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冬至節
我們的冬至節,似乎有些與眾不同,因為我們冬至節半夜摔老南瓜。
當然,我們的冬至節與其他地方的冬至節也有許多相同之處,也是滴水成冰、白雪皚皚,同樣有《數九謠》:“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開,八九雁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這歌謠帶著希望,帶著詩情,回響在古老的村社,從嚴冬一直唱到春天。
半夜摔老南瓜是我們冬至節獨有的風俗,摔出了我們自己的教師節。
冬至半夜摔的那個老南瓜,并不是順手抱來的,是父親從秋天的老南瓜堆中精心挑選出來的,是父親早在春天就用心為冬至節準備的“祭品”。
開春,父親在地里挖了一排長長的南瓜窩,形狀像端茶待客的木盤。用荊棘把黃土燒成焦黃的熏土,拌上圈肥,把南瓜籽細心地埋在肥沃的土壤里。父親那么鄭重,那么在意,那是恭敬,那是虔誠,那是一個莊稼漢質樸的心。
南瓜籽在春光中萌芽了。睜開眼看世界一片澄明,便破土而出。先是苗,繼而是秧,幾天便是須萼怒張。迎著春風,披著春光,像條小蛇,挺著脖子,扭著腰身,在地上一往無前地爬。初夏時節,一條條粗壯的瓜秧,像條條綠色的瀑布掛在地塄上。
金燦燦的瓜花開了,一朵一朵卻是謊花。父親并沒有嘆息,也沒有失望。父親知道謊花開過之后便是果花開放。
某一天的早晨,父親驚喜地發現,老南瓜坐胎兒了!稚嫩的小南瓜,在晨光中問世了。
輕盈,靈動,晶晶亮亮,像珍珠,像水泡兒。多么神奇,多么神圣呀!是天地的鐘靈毓秀,是山河的雨魂露華。
灌溉,壓秧,打叉枝,就像殷勤地侍奉一位孕期的母親。
金風催熟了秋天,父親從谷壟里摘回來幾擔老南瓜,他從中挑選了一個最大、最紅,形狀像枕頭一樣好看的老南瓜,放在窗臺上。待曬足了太陽,便小心翼翼地將它保存在屋梁上,像珍藏周秦文物。
冬至夜半時分,父親把老南瓜從屋梁上抱下來,像抱著個嬰兒,站在炕頭,有一點凝重,有一點威儀,有一點悲壯。突然,“嗵”的一聲悶響,父親把老南瓜摔在地上。
滿地都是南瓜塊,滿地都是南瓜籽,滿地都是紅紅的南瓜瓤。那是春天的心,是夏天的情緒,是秋天的贊美,是冬天的祈禱。
在那莊嚴的一刻,左鄰右舍都傳來摔老南瓜的“嗵嗵”聲,鈍重,深沉,恰如一場渾然無邊的交響,一曲沒有節奏的歌謠。
冬至節半夜為何摔老南瓜?父親告訴我,相傳春秋時,有人要在冬至那天夜里刺殺孔子。人們把孔子轉移后,在他的枕頭上放了個老南瓜,偽裝成孔子正在睡覺。刺客夜入孔子的寢室,摸到炕頭,手起刀落,只聽“咔嚓”一聲,半個老南瓜“嗵”地掉在地上……于是,千百年來,家家冬至摔老南瓜,以紀念孔子脫厄。
父親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帶著豪氣,仿佛剛剛救下孔子,一如拯救了天下蒼生。
是的,歷史上并沒有發生過刺殺孔子的事件,是我們村上的人們編了這樣的故事,讓我們的節日有了更加豐沛的文化意味。
以摔老南瓜的形式紀念孔子脫險,似乎并不盡意,還有聽孔夫子念書的節目。似乎家家都有一尊小小的、陶制的、空心的孔夫子像,說那空空的肚子里全是書。冬至那天不準翻書,怕迷了孔夫子的眼,但可以聽孔夫子念書。把孔夫子像的底座捂在耳朵上,就能聽見“嗡嗡”響,說那就是孔夫子在念書。孔夫子念的什么書?我們總說聽不清楚,大人就告訴我們,孔夫子念的是“子曰詩云”。
因為有了冬至不興翻書的規矩,學校停一天課,老師和學生都穿上新衣裳,等村干部來學校一起過冬至節。
村干部還沒來的時候,村上的老廚師倒先來了,和上白面,坐上油鍋,炸了許多麥黃杏兒一樣的油疙麻,裝好盤,淋上蜂蜜,擺在講臺上,等待那個莊嚴的時刻。
村干部來了,也都穿了新衣裳。大概半夜里都摔過老南瓜,都是那么神采奕奕。
村干部把我們集合在教室里,讓老廚師給我們講了講村上的冬至節。老廚師說,我們村上早年就有一個規矩,冬至節學董帶領先生和學生拜孔夫子牌位,然后宴請先生。
那是上世紀50年代初,學校已經沒有孔夫子牌位了,只有一個吳老師教我們四個年級。老廚師就讓吳老師站到講臺上,代替孔夫子,接受我們禮拜。吳老師有點吃驚,他紅著臉,額頭上都冒出了汗珠,說什么也不愿意站到講臺上,他說他不敢代表孔夫子,更不敢代替孔夫子。老廚師很認真地說,吳老師就是我們村上的孔夫子,一代一代的老師都是我們村上的孔夫子。村干部也極力動員,看吳老師很為難,就退一步說,吳老師不是孔夫子,吳老師就是吳老師,請吳老師到講臺上,接受我們的禮拜。村干部說著,就和老廚師一起,把吳老師推到了講臺上。吳老師又從講臺上下來,說,我們就對著講臺行禮吧,講臺是最神圣的。老廚師拍了拍手,表示贊同,而后主動做了司儀,讓村干部和吳老師一起帶領學生對著講臺三鞠躬。
禮拜過后,每個學生發一個油疙麻,讓大家回家吃飯,村干部要陪吳老師共進午餐。
我們這些平時很難吃到油疙麻的孩子,張開洗得格外干凈的小手,捧著那個金黃色的、麥黃杏兒一樣的油疙麻,皺起鼻子聞了聞,又伸著舌頭舔了舔,很香,也很甜。我們不舍得把油疙麻一口吃光,就到冰天雪地里,蘸著雪一點一點地吃。
中午村干部“宴請”吳老師的“宴”,是老廚師用白菜、粉條、豆腐做的一鍋燴菜,一人一碗,配著油疙麻吃,據說每個人還喝了三盅酒,吳老師都喝暈了。
學生們各自回家吃飯,各家的午飯大都與老南瓜有關,或煮老南瓜粥,或煮紅豆撈飯和老南瓜,或用老南瓜做成軟米飯——摔的那個南瓜又紅又甜,因此大多數人家都會用它做軟米飯,就是其他地方所說的臘八粥。
軟米飯也好,紅豆撈飯也好,即使是煮老南瓜,家家也會想著吳老師,都會讓孩子去給吳老師送一碗。那是冬至節敬奉老師的心意,也讓吳老師嘗個鮮。吳老師自然一頓吃不完,于是凍起來,天天用鏊子焐熱了吃。
因為母親盛得太滿,總會從碗里溢出來一點,落在潔白的雪地上。你掉一點,他掉一點,白白的雪地,紅紅的老南瓜,紅紅的軟米飯,像是一樹紅梅花開,開在雪天,開在我們的冬至,開在甜蜜的教師節。
(作者:卓然,系山西省晉城市作協名譽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