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健飛:戰友盧明
盧明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他內心還有許多苦,但他從來不說,包括對我這個戰友,他看似快人快語,但卻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人生不易,苦應該是自己承受和消化的東西,甜東西才能給親人和朋友。
——題 記
一
盧明是一名退伍兵,我的同鄉戰友。
一九八五年十月某天,一列路過河北省C市的火車成了運兵專列?;疖嚢盐覀兯奈灏賯€新兵,一口氣拉到天津西郊Y鎮停下了,那是某舟橋團的駐地。
盧明一九九九年九月退役,在舟橋團服役十四年。
盧明是以志愿兵的身份退役的。
一九八四年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兵役法》這樣表述:士兵包括義務兵和志愿兵……志愿兵服現役的期限,從改轉志愿兵之日算起,至少八年,不超過十二年,年齡不超過三十五周歲。
一九九九年,第三次修訂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現役士兵服役條例》將“志愿兵”改稱“士官”?,F在,士官又改稱軍士了,這是與世界軍事接軌的具體舉措。
盧明在志愿兵最高服役年限上,又超期了兩年,可見盧明是多么熱愛部隊。后來他常說:“這輩子,就當兵沒當夠?!?/p>
退役后的盧明外出,只要路過一座軍營,總要在軍營門口駐足很久。這不免讓哨兵提高警惕。
當兵前,我和盧明素不相識,雖然我們同是C市人,但他從L縣入伍,我從W縣入伍。入伍后我們不在一個新兵連。我們那批新兵,共分三個新兵連,他在一連,我在二連。
新兵集訓三個月后,下到老連隊,盧明分到汽訓隊,我分到特務連。舟橋團在駐地有兩個營區,特務連在南營區,汽訓隊在北營區,兩個營區相距大約三四公里。
一年后,也就是在一九八六年十月或十一月某天,我在汽訓隊與盧明不期而遇??墒?,當時我遇到幾乎撞墻而死的煩惱事,心境極其絕望,與盧明擦肩而過,只有一個模糊印象。
盧明退役五六年后,我在家鄉C市第一次見到他。這時,我已經離開老部隊舟橋團快二十年了。這次正式與他相見,前后不到兩個小時,原本模糊的印象,顯得更加模糊。
見面后,對我所謂的模糊印象,盧明立即表達強烈不滿:
“你——你這人!不能這樣吧?哼!也就是我,因為我知道你是啥人,換了別人,人家還以為你混到北京,有了地位,高高在上眼里無人了!你忘啦?當年你去汽訓隊,還是我把你的背包接過來放到床上,可你卻模糊了!你說,這種印象能模糊嗎?要不是老鄉,要不是我,不認不識的,誰會主動幫你拿行李?我和你可不一樣,就是再過三十年,在北京千八百人的人群里,我一眼也能認出你……可你,你倒好,好像根本沒見過我一樣。你這人可真行,我知道,要不是武叔武嬸,你一輩子也想不起還有我這個老鄉和戰友……”
盧明嘴快得像爆豆子,不容我分辯。盧明說的武叔,當年在舟橋團營房股任工程師,也是團里唯一一個有職稱的技術軍官,他是C市C縣人,貴人語遲,為人忠厚,老鄉觀念很強。
盧明和我這批兵,“人精”不少。很快,一些“人精”就認識了這個在團部當干部的老鄉。平時見面,都親切地稱他武工。這樣稱呼雖顯生疏,也還說得過去,可是不久,有戰友發現,武工隨軍來隊的家屬武嬸的鄉情更濃更重,她才是武家的掌柜人。
武嬸當然不姓武而姓劉,這“武”是我們強加給她的。要不怎么辦呢?按說,稱阿姨又順口又時尚,但我們這幫農村長大的孩子,卻不會叫阿姨,叫不出口。后來不知誰硬著頭皮,先按家鄉的習俗叫了一聲嬸子,于是一呼百應。
嬸子是嬸娘的簡稱,在北方的十鄉八里,晚輩稱長輩女性嬸子或嬸娘,這是包含某種親情的。就這樣,硬是把個有知識有文化、有名有姓有容貌的劉阿姨,叫成了武工程師的附屬品武嬸——這就像舊社會李姓女子嫁到張家被稱作“張李氏”一樣。因為有了武嬸,同鄉們私下就稱武工為武叔了。我至今都不清楚,武嬸對這件事的看法,但我想,她是能接受的。武叔武嬸當時育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長女和我們這批兵的年齡相仿,至多小兩三歲。
盧明個子很小,小得不好說!那時農村還缺吃少穿,滿縣城也不常見一兩個胖子,鄉村少年,一般都是身材不高的豆芽兒菜。即使這樣,當兵的身高還是有標準的,最低一米六〇。盧明有一米六〇嗎?好多人懷疑。但是,個小的盧明腿快,腦子快,嘴更快。前面數落我的那番話,字正腔圓,直白透亮,清爽干凈。
我無話可說,因為盧明說得實在,說得明白——正是武叔武嬸一次又一次說起盧明的好,我才對他一見面就說了真話。這真話是實情——我在老部隊一年多的時間,只見過盧明一兩次面,印象中,是小小的個子,瘦瘦的,我們連句話也沒有說過,這印象能不模糊嗎?
二
我曾在多種場合說過,故鄉印象于我并不美好,更多是痛苦的印記。但是,年齡越大,我的故鄉之思卻變得復雜。幾年前,忽然產生落葉歸根的想法,可惜,入伍前,我把父親留下的老宅轉讓親戚了。鄉下沒了戶口,沒了老宅,出生地就回不去了,要想晚年回鄉,百年后埋在父母墳邊,只好考慮在C市或W縣買個房,聊慰晚景凄惶。
支持我買房想法的武嬸在電話里對我說:“你找盧明!回去找盧明,這方面他懂,你不懂?!蔽艺f,武嬸,盧明我不熟啊,這么多年也沒聯系過,不太好意思麻煩他吧!武嬸說:“你看你這人,真是的!人家盧明可沒把你當外人,他一見面就談起你,這種事,你不找他找誰?你給他打電話!你不打我打!”我趕忙說,好好,我打我打。武嬸馬上把盧明的電話號碼告訴我,一連說了三個號碼,還特別強調其中一個號,說這個號隨時能找到他,一般人不知道。
二〇一二年,我趕在春節前回老家,在墳前給父母燒了紙,心安定不少。然后給盧明打了個電話。告訴他,我第二天中午返京,會在C市停一下。他很高興地說:“行行,行!不多說了,明天中午十二點,我等你吃飯?!?/p>
結果,第二天一早,我接到單位電話,需要立即返京。路過C市已經快十二點了,我不能停留,就給盧明打電話表示歉意。他說:“我飯店都訂好了,幾個戰友也通知了,你說不見就不見了?!你可真行!是單位真有急事還是假的?我真懷疑你,現在還是武叔武嬸眼里那個人嗎?”還沒等我多解釋,盧明有些生氣地掛了電話。
在電話里見識了盧明的火藥味,我告誡自己,以后和盧明打交道,可要倍加小心了。
二〇一三年五一小長假,我提前告訴盧明,我回C市去看他。
兩天后,在城南一個精致的特色砂鍋小館二樓包間,盧明為我接風。這是我們在家鄉第二次見面。
當時只有盧明、我和愛人老蘋果臉三個人用餐。可是,剛落座,一個又一個熱氣騰騰的砂鍋不斷端上來,連續上了八個。見我囁嚅,盧明說:“你快別用這樣的眼神看我,是怕我窮還是怕浪費?我知道你咋想的,實話告訴你,你兄弟雖然下崗了,這幾年也沒掙著大錢,可下個小館,吃吃喝喝不是問題了。老話說,吃不窮喝不窮,不干瞎干才受窮。我原來想叫幾個戰友陪你,后來一想,你這人事事的,不熟的人不愛見,就算了。這個館講究,八罐吉祥是一組。吃不了沒關系,吃不了咱打包回家,下頓接著吃,浪費糧食最可恥。想想咱們小時候,哪見過什么‘百寶’砂鍋,聽都沒聽過。你放開吃,也不知道你酒量,今天喝白酒,喝高度的……”
此時盧明四十七歲。他三十五歲轉業回C市,被安排在國企某旅行社開車,工作了沒幾年,企業破產,他就下崗成了個體戶。
有一回,武嬸談起盧明,禁不住長嘆一口氣說:“你說,盧明這孩子就是命苦,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他命可真苦,苦極了!他一小沒媽,你們都不知道,盧明一歲多的時候,他媽就沒了,媽媽都咽氣了,他還趴在媽媽身上找奶吃!沒媽的孩子那個苦?。]法說!好不容易當兵了,累死累活十幾年,鐵飯碗沒端幾年,又下崗失業了??晌矣袝r候也想,越是苦命的人越有人情味!所以,盧明特別重情、戀家。這些年,逢年過節就往我這兒跑,當成家一樣……”
這次在砂鍋居見面,雖是初夏,但C市是避暑勝地,窗外涼風習習,臨窗一棵柳樹還未開蕾,樹冠在忽左忽右地輕輕搖晃。
砂鍋上齊,兩杯酒下肚,盧明的汗水早已浸透了黑色的圓領衫。
借機認真看看盧明:他過早謝了頂,鼓著缺覺的腫眼泡,幾縷稀疏發黃的長發,努力圍著圓圓的腦袋,一根根發梢上,閃著晶亮晶亮的汗珠。
“總愛出汗,沒辦法,可能是血熱吧?!北R明不停拿餐巾紙擦著脖頸說,“頭次在家鄉招待你們,按說,華子應該來,但她這人,沒見過大世面,一聽說北京來的大人物,怯場了!你們看,她這點出息!”
盧明對愛人玉華沒來作陪這樣解釋,由此可見,盧明家庭生活的民主氣氛是濃重的。關于盧明對愛人玉華和女兒然然的寵愛,武嬸已經多次講過,老蘋果臉每次聽都是萬分羨慕的表情。
三
以后見面機會多了,我發現,盧明特別愛出汗,不論嚴冬酷暑,盧明總是熱氣騰騰。盧明說,他愛出汗的原因是血熱,我卻無言以對。
其實,人哪有血熱血冷之說,盧明的汗水,完全是不停地操勞所致——無論冬夏,即使他的腿腳有一刻閑下來,他的心也在勞動著。他的心里,永遠是工作和勞動,而且裝滿了別人——這些人,有他的愛妻愛女,有他的兄弟姐妹,有他的七姑八姨,有他的戰友同事。這些人,不停在他心里擁擠著,吵嚷著,求助、訴說、感謝……直到他坐進駕駛室發動汽車。
車一上路,盧明的心才平靜下來。專心致志開車,是他當汽車兵留下的好作風。盧明常說,開東風大貨是需要體力的,開小轎車,那是最好的休息,是人生一種享受。
“不知你想過沒有,當年新兵分連,我居然被分到汽訓隊!那是多少老鄉做夢都想的好事。按說,就我這條件,特別是個兒太矮,學了開汽車,那真像做夢……”盧明回憶當兵之初,有一次這樣對我說。
“這并不奇怪,要是我挑兵,也要先挑能吃苦肯干活的人。我們雖然不在一個新兵連,可我能想象你有多能干!”我說。
“對對,你說得對。要不你怎么考上軍校,成了軍官呢!你看問題就是準??上?,許多戰友,不明白這個道理。咱們那批老鄉,有的也轉了志愿兵,農村人吃上商品糧,娶上媳婦,在縣城安了家,真是鯉魚跳龍門了,可有人還整天叫苦叫屈,好像部隊欠了他幾輩子,一百年還不完似的。你不知道,就從你沒開成車,從汽訓隊哭著走了,我就下定決心,一定好好干。不干出個人樣兒來,對不起像你這樣比我有能耐的戰友。我不是吹捧你,和你比,論學歷論才氣論身高,我憑什么下連就開車?那么多比我優秀的人,都去扛橋板了,有的到農場養豬養魚去了,憑什么我開著東風運輸車耀武揚威?你不知道,剛開始學開車,班長站在車前頭,根本看不見我人在哪里。班長在前頭得踮起腳,我得伸長脖子,差不多得從駕駛樓里站著,才能看見班長指揮倒車。剛開始,班長嘟嘟囔囔一個勁地罵,我聽不清罵什么,但我肯定他是罵我,這個個頭學開車,肯定走了后門!可是沒辦法,個大個小是爹媽給的,你說是不?我能怎么辦?說我走后門,我拿什么走?。≡僖院?,班長也認了,就給我的駕駛座墊上一塊厚厚的墊子,但墊太厚不行,我腳又夠不著腳剎和油門了……”
有人說,常常自嘲的人自信。盧明常常自嘲,經常拿自己的短板和身高給人尋開心,這可能是盧明骨子里的一種特殊品質。
“那時,舟橋團訓練真苦,夏訓三個月,大太陽底下,舟橋連的兄弟們,每天搬扛八十多斤一塊的木橋板,連架四五座浮橋,來回奔跑七八個小時,汗水和河水分不清,滿手掌都是血泡,再扎上數不清的木刺,你說這是練技術嗎?是,但更是練軍人意志。你說,咱坐在駕駛室里,轉轉方向盤,踩踩剎車,蹬一腳油門,看著戰友們練得這么苦,心里該怎么想,你能不感動不慚愧嗎?”
只要盧明喝了酒,總會不自覺地說起部隊生活,總是不斷重復類似的話。每當此時,盧明就像置身當年架橋戰訓隊中,眼里有一種迷戀般的光芒?;蛟S,在盧明的潛意識里,很有必要給我這個早早逃離基層的舟橋兵,補一堂野外架橋訓練課。
“人不能只為自己活著”是一種境界,但這種境界的形成,不會脫離時代背景和自身成長環境,更離不開長時間的學習。沒有誰一生下來就是為人民服務的,雷鋒同志也一樣。他五歲時父親病逝,七歲時母親上吊自殺,是鄉親們的百家飯百家衣把雷鋒養大,他立志回報——用活著的每一分鐘來為國家和社會做一點貢獻。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如我一樣,沒有多少見識的農村兵,因學歷低考不上學,提不了干,個人的最高理想,就是開車學個技術。當然,既有技術,軍政素質又過硬,改轉志愿兵就成了農村籍戰友最大、最隱秘的奮斗目標(改轉了志愿兵,吃上商品糧,一個農村青年就算徹底跳出了農門)。
關于自強不息和吃苦耐勞,盧明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
四
特務連警衛排是令人艷羨的小單位。因為,他們的主要工作是服務團部機關和團首長。按當時不成文的規定,在警衛排,只要各方面表現突出,當兵第二年或第三年,就可以擇優選調到汽訓隊學駕駛。一九八六年深秋,有一天連首長通知我說,雖然我在偵察排,但干得不錯,當天就去北營區汽訓隊報到,準備來年春天參加駕駛員集訓。
那天傍晚,天津西郊如在畫中。公路上鋪滿金黃的落葉;兩旁粗壯的白楊整齊莊重;收割后的稻谷一簇簇蹲在稻田里;滿世界都蕩漾著稻谷的香氣。特務連一位王姓戰友,開著那輛跨斗通信摩托車,載著滿心歡快的我駛出南營房。
三四公里,眨眼就到了。正趕上汽訓隊開晚飯的時候,夕陽把那排南北向的平房染成棗紅色,大鍋菜特有的香味一股股撲進鼻孔。據盧明說,他當時正在炊事班切菜,聽說特務連一個老鄉來學開車,就出來迎接。他從門口接過我的背包,放到二班一張床上就忙去了。
是的,我依稀記得:一個小個子戰友,圍著白圍裙,在營房門口從我手里接過背包,飛快地進了屋……
結果,我僅僅在汽訓隊二班停留了三個多小時,就不得不離開了。
晚上十點左右,特務連那輛跨斗摩托車,又突突突地開到汽訓隊房前。還是那位王姓戰友,這次,他是來接我回南營區特務連繼續當偵察兵的。
走時,北營區已經熄燈,郊區公路沒有路燈,周圍一片漆黑,摩托車突突突的聲音很夸張。我自己抱著松散的被子,混沌著腦子,失了魂似的坐進跨斗。還沒記住姓名的汽訓隊班長跟過來,把放著肥皂、牙具和毛巾的臉盆放在我懷里,又把挎包給我斜挎在肩上。這位班長什么也沒說,就轉身回去了。
盧明說,我走時他沒出來送。他知道,我來學開車,可能名不正言不順,一定是哪位警衛員同志,向團首長“反映”了這個不按常規出牌的情況,所以我才會被“請”回連隊。他說,當時他還沒有睡,就在對面的房間里抽煙,看我走時愣愣怔怔的樣子,“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事實上,除了那位不知名姓的班長,關于這次從天堂跌入地獄的過程,其他都模糊了,只記得回南營區的路上,騎手王姓老鄉一言不發,摩托車開得飛快,大燈忽明忽暗,我想仰頭憋回眼淚,卻見滿天的寒星一閃一閃……
五
我從天津舟橋團調離后,武嬸有一次電話里對我說:“為你沒學成開車,盧明起先還替你叫屈。現在他又為你高興。他已經改轉成志愿兵,可惜你倆還不熟,以后一定有機會認識。我相信你們會談得來,因為,你們兩個性格太像了,都聰明好學,要強上進……”
說過這番話大約一年后,武嬸電話中又說到盧明,其實,某些聊天內容常常是重復的,只是武嬸自己意識不到罷了。
武嬸說:“你不知道,盧明有多能干!下連到汽訓隊,一般人都想快點學開車,他卻主動要求先到炊事班,一干就是兩年多。炊事班長說,盧明一個人頂半個班,太能干了。汽訓隊領導說,盧明,先別學開車了,炊事班缺人,離不開你?,F在不開車,以后,汽訓隊有一個志愿兵指標也是你的……后來,盧明學會了開車,改轉了志愿兵,又自學了修車。我每次看到盧明,不是一身水就是一身泥。團領導有一次對你武叔說,你這個小老鄉盧明,跟一頭小牛似的,真能干啊,這樣的兵上了戰場,不成英雄都難……”
人們都說,軍營是一座大學校,是一座大熔爐,這些都是實情。依我看,軍營還是多情港。除了戰友情深似海,鄉情也很是濃烈。毫無疑問,戰友情不說,正常純潔的老鄉觀,也會影響激勵青年人積極向上——鄉情是一種特殊的觀念,也是軍營傳統文化的一部分。如果把鄉情庸俗化了,就成了軍營堡壘的蛀蟲。以我與盧明而言,盧明對我的了解,大部分來自老部隊的長輩武叔武嬸。武叔樸實忠厚,不茍言笑;武嬸性格開朗,光明磊落。那時武嬸隨軍不久,熱情好客,武家成了這群十七八歲同鄉戰友的周末樂園。
引見我認識武叔武嬸的,其實是另一個戰友洪申。他與盧明都來自L縣,和我同在特務連偵察排,他才是同年兵最有才藝的人,能寫善畫。
說實話,即使認識了武叔武嬸,我和武家直接交往也不多。我從小自卑,不愿意被關注,干什么都喜歡溜邊兒。當時團里住房緊張,特務連斜后面三排平房是臨時家屬房。武家在第二排最東頭。那時,我在炊事班負責燒火。每天四五點就得起床生火,由于煤煙太大,就要敞開后門放濃煙。我也借機出來放放風。早晨六點多,常??吹轿涫宓拈L女麗紅背著書包,目不斜視地去上學,這個高挑身材的中學生細眉皓齒,目光灼灼,令人印象深刻。
我在老部隊,只有短短一年多時光,至今我也沒弄清楚,老鄉武叔武嬸何以對我如此厚愛——唯一可說的是,就在我被從汽訓隊拉回特務連那段時間,軍區后勤機關一位處長,來團里考察禮堂改建,順便想借調一個學歷高點兒的戰士,到營房管理處幫忙。那時,軍區機關剛配備“286”電腦,急需一個戰士操作。
負責接待處長考察的武工程師,就及時向團里推薦了特務連的洪申。想不到,洪申同志卻不愿意去?,F在猜測,洪申當時的想法可以理解:自己能寫擅畫,不僅在特務連被視作“連寶”,在全團也首屈一指。按說到北京機關,見見世面應該是好事,但機關沒有士兵編制,去幫助工作畢竟是暫時的,早晚得回團里來。可能是洪申進一步想,離開舟橋團如此天時地利人和的環境,一旦有人頂缺上來,對以后改轉志愿兵會不利。于是,左思右想的洪申,就向武叔推薦了我。實話說,在寫寫畫畫方面,我雖然比不上洪申,但洪申認為,我畢竟有高中學歷,能夠勝任電腦操作。
五年后,洪申在舟橋團排名第一,毫無爭議地改轉了志愿兵。洪申當然喜不自勝,命令一下,就第一時間把電話搖到我辦公室,用時下的流行語,就是著實“凡爾賽”了一番。可他不會想到,那時志愿兵已經不是我的理想——我的目標是考上軍校。兩年前,在軍區機關首長的關照下,我已經從舟橋團正式調入總部機關直屬分隊。后來,我幸運地考取軍校。
軍校畢業后,我被分配到北京某部任宣傳干事,同時娶妻生子,緊張有序的機關干部生活開始了。之后的很長時間,我偶爾會和武叔通信,后來軍線直撥電話方便了,就時常打個電話。武叔工作忙,常不在家,家里的電話以武嬸接聽居多。
我并不清楚,盧明是什么時間認識武叔武嬸的。我們那批兵,至少有十幾個人,一到周末或逢年過節,就會三三兩兩地跑去家屬院武叔家蹭吃蹭喝——都是十七八歲的青年,哪個不想家啊。武嬸家三間平房內外,永遠是家鄉的煙火味,永遠是鄉音繚繞。直到今天,我都費解,武嬸是以何等的耐心和愛心來對待這群孩子!特別是改轉志愿兵的老鄉,至少要在部隊服役十二年,他們無一例外地,都把團部家屬院當成了自家后院。毋庸諱言,在同年兵里,武嬸最喜歡和看重的,當然非盧明莫屬。
武嬸告訴我,就在盧明改轉志愿兵前一年,通過武嬸兒子小輝牽線搭橋,武嬸的一個同輩妹妹玉華嫁給了盧明?!耙驗檩叿植粚?,開始我沒往這方面想,小輝老攛掇,我還不習慣,后來成了也就習慣了?!蔽鋴鹦χf,“婚姻這回事,好像都是老天安排好的。”
世俗生活,難免七姑八姨,夫妻相處,朋友聊天,難免談天說地,前五百年后三百載,但是,感情這東西,有共同話題才是增進的基礎。比如我和盧明,在部隊時沒在一起待過,后來我在北京他在C市,根本沒有聊天和相知相近的機會,問題是,我每次和武嬸通話,她總要說到盧明:
“……你不知道,盧明當兵前有多苦。跟你一樣,兄弟姐妹一大堆,他最小,不到一歲媽就沒了,是姐姐把他養大。上學跟不上,早早下地干農活,放牛放羊,饑一頓飽一頓,沒吃沒喝的時候也有,累得跟什么似的,從小營養不良,瘦得不成樣兒,個兒也沒長起來……你不知道,他那個苦,可比你苦多了。”
當然,武叔武嬸在我的人生節點上,是最關鍵的貴人(當然還有洪申),因此,在我離開這幾十年里,彼此聯系很多。武嬸的母愛很強大,強大到無邊無際。她知道我出身貧苦,更知道盧明比我還苦,所以,她恨不得把所有的母愛補償給我們,就好像我們是她親生兒女又拋棄了一樣!恨不得把什么都補償給我們。
人的成長需要時間,路走得多了,人見得多了就會明白,生活中有很多先苦后甜的人,這些人常常持一種觀點:童年的苦難是人生一筆財富。但在我看來,苦難根本不是什么財富,而是一條鞭子。這鞭子要時時抽打我們,免得我們走下坡路,走歪門邪道。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在偏遠農村的人,有幾個沒有經歷過饑寒交迫的困境?!假使,你有幸讀過幾年書,還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這個道理,又有幾個人沒有經歷過精神苦悶?
以后與盧明交往多了,我發現,他比武嬸說得更為優秀——胸懷寬廣,吃苦耐勞,特別重情重義!于是,我總是暗暗對自己說:我并不比四五百個同年兵優秀多少,我甚至遠遠不如大多數更有知識,更有思想,更有本事的戰友;更不敢比盧明的吃苦耐勞和陽光燦爛的心態。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句話說得真好:“你要做個太陽,大家就會看見你,而太陽首先應該是個太陽。”
六
人生遭受不幸十有八九。我一樣,盧明一樣,武叔武嬸也一樣。令人扼腕的是,武家唯一的兒子小輝,在十九歲那年意外故去。
中年喪子,讓武叔夫婦痛不欲生。盧明這個大不了小輝幾歲的小老鄉,從此常常出現在武叔武嬸家那三間平房中——盧明成了武家最得力的幫手。那時,武叔的長女麗紅正讀高中,小女二梅上小學,武叔工作繁忙,武嬸隨軍后好不容易找到一份管庫房的工作,為了照顧患病的兒子,也只好請長假。
小輝的病在精神方面。病情穩定時,他是一個普通少年,犯病時就成了一個“智者”——他指天說地、神神鬼鬼的“胡言亂語”和突然暴怒會嚇退很多人,但盧明從不退縮,他一邊努力干好本職工作,一邊抽出幾乎所有業余時間來幫忙照顧小輝——他常常用矮小的身軀死死扛住一米八還高的小輝,直到狂躁的孩子安靜下來?!懊看伪R明都被汗水濕透,人就像從河里澇出來一樣?!蔽鋴鸬幕貞洸豢盎厥?。
那個時期,部隊軍費緊張,一些部隊允許搞搞第三產業,經營一些勞務性的有償服務,以補貼經費不足。盧明作為舟橋團最吃苦耐勞的司機,經常被派往山西運煤。為了給部隊多掙一點錢,盧明常年奔波在外,但只要回到舟橋團,就會利用工休時間去陪小輝看病、住院、散步聊天,有時候就把整個年假都放棄了。
小輝對盧明的信任和依賴令人動容。在武家最難挨的日子里,盧明像武家另一個兒子,在所有關鍵時刻就會站出來——不僅對病人小輝,而且對萬念俱灰的母親。這時的盧明,常常會向內心滴血的母親講起自己不幸的童年,以此激勵母親堅強起來,振作起來,這大大緩解了這個家庭的壓力。后來每次聽武嬸說起,盧明在那個時期對武家的幫助,都讓我這個被武家厚愛的人心生慚愧。
有一次,武嬸說:“小輝走了幾年,我才突然想到,小輝這一輩子,好像專門為盧明的婚事做媒而來?!?/p>
前文說過,撮合盧明與愛人玉華在一起的不是武嬸,而是小輝。因為玉華與武嬸是平輩,按鄉俗舊規,起初玉華和盧明都有顧慮,但小輝竟鄭重其事地告訴盧明:“你們是天生的一對。”后來,盧明開玩笑說,小輝好像不是凡人,他從生到死都有點兒莫名其妙。
武嬸說:“小輝走后,盧明常常出車,有時一出去就好幾個月。我想小輝時,總會想到盧明。有年冬天,快半夜了,我聽見院墻外‘嘣’的一聲響。不一會兒盧明敲門。拉亮燈開門,盧明一進來嚇我們一跳,他整個人跟黑煤球似的,就眼珠子和牙齒是白的,手里還提著一袋子精煤塊。盧明說,他把煤卸到Y鎮煤場了,走時向煤場老板要了一袋精煤塊。我說,盧明,咱們可不能私拿公家的東西,這樣不好。盧明著急了,說這不是私拿的,是向煤場老板要的。其實我是相信盧明的,這孩子從來規規矩矩。你武叔聽了,只好打岔,問盧明車呢?他說車沒油了,開不走就先放煤場了。我一想,煤場離舟橋團差不多有六七公里遠,那時也沒有出租車一說,他就這么背著一袋子煤塊走了六七公里路來看我們……有一次,看我又流淚,盧明說,小輝走了就回不來了,您別傷心了,二老百年時的那塊白布我來戴,那個白幡我來扛……”
這就是盧明的本性。他當然知道,再冷的冬天,部隊家屬也不至于需要一袋子煤塊,但是,如果他不這樣做,他心里的這個“家”就是冰冷的;他更知道,失去唯一的兒子,再堅強的母親,心里也是常常冰冷的;至于養老送終那塊白布和那桿白幡,不也是中國孝親文化的一部分嗎?
小輝走后,盧明和玉華結婚生子,與武叔武嬸一家走得更近了。
那時,部隊對志愿兵探親、家屬來隊探親管理并不嚴苛。玉華來隊探親,就像一個女兒回娘家一樣。我與盧明熟悉之后,知道他從未叫過武嬸一聲大姐,在他心里,武嬸就是他的母親。
盧明與玉華婚后一年,生了一個兒子,由于農村醫療條件差,治病不及時,這個酷似盧明的孩子,在三歲時卻意外夭折了。面對這樣沉重打擊,武叔武嬸一家反過來成為盧明一家的精神庇護所。千言萬語,這期間發生的事情真是一言難盡。直到四年后,玉華又生下女兒然然,夫婦二人的精神才慢慢恢復過來。這就更應了那句古話:人生遭遇不幸十有八九。所以,我們每個人都應該相信,健康平安的人才是真正幸福的人。
七
C市現在是全國知名的旅游城市,但是,改革開放后的中國,文旅經濟快速發展,哪個城市不想成為知名的旅游城市?事實上,與南方一些二三線城市相比,C市的旅游資源,真是得天獨厚——北京的后花園,至今保存最好最完整的古代皇家行宮、寺廟群、奇山奇水,外加明代長城、皇家獵苑、萬畝林海和美麗草原……二〇〇八年,盧明供職的旅行社因經營不善倒閉了。當時單位給員工的出路有三種:提前退休、待崗轉崗和一次性買斷。不論三個出路是什么,下崗才是扎心的內核。當然,改革發展需要一步一步走,在新世紀之初的中國,無數國企職工的命運都差不多。但令我詫異的是,盧明后來和我說到這次下崗,竟然云淡風輕。他說,企業有變的風聲才聽到沒幾天,有一天早晨上班,發現很多平時少見的老職工都聚在單位一樓大廳吵成一團。原來,企業倒閉職工安置公示昨天晚上已經貼出來了。
盧明走到公示欄前,把告示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后,在原地愣了一會兒,抽了兩支煙。這工夫,已經有幾個老職工又喊又叫,要求見領導。辦公室的人勸不住,只好撥打110報警。在警察來到之前,盧明到辦公室拿了一張工齡買斷表,在工作人員的指導下,認真填寫好,鄭重地摁了手印。盧明后來說:“這是國家政策允許,企業的決定,不論是政府還是企業,都希望越來越好,誰想破產倒閉?既然倒閉了,哭爹喊娘,要這個,要那個,有用嗎?有這個磨牙的工夫,不如好好想想自己往后能干點什么,在這個到處是機會的時代,一個大男人,干點什么不能養活一家人?!”盧明說,“交表前只多問了一句話,以后我的黨費交給誰?我們還過不過組織生活?”
幾個月后,盧明注冊了一家旅游公司,用買斷工齡的錢,再七湊八借了一些,買了一輛大巴車,盧明正式成為個體戶。
“盧明就是行!別人下崗了,今天唉聲嘆氣,明天哭哭啼啼,盧明不。他跟在部隊時一樣,天也不怨地也不怨,說干什么立即干起來,從來不拖泥帶水?!蔽鋴鹫f。
就這樣過了三五年。
有一天,武嬸電話告訴我:“盧明掙到錢了。雖然白天黑夜往死里干,很辛苦,但盧明掙錢了。你看看,這才幾年,他現在已經有了七八輛旅游大巴車……盧明已經在C市買了兩套大平米的房子。玉華母女穿的用的,一般人哪比得了!這就是盧明常說的,這年頭,只要人肯干,沒有不致富的道理。我早就知道,盧明干什么都行,就盧明行?!?/p>
武嬸的語氣自豪得像一個戰場得勝的將軍。
就在武嬸說這段話的二〇一四年前后,也就是在盧明干得紅紅火火的時候,卻是我人生至暗之期。工作生活中發生的一系列不可思議的事情,連一流小說家也未必能虛構出來,但身邊某些“熟悉的陌生人陌生事”永遠銘刻在我的心里。
二〇一一年,我突然患上一種?。鹤笫趾妥笸劝l麻,手指尖像下雨一樣,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刻不停地發麻,麻得人心煩意亂,麻得晝夜難安??戳巳舾杉裔t院,都治不好。某天早晨,在單位上樓時,明明看準了臺階,但一腳上去,還是踩空。跌倒在單位樓梯上那一刻,仿佛有一道白光晃瞎了雙目,我周圍的一切都在旋轉。
總醫院組織一次專家會診,CT、加強CT、核磁、造影,幾乎所有一流設備都用上了,最后的會診結果是大腦出了問題,雖然不致立即斃命,但三年后完全癡呆是保守的診斷。
我的心終于安靜下來?;秀绷藥滋?,然后把一切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除了家人,那時的我,從不提及自己的病。如果換一個人,工作可能就不干了,但我不行。從入伍那天起,努力工作、勤奮工作是我最大的快樂,如果不工作,我一天也活不下去。并且,既然很快就成了不死也要癡呆的人了,我的心態變了——對發生在我身邊、令我不安的事情,開始冷靜對待——那幾年,我成了一個令很多人笑掉大牙的堂吉訶德——不!我是一個正常人!往好了說,不過是一個為了責任、信念堅持自己意見的正常人。有所不同的是,那時的我,要用警惕的目光,時時注意自己“癡呆”的跡象。我每天都提醒自己:工作中千萬不要出現任何偏差和失誤,否則,既對不起組織,也讓那些時常出現在我夢中的人笑話。
果然,我擔心的事情出現了。我在組織一次作家作品研討會時,竟錯把到會的評論家彭程先生,當成河北作協主席關仁山了。當我在門口握住彭程先生的手說,“仁山兄,您能來,真是太好了”時,彭程先生驚詫的目光,無異白天遇到了活鬼。但彭程先生畢竟是一位有涵養的文化大家。他只是愣了一下,沒說一句話就走進會議室。研討會開始后,我才看到“關仁山”面前的桌牌上,赫然寫著:彭程。
……
到了這個時候,我忽然想,人生果然無常,我的病情已經很嚴重了,是應該考慮離開工作崗位,落葉歸根了。但根在哪呢?故鄉老屋被我當年賣掉了,再回鹿山西麓,也只有父母合葬的那個墳塋而已。再想回去蓋間房是不可能了,我這個連身份證也是“臨時的”軍人,在老家已經沒有資格擁有宅基地了。
于是,在武嬸的建議下,我與盧明在C市南城那個砂鍋居正式見面。
聽了我的想法,盧明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別回W縣,鄉下沒有宅基地,縣城擁擠得像個馬蜂窩,在C市買個房吧,等你退休回來住,咱倆還有個伴。這個事你別管,你也不懂,選好房,有錢你轉過來,沒錢我先墊著。你把你這個手麻的病好好治治,工作上該放手,就放放手。你這個人我了解,別看我不和你在一起,打我第一眼認識你,就知道你最大優點是好強,最大的毛病是較真,好些事你想不開……”盧明說到這兒,停了一下,認真看我一眼后笑著說,“其實,我性格跟你一樣,要不咱倆咋成哥倆呢!真的,干活睜只眼閉只眼才行,較真不是什么好事……”盧明三兩酒下肚,說了好多話,其中最讓我心動的一句是“等你退休回來,咱倆還有個伴”。雖然C市距離我的出生地還有二百公里,但因為有了盧明這個兄弟,我的晚年應該不再寂寞吧!
從這天開始,我突然感覺我和盧明是那么熟悉,我們像一起長大的同胞兄弟,我們談的每個人每件事,都有共同的認知。
這次見面,我以身體有病為由沒有喝酒。當天晚上,盧明換了一家餐館,我主動要求喝白酒。盧明看看老蘋果臉說:“嫂子,我們哥倆喝點白酒,白酒活血,你放心,他那個腦袋啥事沒有,就是腦神經不通,白酒通絡,多喝傷身,少喝健腦……”
結果我和盧明都喝多了。飯后,三人到武烈河邊散步。五月初的武烈河畔,晚風還冰冷刺骨,我和盧明手挽著手走在前面,老蘋果臉一人跟在后面。盧明在講到一歲多母親不幸亡故,他一直把姐姐當作母親時,我和盧明肚子里的酒,都變成了洶涌的淚水……以后老蘋果臉常常提起此事,她說,她一直在后面聽著,聽著聽著就哭了。
盧明與我同年生,我比他大四個月。
八
兩三個月后,盧明打來電話說,C市的房子看好了。在大學城附近,新樓盤,環境好,樓層高,采光佳,很搶手,問我要不要,我說要。第二天,盧明替我交了押金。又過了一段日子,盧明打電話說,通過朋友,找到開發商老板,老板很給面子,房價每平方米優惠了一百三十元。
房子擱置了一年,準備裝修。盧明推薦了江蘇人丁小泉。他說小泉是他在單位裝修認識的裝修達人。自己的房子都交給小泉。他說,小泉這人厚道實在,“他就像給自己家裝房子。交給他,啥事不用操心了”。盧明對丁小泉這個評價,在五花八門的家裝行業,應該是最高榮譽。果然,丁小泉不負盛贊。他一心一意,從從容容,四平八穩地,把一個百來平方米的房子整整裝修了一年——這位操一口汪曾祺先生江蘇普通話的年輕人,慢裝理由一字一板:“你又不忙著住。不忙住的房子,裝修不要趕時間,慢慢裝,有百利無一害。你是朋友,朋友的房子,我總要更上心才是?!北R明放心的人,我和老蘋果臉當然放心。總之,裝修的事,小泉全權負責,他看我連接打電話都不方便,干脆不聯系我了,他就把盧明當成了房主人,而盧明更痛快,甩出一句話:“該咋裝咋裝,小泉你完全做主就行,缺錢吱聲?!弊詈螅@個房子,連窗簾也是丁小泉同志定制掛好。
更可一提的,丁小泉這個江蘇人,贏得了老蘋果臉的最大好感。兩年后,當老蘋果臉聽說小泉離婚成了單身漢后,就使盡渾身解數,鼓動我一個外甥女嫁給他。外甥女是東北人,她一開始連江蘇普通話都聽不大好,居然被老蘋果臉這個強勢紅娘牽線成功了。他們結婚了,婚禮就在C市,我當然討了杯喜酒,感謝的話聽了一卡車。如今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夫婦倆也在C市落了腳。
我在C市有了家,生活一下子有了新內容。逢年過節回故鄉上墳掃墓,就在C市停留一兩天。每次都是盧明開著不算豪華但也足夠光鮮的車,到車站接我們。如果我自己開車,他就提前到小區大門口等我。不論是中飯還是晚飯,第一頓他一定早早安排好。不論多忙,在C市期間,盧明幾乎全程陪著。如果要到周邊縣市探親訪友,盧明就充當司機。
最有趣的是,盧明知道我愛逛古玩地攤后,就常常留意哪個地方又設了舊物地攤,然后開車陪我去。其實他這方面什么也不懂,看我常常和攤主討價還價,就很著急地勸我:“快得了,沒個仨瓜倆棗,你快掏錢給人家得啦!”有一次,C市碧峰門一個半熟不熟的攤主為一件瓷罐想宰熟,我當然不能當冤大頭。一看攤主出言不遜,盧明立即掏錢,也不由我分說,抱起罐子就走。我心里很不快,回家的路上對盧明說,以后我再來你不要陪著。盧明立即正色道:“也不是陪,我自己也想學點古玩知識。噢,只興你自己玩?再說了,你到這種場子,人生地不熟,還給人家死較真,你哪知道,這些小販都是從哪里來的?天南海北都有,什么樣的人都有,就你這急性子,我不跟著來,能放心嗎?”我無言以對。關于我在地攤上發生的很多糗事,老蘋果臉早就和他說過了。以后再來這個碧峰門市場,盧明不再緊跟著我,他閑庭信步,不遠不近地瞄著。等我大大小小買完了,他就幫忙提著,一搖一晃地送到車上去。很快,碧峰門舊貨市場的老攤主,都認識了我和盧明。
某年,盧明開車陪我到內蒙古某縣給我侄子辦婚禮,我又忙里偷閑,到縣城一家小古董店淘寶。店主是一個六十多歲的大姐。她說這滿屋子舊瓷器都是真品,他老頭大半輩子不顧家,不顧子女學習生活,把錢全花在這上面了。就因為老頭迷上了這類舊物,到今天,他們連個房子也沒買,可老頭兩年前卻突然中風癱瘓了……她一個鄉下婦女,只好在縣城租下這個門臉房,想辦法把這些舊貨賤賣出去?!澳苜u多少賣多少,換點錢好給老頭治病?!闭f著話,老大姐還向隔間一張單人床上呶呶嘴。一個老人果然臉朝里躺在床上。作為同好,我雖心有不忍,但也知道這行里水很深,只要開店干這行的,沒有不講故事的。但是,有兩對粉彩瓷瓶還真不錯,就準備還還價買下來。旁邊的盧明一聽我還價,就說話了:“你快得了,三頭二百的,你也不差這個錢。行了行了大姐,這回我做主了,在你這個價上再加兩百?!闭f完,抱起瓷瓶向外走,邊走邊沖我說:“趕緊付錢走人,來了不干正事,婚禮都要開始了?!钡任腋锻赍X,盧明把瓶子放車里后又返回來了。他指著玻璃柜里一個兩三寸高的纏絲瑪瑙小象雕件說:“大姐,這個我拿上。當個手把件挺不錯?!边@個只值幾十塊錢的原色瑪瑙小象,店家張口要三百塊,盧明不容我說話,現金立即遞給老大姐了。
回賓館的路上,我埋怨盧明:“我和朋友出來買舊貨,人家都幫忙砸砸價,你倒好,胳膊肘一直向外拐,不砸價還提價!”盧明開著車,目視前方:“要我看,你買這些東西,沒一件真貨。不就是玩個心情嗎,高興就好,你我都不差這幾百塊錢,你沒看人家屋里真躺個病人嗎?”
聽了這話,我認真看了一眼盧明,這個小個子戰友,正襟危坐在駕駛座上,目不斜視,除了隆起一個將軍肚比較顯眼,整個人像個一臉嚴肅的大孩子。
二〇一五年,盧明讀了我懷念在Y鎮不幸去世的另一位戰友海峰的文章。他說真可惜,海峰他不熟悉,武叔武嬸也不熟悉,否則,這些年,他來來回回去武嬸家,一定有機會去看看他。海峰是我本縣老鄉,與我一個新兵連,上下鋪三個月,彼此建立了深厚感情。新兵下連后,海峰分到舟橋五連。我在部隊那一年多時間,與海峰的感情日深。海峰退役前,不知怎么認識了他后來的妻子。退役后,就留在Y鎮當了上門女婿。那個年代,如我和海峰這樣的農家子弟,能留在那里生活,算是上好的命運了。
盧明諸般都好,可惜不愛讀書。他說,他打小只愛干活不愛讀書,母親早逝,兄弟姐妹多,他勉勉強強讀到初一就算了。在談這篇文章時盧明說:“當兵出來后,我唯一讀三遍的書,就是你的《回鹿山》!真的,每回讀我都掉眼淚,哭了不知多少回。我也想,怎么還有比我小時候更苦的人。我雖然從小沒媽了,可姐姐對我跟媽一樣!你怎么就沒這樣一個姐姐!”后來,再后來,每當說到我們不幸的童年,我的情緒總會有短暫低落。盧明怕我難過,就常常拿我的短板逗我開心。他說:“你說,是不是人各有命?起先,我總也想不明白,像你這樣懶惰的人,家里窮成那樣,這輩子可怎么活!你說實話,要是不當兵,你能討上老婆不?”我想想回答:“可能夠嗆?!薄翱衫咸鞝斊屇汩L了個會寫字的腦袋!你說怪不怪?!北R明說完大笑,一邊笑一邊擦汗。盧明的身體素質很好,除了近年來有點輕微高血壓,其他沒毛病。我時常羨慕他,能吃能睡——即使是寒冷的冬天,他睡覺時也很少蓋被子,有時住賓館,我剛洗漱,他已經在床上鼾聲如雷了。
九
有一天,武嬸電話告訴我,盧明經營的客運車出了事故。這次賠償是傷筋動骨的。這時我才想起,至少有半年多沒有盧明的音信了。電話撥過去,盧明告訴我,這次事故有人員傷亡,雖然保險齊全,“架不住遇到難纏的人了”。我真是愛莫能助,我說,那怎么辦呢?我幫點錢吧。盧明立即說:“不用不用,還不至于,需要的時候會找你?!彪S后盧明話鋒一轉:“你的手腿不麻了吧?聽武嬸說,你最近大大好轉了……我就說嘛,吉人天相,你這個腦袋跟常人不一樣,我估計,你生來就是那樣的腦袋,要不你怎么能寫出小說呢!你放心,保證啥事沒有?!?/p>
我告訴盧明,我的手麻腿麻癥狀,近來真的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當然,當然,我一直在服用各種營養神經的藥物,但醫生都不認為這是治病的而是寬心的。最后我對盧明說:“更神的是,我兩個老師家的電話號碼,我張口就能說出來了??傖t院讓我三個月一復查,都查了兩三年了,我也沒癡呆。你說,我要不要告他們誤診?”盧明朗聲笑著說:“拉倒吧你!你是那種會告狀的人嗎?我說了,吉人天相,啥事沒有比什么都好?!?/p>
說到自己這個病,我將來可能會寫一篇專門的文章。說莫名其妙或許有些輕描淡寫了。的確,在那兩三年內,我很多中短期記憶都消失了,比如經常認錯人,比如對很熟悉的同事卻叫不出名字,比如剛說過的話,立即忘了說了什么。為什么得這個病,而這個病為什么會好起來,這里面一定有必然的邏輯,可能,邏輯里的故事還非常具有啟示性,但愿我將來能寫出來一個傳奇故事。
這期間的盧明,客運生意越來越不景氣。武嬸說,這是大環境不好,加上這兩年走背字,一個壞事接一個壞事。但盧明并不擔心。他認為市場經濟就是這樣,三年走高五年走低實屬正常。盧明在短時間內,把客車數量壓到最低,人員減到最低。即使這樣,公司運轉也不見起色。
有一天武嬸說:“盧明這幾年真夠嗆!開兩年修車鋪,賠了;再開一個洗車鋪,又賠了,他整個人又瘦了一圈,頭發又掉了不老少。可他這人,從來報喜不報憂。你要問他,準說啥事沒有?!笔堑?,逢年過節,盧明一如既往開車去Y鎮看望武叔一家,我回C市,他一如既往地全程陪著。
二〇一六年初,盧明告訴我,旅游行業實在難以為繼,他所擅長的行業都難以為繼,他準備開辟“第二戰場”,在L縣老家二哥家養群牛。
養牛聽起來簡單,但老祖宗早就說過,“家財萬貫,帶毛兒的不算”。這句古話足可說明,養殖業的風險之大。盧明說,他二哥很勤勞,自家有一個一畝大的院子,想改成牛棚,先從三五頭養起來,等積累了經驗再想辦法擴大規模。
十
有一天,不愛讀書的盧明突然問我:“你教文學,文學到底是什么?”這是新生入學后常問老師的問題。我從沒想到盧明會問這個??紤]到這幾年,他開始接受我的建議,忙里偷閑讀書,就認真回答他:“文學就是作者和讀者共同完成的一件事——立足社會、反映生活、記錄歷史、抒發情感、傳播思想、凈化心靈的過程。”
盧明想了想搖搖頭說:“沒弄太明白。但我覺得,文學不能說謊?!?/p>
盧明此話有所指。之前他看了一本反映復轉軍人再就業的書,他沒有讀完就對我說,這本書不太真實,有很多謊話?!暗颐靼祝蠓矫娑际呛玫?,但退伍兵工作、生活困難又是現實矛盾。有矛盾不解決,矛盾越積越多,越積越大,越積越尖銳,這不得早晚出事?”
盧明說得對。人不是生活在真空里,到處存在尖銳的矛盾。朱光潛在《談文學》中告誡初學寫作者,寫作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則須牢記在心,那就是有話必說,無話不說,要說須心口如一,不能說謊。“如果是存心說謊,那是入手就走錯了路,他愈寫就愈迷人,離文學愈遠。許多人在文學上不能有成就,大半都誤在入手就養成說謊的習慣。”
比如我寫這篇文章,如果讀者能讀出盧明的自強,讀出武叔武嬸的美好,那就說明,他們周圍一定存在著不美好;當我不寫盧明對立面的時候,那么盧明的對立面一定無處不在,無比強大。世界本來是一個巨大的矛盾體,任何事物都有正反兩面,只有如戰友盧明這樣的智者,才能讓自己和親人朋友,甚至所有與他有關的人活得舒適自如。
至于新時期以來,軍事文學“不敢揭露現實矛盾”這種論斷,我就不同意。不是所有的軍事題材文學作品都不揭露陰暗面,也不是所有的軍旅作家,都不揭露生活中的矛盾問題。中篇小說《香魂女》揭露沒揭露生與死、愛與恨的矛盾?中篇小說《凱旋在子夜》揭露沒揭露官場矛盾?長篇小說《驚蟄》揭露沒揭露“真抓訓練還是保安全”的矛盾?長篇小說《中國近衛軍》,甚至直接描寫某個時期的武警部隊,因為雙重管理的弊端,個別單位和領導出現嚴重的經濟問題。辯證法證明,尖銳的社會矛盾,是促進人類發展的一種途徑。
十一
還記得二〇一一年秋天某日,盧明電話告訴我,早就轉隸的老部隊舟橋團兩位下崗多年的戰友來C市找他,希望他牽頭,組織大家到北京上訪請愿,要求恢復工作。其中一位兩次重病,家里一貧如洗。盧明當然很難過,但他不會答應戰友的要求。他勸戰友理性對待失業問題,確有生活困難,要依法依規逐級正常反映問題。然后帶戰友在C市及周邊景區玩了兩天,最后給重病戰友一筆錢?!斑@點錢真解決不了大事,但咱個人也只能這樣,但愿國家早點富強起來,也能給困難老兵一些特殊政策?!北R明說。
十二
二〇一五年春節,再回C市相聚,盧明愛人玉華懷里抱著一個襁褓中的男嬰。一問才知道,是盧明二哥家的長子,接連生了兩個男孩。因為盧明夫婦曾失去過一個兒子,盧明就抱養了這個侄孫。我認真看了一眼這個嬰兒,簡直太像盧明了。我又認真看了看緊緊抱著嬰兒的玉華,那種親如骨肉的感覺撲面而來。于是我心有所動:盧明一年來欲言又止的癥結原來在這里!他是多么想把真相告訴我啊,但他最終沒這樣做。
從此,再與盧明夫婦相聚,小名都都的侄孫就成了我們共同話題。玉華說,盧明疼愛都都到了瘋狂的地步!隨著孩子一天天長大,幾乎與盧明形影不離,一聲接一聲叫著爺爺,而盧明也像被叫化了。
有幾次,老蘋果臉背后對我說:“你看,盧明他們兩口子,把都都疼得出格了!你說,人家畢竟是有親爹親媽的孩子,將來長大了,不回去找爸媽嗎?一個侄孫,跟自己親孫子能一樣嗎?”
我只好橫老蘋果臉一眼說:“短見,真是短見。你懂什么?你什么都看不懂?!闭娴?,老蘋果臉是一個大腦簡單得離譜的女人。
二〇一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盧明的愛女然然結婚了。武叔全家、我和老蘋果臉等戰友都回C市參加然然的婚禮。
那天,盧明著正裝打領帶,一如既往地多汗,笑容掛在臉上,表情卻很僵硬。美麗的女兒挎著父親的胳膊,她比父親還高出半頭。
記得早幾年,第一次見到然然時,她剛上高中。我看她幾篇作文,寫得很好。于是就和盧明說,將來讓然然和我兒子認識一下,看看他倆是否有緣。
盧明立即回答:“這事你可別多管,管不了。要我看最好別想這個。這年頭,年輕人不知輕重,將來好了,咱一好百好。不好了,咱倆咋辦?咱倆可說好了,還得一塊養老呢?!?/p>
關于然然的戀愛婚姻,之前,盧明幾次單獨與我談過,也明確表示不太同意這門婚事。每次都有希望我指條明路的意思。這出乎我的意料,盧明做事一向是果斷、開明和包容的,怎么在女兒的問題上這樣糾結?記得一次酒后,說到女兒大學未畢業就決定結婚,突然說不下去,隨之滿眼淚水。
“她還太小,什么都不懂,這代孩子,唉……”盧明說。
第二天我開解他:“你太愛然然了,典型的中國式父女情結,大學期間結婚有的是,只要到了合法年齡……”
盧明點著頭,臉色凝重,欲言又止……
然然婚禮后兩天,我問盧明在哪里,他說在鄉下二哥家。我讓他發個位置,回京前我想看看盧明養的那群牛。
一個半小時車程就到了。看到盧明的車停在一處院外,我下車熄火。立即聽到突突突、咔咔咔,鍘草機的聲音伴著塵土和草屑飛揚。仿佛全村都在熱火朝天地大干特干社會主義。
在院子北側一個簡易大草棚里,盧明背對著大門口,正往鍘草機里續干草??赡芘c他對面的二哥看我進院,盧明回頭向我舉了一下手,繼續把手里的一束干草鍘完,然后關停了鍘草機。
整個世界立刻安靜下來。
“行了,夠三天吃了?!北R明一邊拍打著胳膊上的塵土和草屑一邊走過來。
此時,盧明上身內穿一件灰色老式毛衣,外罩一件多處掉皮的黑色夾克;一條分不出顏色的舊長褲,最顯眼的,是腳上著一雙米色皮革破棉鞋,一只鞋前臉開了線,大張著一張嘴。
這與前天女兒婚禮上的盧明完全不沾邊了。
盧明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污垢,從二哥遞過的煙盒里磕出一支煙點上,深深吸一口對我說:
“別拿這種眼神看我好吧!這不很正常嗎?二哥一年四季都這樣!你不當兵,不也得這樣?!我下崗了,養車也賠了,怎么辦?咱不生活了?農村可沒有靠寫字講課養家的。就屬你命好!”
我只好說:“我什么眼神???我什么也沒說啊?!?/p>
二哥盧本這時過來握著我的手說:“老兄弟,快進屋,外面冷。”
二哥盧本比盧明高一頭,滿頭華發,人非常瘦,面孔與盧明極像,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大很多。
盧明是兄弟四人中的老小,他與二哥的感情最好。以前說了又說,很多故事,很多細節。
我們一起到后院牛圈。大大小小三十頭黃白花牛,在冬日的陽光下,頭頭膘肥肉厚、油光水滑。盧明認真向我介紹了這些牛的品種、習性和歲口。
“這回又趕上點兒背,牛價今年突然落下來了。上面又不讓小養牛戶出欄放牧,更雪上加霜。早幾年,春夏秋三季可以放養,只要不破壞農田和林木就行?,F在不行了,四季都得草料喂養。這樣一來,附近玉米秸和干草水漲船高,價錢也翻了三倍?!闭f著,盧明指著圈里幾頭肥壯的二歲犍牛說,“正常這幾頭秋天就能出欄賣了,好年景,一頭能賣兩萬多,今年不行,一萬也賣不上,要賣,百分百賠本……”
我看著這個與我同齡的戰友,思緒一時卻飄向了久遠的童年。
十三
二〇一八年四月,國務院退役軍人事務部正式掛牌成立。之前幾年,在黨中央國務院的大力推動下,全國各地都在落實失業老兵的重新上崗和失業補償政策。最令人鼓舞的一條政策是:三期士官復轉回鄉,當地政府必須安排實崗就業,除非個人提出不要求安置申請。
那位到C市求助盧明的戰友,也得到當地妥善安置。這時我問過盧明,干個體這樣難,年齡越來越大了,還是趁著政策東風,回到體制內上個班吧。他說,回去也行,但牛已經養上了,再堅持一下看看。
二〇一九年五月初一天,我帶著學生正在部隊實踐教學。老蘋果臉突然來電話說,盧明好像腦中風了,正在C市醫院檢查。隨后發來兩個短視頻。盧明鼻孔插著氧氣管,嘴角不停地抽搐。我趕緊聯系北京部隊一家醫院的朋友,然后告訴玉華,如果病情穩定住,醫生也允許,就立即把盧明送到北京。
三個小時后,救護車在總醫院門診樓前停下來。就在老蘋果臉焦急之時,只見車門一開,盧明第一個走下車來。他像什么事沒有的人一樣,一臉笑容,手里端著水杯,邁著四平八穩的八字步。原來,車走到半路,盧明不抽搐了,不一會兒完全清醒了。隨車醫生認為,這是當時用藥及時,堵塞的腦血管疏通開了。但為了慎重起見,還是要在北京住院進一步檢查。但盧明卻不愿意入院檢查,認為自己的發病有點迷信成分。在醫生和大家的一再堅持下,他很不情愿地聽從了大家的意見。
入院后,我與盧明通話,他聲音洪亮:“嚇一跳吧!沒事,真沒事。你那年不也一樣?有些病不用治就能好,真沒事,我都不想住院,吉人天相……”
經過全面檢查。結論是高血壓引發的腦血管輕微栓塞,其他并未見異常。三天后,盧明出院。老蘋果臉本來想讓他借機在北京休息兩天,但因為我不在北京,他又不放心那群牛,就從醫院直接去了火車站。
十幾年來,盧明在北京從來沒有停留過,也從沒有給我一次做東請客的機會。
回C市不久,盧明打電話說,我那個已經在內蒙古娶妻生子的侄子向他索要購房手續和合同。我想了一下說:“他要這個干嗎?是不是想賣房子?這可是他唯一的家產啊……”為了讓我這個退伍兵侄子將來有個退路,我督促他在C市貸款買了套房子,怕侄子自主賣房,我把購房手續讓盧明保管著。
盧明說:“要我說,你快算了,人家花錢買的房,要住要賣自己說了算。不是我說你,這些年你該管的管了,不該管的也管了,他兒子都有了,你還不放手,擱誰也有意見。要不這么著吧,我把這些手續給你寄過去,讓他直接朝你要吧,放我這兒,人家要,我不給,真不合適?!?/p>
我猶豫了一下說:“你說得對,給他吧。我連自己兒子的事都管不了,這個已經成家立業的侄子,我不能再管了。”
盧明在電話那頭樂了:“看看,你又來了。不就是兒子婚禮的事嗎?我說過多少回了,你工作太忙,這些事你又不在行,不論在北京還是C市,兒子婚禮的事,你根本不用操心。有我在,你就等著喝酒講話就得了?!?/p>
最后盧明突然告訴我,然然離婚了?!芭畠翰乓粴q多,實在過不下去,我當年說的話,她不聽,現在這樣,也沒辦法……”盧明無奈地說。
十四
新冠疫情暴發第二年,我兒子侯恕人的婚禮勢在必行??紤]到北京疫情控制較嚴,我和盧明商量,婚禮定在二〇二一年六月十九日C市舉行。
四月中旬,盧明電話說,婚慶公司和典禮酒店已經訂妥,建議我們五一小長假回來認定一下。
二〇二一年五月一日晚,在C市東坡飯店,我們幾家相聚商討婚禮細節。另外兩個鄰縣的戰友丙剛和李強夫婦也在。這個婚禮將由三個戰友合力操勞。酒店白天已經看過,對婚慶公司,新郎新娘也很滿意。一切敲定,最后只差來C市參加婚禮的嘉賓住宿賓館未定。盧明說,這是小事,六月中旬C市還不是旅游旺季,等人數確定后再訂不遲。他的多位朋友都是賓館老板,會給最好的優惠。當晚,盧明異常高興,頻頻勸酒。晚宴快結束時,盧明一聽我兒子提前結了餐費,立即把臉拉下來,說什么都不同意。大家勸了又勸,盧明堅決不干,急得滿頭大汗。玉華了解盧明,就說:“快讓盧明結吧,今天幾家戰友聚會不容易。你看盧明的腦袋,青筋都蹦老高了……”我兒子沒這方面的經驗,又不勝酒力,已經語無倫次。我也喝高了,控制不了盧明,只好示意李強說句話。李強讓大家靜下來說:“今天是兩個孩子大喜的前奏,父母和叔叔嬸子們,為婚禮操勞這么多天,這個晚宴,應該讓新郎新娘請。”我順勢接話:“盧明,你再爭就不好了,你得讓孩子學會人恭之禮……”
盧明總算同意了。我和盧明陪李強、丙剛到對面賓館??纯磿r間還早,不知誰提議打兩把“斗地主”。我不會打撲克,就躺在床上看盧明、李強和丙剛三個人玩牌。不知當時怎么想的,我居然躺在床上拍了他們打牌的一段視頻。當時,他們怕影響我休息,關滅了房間頂燈,只靠一個壁燈,所以視頻效果非常昏暗。
三個戰友邊打牌邊閑聊。
盧明說:“牛也養不動了,原本想,自己投點本和二哥一起養幫牛,好給二哥的二兒子成個家。受疫情和牛肉廉價進口的影響,牛價近幾年起不來,飼料成本高,而二哥年齡越來越大,也受不起這個累了。”
李強說:“還是下決心回去上個班,雖然錢不多,畢竟是國家保障。你再去找找退役軍人事務局,不行,就通過正規渠道向上面反映反映?!?/p>
“反映過了,說錯過了申報時間。”盧明說。
年底盧明終于想通了,既然生意這樣不好做,他想把最后一輛給礦山跑公勤的車也處理了,注銷掉自己的公司,找找相關部門,安排一個公益崗也行。
盧明接著說:“上班時我也很少求人,哪承想這樣,人家說,重新上崗安置申請時間過了。截止到去年六月,只要過了申請時間,一律不再安置……”
聽盧明這樣一說,我想起年初,一個四川籍傷殘戰友也因不了解政策耽誤了申請時間,他寫了一封信,由我幫忙送到退役軍人事務部信訪部門。不久,四川方面就接到了上面的詢問函,現在問題解決了。
我從床上坐起來,對盧明說:“你抽空也給上級寫封信,把自己的情況如實寫一寫?;蛘吣闳ヌ吮本覀兦笾幌略囋嚒!?/p>
李強和丙剛立即說,對對,這兩天就寫,別再拖了。咱們實事求是,國家有政策,也不是給政府找麻煩。
盧明放下手里的牌,仰頭想了一下,估計是想這兩天的時間分配。然后對我說:“行!三號和四號有事。爭取五號,我抓緊寫,寫好你把把關……我不會打字,得手寫,來不及我就拍照發給你。”
二號盧明安排大家一起吃了早點。我要帶兒子回老家給父母上墳報喜。李強和丙剛各自返家。這次回老家,破天荒不是盧明開車陪同。
四號,我們一家從W縣直接回了北京。
十五
二〇二一年五月七日,星期五,中午十二點十分,然然打來電話:
“伯伯,我爸腦出血……正在C市醫院ICU搶救……”
我愣在家里的北陽臺上。窗外的陽光非常刺眼。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趕緊拉北京來啊!”我說。
然然弱弱地說:“醫生說,現在拉走意義不大了……”
下午一點十六分,我把盧明的腦CT片子和診斷報告給學院一位同事,他的父親是總醫院腦科著名專家。下午一點五十六分,同事打來電話說:“從片子看,是腦干出血,量很大,要做好最壞的準備……”
正是疫情期間,出京報批,單位給了最大的關照,特事特辦。原準備開車走,可上車點火后,我兩個膝蓋抖得控制不住。老蘋果臉不由分說,立即拔了車鑰匙。我們趕到北京朝陽火車站,購票上車,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這時李強來電話:盧明被宣布不治。人已經離開醫院,正在回老家L縣的路上。
老蘋果臉默默地流著淚,一個多小時的高鐵,她的淚水像永遠流不干。車到C市南站,我下意識地向出站口張望,再也不見那個流著汗的小個子戰友在那里等我。
老蘋果臉說:“離上次栓塞,正好兩年。盧明太不在意自己了……”
晚上七時許,我們來到村口。這時已經有幾十輛轎車一輛挨著一輛停在路邊。二哥盧本家大門口豎起一根木桿,一盞大瓦數燈泡在這灰色的黃昏里,不停地搖晃著。
大門外左手是靈棚,那個活蹦亂跳的盧明,那個幾天前還在喝酒打牌的盧明,真的躺在棺材里嗎?
我在棺頭前站著,站著站著就走上去,扶著厚厚的棺頭問:
“盧明,你真走了???……”
“盧明,你是最講信用的人,不是你說的嗎,老了等我回來,我們有個伴……”
夜里十一時,天津楊柳青的武叔武嬸一家人也趕到了。
武嬸第一個下車,七十多歲的武嬸,穿一件灰色長衣,頭發一絲不亂??熳叩焦撞那皶r,武嬸身子晃了一下。兩個女兒趕緊一左一右扶住她。
“盧明啊——你,你可疼死我啦……”
武嬸一聲悲哭,令天地動容,一股旋風從院里院外刮起,在場的親友無不落淚。
我等著武叔下車,但這個已經八十歲的老人,卻在車里哭得滿臉淚水。
第二天上午,聞訊趕來的親朋好友,有上百人,路邊的車排了兩公里長。
十一時,沉重的棺蓋移開半尺。這是當地喪俗中的開光送行。
盧明果然靜靜地仰躺在里面。他穿一身黑色的,略顯肥大的中山裝,還很奇怪地戴了一頂黑色禮帽。這次,他的臉上沒了汗水,面色灰白。令人安慰的是,他的雙眼是閉合的。
玉華把盧明平時喜歡的手串、戒指和幾個小掛飾放在他身旁。這時,我想起那個手把件纏絲瑪瑙小象。玉華說,這個東西盧明早就給都都了。
我最后把手伸進盧明的袖口,用勁握了握他粗糙而硬的拳頭,居然還有些溫熱。
十二時起靈了。盧明的一個侄子在棺前摔了老盆,扛起白幡;女兒然然扛著花幡;玉華再次暈倒在地。這時,我想起盧明給武叔武嬸戴孝扛幡的承諾,禁不住再次落淚。
盧明的突然離世,然然兩歲的女兒和六歲的都都什么都不知道。但然然的前夫一定知道,可他沒有來。這就是當年盧明不太看好這個女婿的最好證明。雖然與然然離婚了,但盧明畢竟是自己女兒的姥爺,這最后一程,總是要送一送的。
盧明被安葬在他出生地的東側山頂處,是地勢較高的盧家承包地。二哥盧本說,頭一年,他和盧明在這個地邊放牛,正是太陽快落山時,盧明看著連綿逶迤的西山巔,突然說:
“二哥,咱們這塊地,平坦窩風,能看出很遠,是塊好地方,將來咱們死了,就埋在這塊兒吧?!?/p>
“我老兄弟自個選的地方,就聽他的吧?!倍绫R本把盧明的后事安排得很妥當。
盧明享年五十四周歲。他突然離世的日子,與我干媽梅娘先生去世的日子居然是同一天,五月七日。
十六
我和盧明最后聯系是二〇二一年五月四日下午十三時三十五分。我發微信說:“盧明,我快到北京了。下次回來聚。”
盧明立即回復微信:“好的。這幾天很累,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過幾天我去北京,你聽我電話。”
每次看這簡短的交流,都引起我深深的內疚。因為,盧明正是按我的要求,給上級寫信時,突然倒下的。他這里說的來北京,就是要送這封信。
那是五月七日上午九點多,盧明來到公司辦室。一頁十六開白紙,只寫了六七行,他就永遠趴在這再也沒有任何意義的半頁信上……
十七
我猶豫再三,二〇二一年六月十九日,兒子恕人的婚禮還是如期在C市舉行。我想,如果不在這里舉行婚禮,盧明會覺得對不住我。當天,很多退役戰友都來捧場。除了張杰、洪申、李強等,絕大多數C市的戰友我并不熟悉,都是盧明之前通知的。原計劃盧明擔任主婚人,此時只得換成從天津楊柳青專程趕來的武嬸。那兩天,我們誰都沒有提及盧明,但我們的心,都隱隱地痛著。
幾個月后,武嬸電話對我說:“我們都以為,盧明怎么也得有點存錢,現在才知道,除了名下的兩套房子和兩臺車,根本沒有多少存款。他死后,他平時用的那張信用卡上,只有一千多塊錢……”
我的心如刀剜一樣。我不敢告訴武嬸,盧明在四月底,要求二哥盧本把準備買牛飼料的錢打一萬元打到他卡上。他對二哥說,我們一家四口,五一要回來,定好的婚慶酒店預訂押金要交五千元,加上那幾天幾家戰友的吃住,他的卡里也只剩下這一千多元了。
如果我如實說了,我這個在武嬸心里像盧明一樣同等重量卻還茍且活著的人,會不會讓這位母親失望呢?!
十八
二〇二四年五月七日,盧明的三周年忌日。武嬸一家和至親至近的親友,再次在二哥盧本家相聚,少了一些淚水,多了一些話題。我們似乎都已經接受了盧明的離去,但是,沒了盧明的相聚,大家的心總是空空的。
武嬸這位博愛的母親,如今卻成了悲傷的母親。她給我說盧明的事情時,常常陷入一種忘我的境地,有時自顧自地說下去,有時眼里還蓄著淚水。特別是近三年來,武嬸,越來越像一個年邁母親,向別人訴說兒子童年的不幸——她因我工作忙,不愿意過多打擾我,于是就在電話里給我的愛人老蘋果臉說,當然,聊的內容主要是盧明,還有盧明的愛人玉華如何如何,還有盧明的女兒然然如何如何,都都如何如何。
是的,我想我現在更了解盧明了。他當然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但他更是一位自強不息、有責任擔當、有時代內涵的退伍兵;他一生樂觀向上,從不怨天尤人。當然,盧明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他內心還有許多苦,但他從來不說,包括對我這個戰友,他看似快人快語,但卻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人生不易,苦應該是自己承受和消化的東西,甜東西才能給親人和朋友。
自從盧明走后,C市那個房子,我們再很少去住。有時回W縣老家,一想到沒了盧明,連C市也很少停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