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5年第12期|段愛松:天途(節選)

段愛松,云南昆明晉寧人,中國作協會員。云南大學博士、北師大與魯迅文學院聯辦文學創作研究生,現為云南省“興滇英才”文化名家、云南省政府特殊津貼專家、云南師范大學碩士生導師。出版專著《金縷曲》《江水謠與貯貝器》等十多部。
天途(節選)
段愛松
“快跑!”
一個聲音急促地穿透木楞房。我知道,我的父親又夢見小戰士黑陶了。
作為族群的南木薩,他不僅要經歷現實的聲音,更要經歷夢境的聲音。
這些聲音里,隱藏著一個又一個秘密,只有火塘的火苗才能夠洞悉南木薩的心事。所以,也只有在高黎貢山和擔當力卡山托舉的黑夜,那些閃亮的名字才會乍隱乍現,成為我們族群上空燃燒著的永恒記憶。
我的父親,族群的南木薩,記憶的傳承者,常常撥動火塘里的火苗,喃喃自語。他說,要給夢境開一個口,只有這樣,才能夠再次遇到那些消逝的名字;也只有這樣,小戰士黑陶才能在夢中發出自己的聲音。
“王班長,快看,普拉河的水,怎么一動不動了?”
黑陶喘著粗氣,揮動著手里的鐵鍬,一股股半透白的氣流從他的口鼻處噴出。霧化的氣流還沒來得及凝結,就被一陣猛似一陣的風雪裹緊,瞬間,便吹向宛如巨人般矗立的高黎貢山和擔當力卡山。
王班長聽聞,心頭一緊,猛地將一塊大石頭使勁撬了幾下。感覺有些松動時,才將鋼釬斜插進石縫,稍做休息似的扶握著,并向前跨了一步,沿著黑陶提醒的聲音,望向普拉河。
此時,正值十二月。
這群由解放軍戰士、各民族青壯年民工等組成的施工隊,散落在風雪浸透的崇山峻嶺中。原本嘩嘩流淌的普拉河,似乎被時間凝固了,越堆越多的雪塊順著風勢,不斷在河面上聚集漂浮,形成一道半懸空半涌動的奇觀。
“王班長,看到了吧,普拉河停啦,這雪花,在幫它流淌哩!”
黑陶清脆的聲音,伴隨著他奮力的動作與喘息,在山谷間回蕩。密密麻麻的施工隊伍在這個冰雪的世界里冒著熱氣,一點點地,像是在與嚴酷的寒冬賽跑。
普拉河上的奇異景象,讓王班長驚嘆的同時,卻也緊張起來。指揮長前幾天在動員會上的講話,又在他耳邊縈繞:“……必須保證運送進去三十萬斤物資,這樣才能勉強支撐大雪封山期間獨龍族同胞的生產生活。而現在的古棧道,人過去都比較艱險,更不要說依靠馬幫馱運……我們來算一算看,即使按照一個人背五十斤物資,這還得刨掉本人沿途吃的、蓋的以及炊具,總負重應該有一百斤以上吧,也需要三百人,人均一共得背一千斤。從縣城到獨龍江,來回一趟,最少十五六天,那就得跑二十趟,總的就需要三百多天。也就是說,必須用十個月時間才能完成任務……但實際上,大伙都清楚,除去大雪封山六個月,能用于背送物資的日子,也就六個月左右,這樣算下來,肯定是完成不了運送三十萬斤物資的任務了,那該怎么辦呢?這就是我們開這個動員會的目的——從現在起,必須軍民團結,不惜一切代價,爭分奪秒,打通人馬驛道……”
想到此,王班長內心無法平靜,陷入沉思。他抬頭看了看天空,又望了望四周橫亙在風雪中的巨大的山脈,不由得著急起來,心中暗暗盤算:這條人馬驛道,從貢山縣城普拉河開始修起,第一站到慈楞村;第二站從慈楞村到雙拉娃;第三站從雙拉娃到嘎作;之后是其期、直日底、基都、十二橋、東哨房、埡口、西哨房、三隊、拓扒魯路、米利娃河、生產基地,最后才能抵達終點獨龍江巴坡。第一站若按照這個進度的話,需要……
“王班長,快看看誰來啦!”
黑陶驟然提高的嗓音,一下子將陷于沉思的王班長拉回到了風雪中火熱的施工現場。一個斜挎著背箱的人,穿過乒里乓啷此起彼伏的勞作聲,急匆匆地闖了進來。
“這不是陶醫生嗎?天這么冷,你怎么又跑到工地上來了?”
王班長看見這個被風雪一路追趕而來的身影,急忙放下手心里的鋼釬,朝前走幾步,伸手去接那個看著就沉甸甸的背箱。
“是呀,這么冷的天,你們都堅持上工地,我咋就不能來了?”
陶醫生微笑著彎下了腰,背箱在王班長默契的配合下,穩穩當當地被安放在一塊稍顯平整的石塊上。
“沿途我看到很多戰士,還有各族群眾,一個個手和腳都起凍瘡、流血、起皰、化膿……但沒有人叫一聲苦。我呢,可以包扎的就給大伙包扎一下,能處理的就幫大伙處理一下。你們負責修路,我可得負責‘修’你們哪!”
陶醫生邊說笑,邊搓了搓手,順勢拿起大石塊邊一根備用的撬棍。
“可不是嘛,為了能盡早打通人馬驛道,指揮部決定實行軍事化管理,每天一聲哨響,大伙立馬就得集合,無論陰天下雨,還是其他情況,每個人都完全按照部隊作息時間,統一上工、統一吃飯、統一休息。咱們部隊戰士就不用說了,但這可難為了各族鄉親們了,可許多人即便生病了,也仍要掙扎著堅持出工干活。”
王班長一邊應和著,一邊奮力配合陶醫生,一塊更大的石頭有了松動。
“俗話說得好,人是鐵,飯是鋼。這么繁重的筑路任務,平時卻只能吃一碗飯、一碗‘玻璃湯’,就連蔬菜也稀罕,不生病才怪呢。不過,哪怕條件這么艱難,大伙卻還干得熱火朝天的,到底是圖個哪樣噻?”
從小就生活在省城昆明的陶醫生,常常在內心追問感嘆,并打心底欽佩這群干活不要命的軍民筑路隊。他們風里來雨雪里去,渾身上下一團污水,一個個跟泥人似的。
“王班長、陶醫生,指揮長不是說過嗎,一個月要給我們打一次牙祭嘛!”
黑陶也湊近過來,略帶渴求的聲音宛如一只老鷹高高躥起,穿越茫茫的高黎貢山和擔當力卡山,抵達我父親的夢境。
“快跑!”
這個急促的聲音,再次穿透了木楞房。我父親的夢境,似乎被什么震了一下,便從其期的懸崖上滑落下來。
蜿蜒崎嶇的盤山道上,十幾個身影在寒風中蹣跚前行。他們身上背負的是糧食、油脂,還有筑路施工急需的雷管和炸藥等。這支歪歪斜斜攀爬的隊伍,已經在這條生命線上往返兩個多月了。
這是次年的二月了,高黎貢山和擔當力卡山深處,冰錐刺骨般的寒意,漫山遍野彌漫著、奔襲著。獨龍族的老獵人們說過,這樣的天氣,就連最野的飛禽走獸,都很難見得到蹤影了。但人馬驛道一直在動,并且隨著施工的推進,筑路戰線越拉越長,越來越多的各民族同胞紛紛加入進來,在寒風與冰雪中翻山越嶺。
“只要面朝東方,大樹杜鵑就一定會綻放!”
我的父親,族群的南木薩,朝向東方的釋夢人,在經過其期一公里外的地方時,被懸崖上的一塊巨石,遮擋住了夢境的方向。
“王班長,咋個辦呢?這么大塊石頭,我們都撬不動呀!”
黑陶擦了擦凍得通紅、已經皴皺的面頰,大口喘著粗氣,不甘心地用雙手撐住撬棍,深插進一處裂縫。他整個身子翻轉騰空,單吊著上下搖晃,可巨石依然挺立在風雪中,紋絲不動。
“你快給我下來,昨晚給你敷的藥,看來是白費了!”
陶醫生一只手搭了過去,另一只手半摟住黑陶。
黑陶干瘦的身子就像一小堆積雪般,輕輕地就被陶醫生順勢扶了下來。這種感覺讓陶醫生有些意外。兩個多月的密集搶修,讓原本看來就比較瘦弱的小戰士黑陶變得更加精瘦了,但是干活的精神、力氣卻絲毫不減。
這讓陶醫生頗感吃驚。
“看來得用炸藥了!”
王班長放下鋼釬,繞著巨石來回走了幾轉,還是沒找到能夠撬得動的方法。
“王班長,你不是說過,炸藥金貴,不到萬不得已不能使用嗎?”
黑陶也像是想要在這塊巨石上找到破綻般,緊緊跟隨著王班長彎腰轉圈。
“我觀察了一下,這大石頭沒法繞得過去,只有正面強攻。但石頭太大,扎根又太深,兩邊還都是懸崖,不好全面著力。唯一的辦法就是先爆破,然后再撬挪了。”
王班長又朝巨石瞅了一眼,軍帽上鮮紅的五角星,在陰沉沉的風雪映照下,折射出一道光亮。
“這活兒,我也算一個!”
陶醫生朝著王班長提醒道。
“那可不行。你今天剛在工地醫治了幾位生病的戰士,又幫忙干了大半天活計,該去工棚里休息一下了。再加上打炮眼用不著那么多人,讓其他工友來吧!”
王班長一邊勸阻陶醫生,一邊組織其他人去找大錘和別的工具。
“我掄不了大錘,但扶一扶鋼釬也是可以的吧?”
陶醫生沒理會王班長的話,兀自小跑著,追上取工具的工友。
“等等,我也要和陶醫生一起。”
黑陶瘦小的身影一躥而出,跳躍在雪山上,像是一只輕盈的黑鳥。
“咳,你們這是——”王班長笑笑,輕輕嘆了一口氣,硬生生將到嘴邊的“不服從命令”咽了回去。
待再折身看向來路時,原本陰郁的天,不知被什么壓得更低了,在漫山雪光的反襯下,從普拉河到其期的人馬驛道,已經初見雛形。
這是兩個多月來,軍民筑路隊艱苦奮戰的成果。作為先鋒小分隊,必須盡快開路,盡快炸掉眼前這只巨大的“攔路虎”。
“身子再往后一些,對,對,就這樣,要擔心大錘落點。”
王班長不放心,不斷大聲提醒正在輔助打炮眼的扶著鋼釬的陶醫生。
“換個位置吧,應該像這樣……你太瘦了,這個角度,怕落錘時你這小身板撐不穩。”
王班長邊教導黑陶,邊親自示范。
大錘在獨龍族和怒族工友手上高高掄了起來,砰、砰、砰、砰……此起彼伏的金屬撞擊聲,夾雜著掄甩大錘的號子聲,在山谷間回蕩,一聲一聲,宛如箭鏃,刺向陰霾冰冷的天空。
堅硬的巖石,也一點一點被鑿破,逐漸顯露出一種當地花崗巖獨有的深褐色炮眼。
持續而巨大的撞擊力,開始讓陶醫生有點不太適應,幾次險些被震得打滑脫手,畢竟這是兩個多月來,他第一次在打炮眼時輔助扶鋼釬。同時,也讓他深深感受到,軍民筑路隊現場施工的不易。
黑陶這邊也好不到哪里去,為了扶穩被大力擊打的鋼釬,他使盡全力,甚至臉都憋得通紅,全神貫注地根據擊打的節奏,不斷調整重心以保持平衡。
不遠處,王班長也正奮力甩著大錘,和其他戰士一起,熟練地敲打著這只“攔路虎”,齜牙咧嘴的樣子,像恨不得立馬將眼前的這頭“巨獸”生吞活剝。
突然,轟隆隆一陣悶雷從原本就陰霾密布的天際傳來,并在閃電轉瞬即逝的光亮中炸開了。山嶺間遍布的積雪,瞬間像是被什么點燃了一般,發出詭異而耀眼的藍白光芒。
“快跑!”
王班長眼疾手快,第一個沖著大伙喊叫。
與此同時,懸崖上的石塊發出陣陣轟鳴聲,伴隨著疾馳而來的暴雨,形成一股股泥石流,直擊而下。
不知道是由于太過于投入,還是其他什么原因,小戰士黑陶一下子愣住了。他一動不動地定在那里。
“快跑呀!”
陶醫生一邊沖著黑陶大叫,一邊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
話音剛落,一塊塊大大小小的石頭,發瘋似的從懸崖坡上翻滾,加速著墜落,發出稀里嘩啦的巨大響聲,像是要撞毀山崖下的一切,像是要埋葬這個寒冷的冬天。
還沒等黑陶反應過來,他已被一個身影猛地推撞到一邊,手里面的鋼釬也在慣性的作用下飛了出去。
“陶醫生!”
王班長略帶嘶啞的悲傷的喊叫,讓黑陶回過神來。他連忙爬起來,發現陶醫生不見了。
“陶醫生!陶醫生!”
黑陶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大聲地邊喊邊四處尋找。
隱隱約約,黑陶看到王班長冒險在泥石流中快速穿行,并沿著人馬驛道下面的干媽洛河,沖了下去。
黑陶還看到鮮血染紅了人馬驛道,又被水流稀釋帶走。他像是完全明白了什么,抑制不住大哭大叫起來。
“陶醫生……”
他們在冰冷的風雨中,呼喚著這個被一塊大石頭擊中頭部后,又因巨大的沖擊力滾落到干媽洛河邊的人的名字。
“高黎貢山,還有擔當力卡山,它們有靈魂嗎?”
我的父親,族群的南木薩,追問現實和夢境的人,也被軍民筑路先鋒隊的王班長一再追問著。
而這條貫穿高黎貢山和擔當力卡山的人馬驛道,在被稱為“麂子過路也發愁”的懸崖峭壁、溝谷深壑的自然施工環境下,正一點點朝前掘進著。
我的父親,常常借助火塘的火苗,給那些千奇百怪的寓言之境開道口子,就像千百年來,亙古不變的獨龍江給族群朝圣的“東方”開的口子一樣。萬物皆有命,然而,萬物也皆有靈!
當小戰士黑陶的聲音第三次急促地穿過木楞房時,我父親的夢境,也在拓扒魯路的山崖間,急速地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回響:
“快跑!”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5年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