次租車一天五百元,加上補漆沒少折騰。馬燈知道宋玉在考驗他,所以回到木蘭小區,換上衣柜里的便裝,噴了點兒冰箱里放的香水,路上買了一提酸奶和一箱罐頭,打車趕到醫院。
病床上的老人六七十歲,頭發灰白,面容消瘦。她拉著馬燈的手說她最關心的人除了女兒,就是小玉,能看到小玉有了對象她非常開心。
馬燈對著阿姨一頓吹捧,逗得旁邊床的幾位病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能看出來宋玉對他很滿意,畢竟當著阿姨的面,宋玉還抓住了他的手。宋玉的手綿綿的,像上好的絲綢。醫院站了一個多小時,看宋玉沒有反應,馬燈掏出五百元交到舅媽手里。
從醫院出來,宋玉的表情反而有些嚴肅。兩人打車回到小區,樓道出奇的安靜。上了一半樓梯,馬燈用身體把宋玉逼到墻角,大拇指在宋玉光滑如玉的皮膚上左右滑動。
“別鬧,”宋玉冷冷看了馬燈一眼,“我一會有話和你說。”
“你怎么了,從醫院出來一句話也不說?”馬燈有點抱怨地說。
馬燈轉動鑰匙,打開房門,兩人被面前的一幕驚呆了。只見房間里憑空出現了一個正在掃地的干瘦老頭兒。
“你是誰?”宋玉問。
“你問我是誰,你又是誰?”對方老花鏡下的眼睛看起來格外大。
“大爺好,”馬燈把宋玉推到一邊說,“我是木蘭中介的小馬,這是我朋友,她不明白情況,您不要在意。”
“我就說嘛,是你老板叫你來的吧。”老頭撇嘴說,“說有人想租房,價格我讓步了,應該今天能定下來。”
馬燈附和了幾句,說在這里放了點東西,打算取一下。他快速把冰箱和衣柜里的東西拿上,拉著宋玉逃離了現場。
宋玉在路上要馬燈解釋。馬燈什么也不說,像一頭倔驢,一頭扎進另一棟樓的另一個單元。他停在一樓右門前,放下東西,打開門,讓宋玉先進。
“這是你的另一套房?”宋玉站在門口,雙臂抱在胸前,把“你”字拉長音問。
馬燈進屋放好東西,見宋玉還立在門口,便拉宋玉進來,關好了門。
“其實也不用你解釋,”宋玉直視著馬燈的眼睛,“你的房子,我讓朋友查了。”
馬燈愣住了,他知道這一刻遲早會來,但沒想到來得這么快。他深吸一口氣說:“房子確實不是我的,我只是……太想要一個像你這樣的女朋友了。”
宋玉望著窗外,沒有看馬燈。
“我錯了,”馬燈突然跪在宋玉面前,抱住宋玉的腿,眼淚滾落而下,“我錯了,是我騙了你,這些房子不是我的,我只是一個普通的銷售,但希望你相信我,我對你的愛是真的。”馬燈說完,低下了頭。
“之前問你手串是誰送的,你不敢告訴我,當時我就懷疑你了。”
“不,”馬燈搖著頭說,“我告訴過你,手串是明星李圓圓送我的。我當時是一個小演員,她說我演得不錯,就把手串給了我。”
“沒想到你現在還騙我!”
“不,我真沒騙你,我可以當面把這串珠子丟掉。”馬燈把手串摘下,用力一拉,桃木珠簌簌拉拉落了一地。
“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有多少多少套房,可你現在什么都沒有,你讓我怎么相信你?”
“只要你和我好,我愿意把我的存款都交給你。”馬燈抬起頭說。
“你的汽車呢?”
“汽車是租的,我沒車,但我卡里有八萬多。這八萬元是我準備結婚的錢。”
“你敢把你的存款轉給我?”
馬燈點點頭,當真把卡里的八萬元轉給了宋玉,自己只留了一點兒。宋玉坐在粉沙發上發呆,她看到墻上掛著的照片、房角的灰塵,窗外走過喊收手機的人,又跑過幾個小學生。宋玉轉過頭,把馬燈按在自己懷里,用手梳理著他的頭發說:“你相信因果嗎?有很多相愛的人并不能走到一起。”
馬燈躺在宋玉懷里,閉著眼,搖了搖頭。
“我以前也不信。”宋玉說完,抽身來到客廳,蹲下把地上的珠子一顆顆撿起,拉開馬燈的口袋,全部放了進去。
馬燈抱住宋玉。宋玉穿了件白色長裙,摸起來就像冰塊一樣光滑。這次宋玉沒有掙扎。
馬燈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吻,宋玉把他舌頭咬破的血之吻。她的唇像刀片劃過,鐵銹味在舌尖炸開。他吞咽著血與痛,恍惚看見母親臨終前攥緊被單的手。
四
馬燈三天完成了五筆業務,這讓老板對他刮目相看。
馬燈以前一個月平均完成一筆業務,以至于老板認為他的能力有限。自從馬燈打算洗心革面,他像換了一個人,把長發理成短發,干活兢兢業業,再也沒有以前的吊兒郎當樣。他發誓要重新做人,和以前的自己一刀兩斷。他相信浪子回頭金不換,相信未來一定是美好的。被老板表揚后,馬燈打電話給宋玉,打算說一說剛在腦海里草繪的宏偉藍圖。
宋玉的電話打不通,短短五分鐘馬燈打了十幾次,回應都是呼叫的用戶無法接通。手機沒電或欠費了?他又發微信,問宋玉忙嗎,晚上約一下?
宋玉給他發了一個笑臉。
馬燈松了一口氣。他連發兩條消息:“告訴你一個喜訊。我三天完成了五筆業務。”
望著西方碩大的落日,馬燈內心突然充滿了溫暖。他發語音告訴宋玉:“如果按這個成交速度,三年我就能買一套還可以的新房。”
宋玉依舊發來一個笑臉。
“電話為什么打不通?”他問宋玉。
“你知不知道我是誰?”宋玉終于說話了。
馬燈不知道宋玉說這話什么意思,但閃過一絲不安。
宋玉接著發來一張照片。
看到照片,馬燈瞳孔放大,面部變得慘白。這時身后響起喇叭,他抱著手機,移到路邊,坐在一家足浴店門前的臺階上。
“認識她吧?她是我舅媽的女兒,也是我妹妹。我舅媽你見過,就是那天在醫院見到的那個阿姨。我妹是我舅媽一手拉扯大的。至于我舅媽為什么住院,我想你應該比我清楚。”宋玉的聲音有些哽咽,“你知道嗎?陶園是個非常單純的女孩,她以為你是一個值得托付終身的人,卻被騙得一無所有。她為此哭了很久,甚至一度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
馬燈的手有些顫抖,他繼續點開宋玉發來的語音。
“妹妹和我很好,無論有什么消息都會和我分享。聽說她找到了男朋友,我真心替她高興。當你在俄羅斯餐廳請她吃飯的時候,我就坐在你們斜對面。當初她問我對你的看法,我還鼓勵她要勇敢地跟你接觸。她之前沒談過戀愛,第一次談,就被你騙了。你騙了她在上海工作時攢下的九萬多。后來,你換了手機號。你放心,你的錢我還給她了,剩下的也不希望你補了。希望你能好自為之!”
路燈下,馬燈的身體一個勁地發抖。他用力咬自己的大拇指,完全不在乎拇指上流過的清鼻涕。他想起了陶園,她和之前的姑娘一樣,在約會過幾次后,當他拿出那一串鑰匙,她的心被他俘獲了。之后,他像一頭貪婪的野獸,從她身上尋找發光的東西。當把她們身上的“血”吸光,他便開始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再把她們甩掉。
得知宋玉的真實身份后,馬燈心中充滿了愧疚和悔恨。他回到出租屋,喝完半瓶白酒,在昏黃的燈下,掏出那串鑰匙。他把鑰匙放在燈下,鑰匙瞬間鑲滿了金邊。他想不透為什么拿起這串鑰匙,他的人生就有了不同的軌跡。他不想騙人。他想得到一份真正的愛情,可沒有這一串鑰匙就不配擁有愛情嗎?說到底,這是一串屬于別人的鑰匙。如今,鑰匙把他的夢戳破了。
坐在昏暗的房間里,馬燈試著脫下那串桃木手串,但怎么也脫不下來。當時宋玉把撿起的桃木珠找繩串起來,戴在他的手上,并打了一個死結。馬燈的手腕起皮了,手串還沒有下來。他放棄掙扎,倒在床上,思緒萬千。
他沒騙過其她女孩錢,除了陶園。當時他的內心一直受到煎熬,甚至對安眠藥產生了依賴。為了麻痹自己,他把從陶園那里拿到的錢當成自己訂婚被騙的補償。想起母親臨終前的叮囑,他意識到自己必須要做出改變了。
桃木手串越變越大,然后飛起,落下,套在馬燈脖子上,又越變越小,直到他開始窒息。睜開眼,他站在黃土地上不能動彈。他成了萬畝桃林里的一株桃樹。他看到自己發芽、開花、結果、落葉;他看到大雪紛飛;他看見自己被砍,裝上貨車;他看見自己與自己不斷在轉動的機器中分離:有的變成書柜,有的變成板凳,有的被磨成木珠后加工成了手串。
他的一部分被運往香格里拉的一座寺院。在寺院里,一個女孩朝佛祖磕頭,然后一串佛珠被僧人放入她手心。她戴著手串去拍戲。道具槍響后,一個和尚直直地朝后倒地,這個和尚的表演給她帶來了震撼。于是,騎在白馬上的她把佛珠送給了他。
回到平城,他把手串的事告訴了幾個朋友。他說手串是當紅明星李圓圓送的,但沒人相信。直到同學聚會,他向老狼再次提起桃木手串,老狼也是一臉的不相信。他便對周圍失望透了,他想要報復那些不相信他故事的人。于是,他一遍遍告訴女孩手串的來歷,但沒人相信他,即便是他最終愛的宋玉也不信他。
從夢中驚醒,馬燈算了算,離開橫店時身上有兩千五百多,如今十年過去,身上依然只有兩千五百多。他有點恍惚,這些年他都干了些什么。他恍惚覺得自己還是十年前的那個人。他覺得母親依舊活著,只是自己做了一個跨度長達十年的春秋大夢。
接下來的幾天,馬燈常常在深夜醒來,他總夢見橫店的鎂光燈,導演喊“卡”時,群演們癱坐在地,他卻站得筆直——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真成了主角。那時雖然辛苦,但生活充滿了希望,反思這些年來的種種行為,他發現自己漸漸迷失了自我。
決定重返橫店的那天早上,馬燈特意去了趟凈土寺。他將剪開的手串交給僧人,并請師父幫它開光。師父接過手串,輕輕念了幾句經文,然后遞還給他:“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望施主放下過去,行在當下,面向未來。”
來到橫店,馬燈找到刀疤兄敘舊。刀疤現在混得不錯,看到馬燈的手串,他笑著說:“沒想到還戴著圓圓送你的信物呢。”馬燈笑了笑,把手串的故事告訴了他。刀疤聽了后若有所思地說:“這串珠子見證了你的成長,也許它真能帶給你好運。”
拍戲第六天的下午,馬燈再次見到李圓圓。拍戲中途,李圓圓指著他對導演說:“這個犯人怎么能戴手串?”導演立刻派人過來,要馬燈取下手串。情急之下,馬燈怎么也取不下,直到有人掏出打火機,燒斷了手串。
手串斷了,他把木珠牢牢握在手心,還有一顆滾落而下。緊鑼密鼓的拍戲過后,他遲遲沒有離開片場,他到處尋找那一顆木珠,卻再也沒有找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