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2025年第12期|陳修歌:呼吸

陳修歌,1995生,張煒工作室學員,現居山東日照。小說見于《山東文學》《大家》《上海文學》《長江文藝》等刊,有小說被《小說月報》《小說月報中長篇專號選載》。
一
他們有段時間沒再說話。也不是,上個月的十六號,她站在新娘身邊,細心地為其整理頭紗,將那層薄紗重疊出好看的陰影。她突然如芒在背。這種感覺一直持續著,就好像是有人拿放大鏡聚焦太陽光,炙烤一只螞蟻。而她就是這只螞蟻。
她猛地回過頭去:所有色彩溶在一起,緩緩流動,襯托出唯一靜止的、站在門廊下面的他。
作為新郎的兒子,那天他打扮得精致且精心。頭發上噴了摩絲,往后梳著;金絲邊框眼鏡在各路燈光下時不時閃一下;襯衣雪白,深藍色西裝熨燙得一絲不茍。拍攝家庭合影時,他被別人推到她身邊。
以后你倆就是一家人了,挨得近一些。有人起哄道。妹妹要挽著哥哥臂膀,拍照才好看!
不,說錯了,她是姐姐,比我大幾個月呢。他開玩笑似地反駁,自然地伸過一只手,摟住她的肩膀。空氣變重了,無人察覺地下墜著。
在攝影師喊完三二一后,她還是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看上去比端坐在前面的新娘還要幸福。
隨后眾人落座,他倆坐在一起。同一桌的是些長輩,都上年紀了,筷子大多伸向綠葉蔬菜,酒杯也不怎么舉。那盤水煮蝦完好無損地轉了幾圈,她就扭頭看了新娘幾次。那對新人正挨桌敬酒。新郎精瘦,頭發白了一半,腰背卻挺拔。新娘的頭紗已經摘下了,發髻高高盤起,燈光打在臉上,瑩潔如玉。她不得不承認:這些年來,母親還是頭一回這么美麗。是啊,滿打滿算,母親有六十歲,但身材還未完全變形。那套禮服是她陪母親選的,貴重而不張揚的紫紅色,幾朵白描牡丹用金線繡在胸前。它穿在母親身上如此妥帖,修飾出一個曲線妖嬈的年輕姑娘的背影。
別擔心了,讓他們喝吧。他說話了,好像是對她說的,也好像是對自己說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面前勻速旋轉的一桌子菜。
她點點頭。當水煮蝦再次轉過來時,她毫不猶豫地夾起一只。又一只。骨碟很快被堆滿,服務員過來將其收走,又換上一只新的。
婚禮過后,一對新人搬到一起生活。房子是新娘那邊的——前夫留下的。它被修葺一番,重新添置家具,栽種新的植物,墻紙和地板磚被替換掉。一個新家組成了,舊的孩子不會跟來,也不會有新的孩子。
他和她各自回到自己的河流,眼下和過去沒什么不同。消極情緒仍會冷不丁地泛起漣漪,有時在傍晚,有時在深夜,也會在手指觸碰到床的一瞬間。她可以白天坐在臺燈下面,假裝那是黑夜。最開始那陣子,時間發生了變化,變得令她束手無策。那時她會出現幻聽——正是她瞬間渴望的。她聽見房門被拳頭猛烈地撞擊著,她驚慌失措,赤著腳跑到門口。她看到他滿臉通紅,眼睛像噴火:不管了,跟我走。隨后她被攔腰抱起,一路跌跌撞撞。她把頭埋在他懷里,眼睫毛和襯衣刷刷地摩擦著。等她再睜開眼,一個陌生而狹小的地方,房間里只有他和她,門在身后緩緩地關上。
一切都是譫妄。她眼前除了天花板,什么都沒有。她和別人在一起時,總會想起他,并被各種致命且瘋狂的念頭纏繞。她加班、談戀愛、長跑……竭盡所能地消耗精力、填充時間,以防止不請自來的情緒將她毀掉。她的交往對象們看上去乏善可陳,反而缺點像泡泡一樣變大,繼續發展的可能“啪”地一下碎掉。其中一個在連番信息轟炸仍得不到回應后,直接殺到她租住的公寓門口。
為什么不理我?
我在忙,沒來得及看手機。她端起一盤烘焙糊了的小餅干。那時她頭發胡亂扎著,面包粉沾滿圍裙,整個假期沒打算出門。
沒騙你。她抬起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男孩離開后,作為中間人的小姨打來電話訓她:都三十多了,還想怎樣?
都三十多了。年齡就像裝滿爛蘋果的卡車開過來,在她枕頭上碾來碾去。沒有什么選擇了。她要么失眠,要么多夢。她想,還是得投入下一場戀愛,試著跟一臉褶皺的男人面對面吃一輩子飯,或者是跟在一個頭發禿掉的矮胖男人后面走著。簡直無法想象。她在書上給自己找到一種病——浮鴨綜合征:表面看上去優雅自如,但水下的腳卻在瘋狂劃動。
陽光打在工位上時,杯子里的咖啡剩下一半,電子郵箱里的未讀郵件也剩下一半。天氣在變冷,窗外馬路上的汽車整個早上都在鳴笛。辦公室小文員的生活她習以為常并略感麻木,她必須接著喝咖啡,繼續處理電子郵件。她的兩只手在鍵盤上不停敲擊,屏幕上出現一連串措辭,它們友好而自卑:您好,請,麻煩您,祝您……她突然間就崩潰了,把頭埋在手臂間抽泣了一會兒。再次抬起頭,郵箱中多出五封未讀,咖啡只剩下一個底子,已經涼透。
二
母親打來電話,談及周末家庭聚會,問她想吃什么。
糖醋里脊。她隨便報了個菜名。她沒有固定的喜好,胃口隨著季節或心情而變化。她記得上小學時,有一陣她喜歡吃蝦片。每次出去吃飯,她都要到自助餐臺上夾一大盤,咔嚓咔嚓地咀嚼著。母親討厭她這種難看的吃相,認為是窮人家的做派。母親故意在一桌子人面前說:她打小沒過過好日子,哎,自己倒沒什么,只是苦了孩子。隨后母親抬起手,擦拭眼淚。顯然,這種處理方式對教育女兒而言,更有效,也更致命。
她有點恨母親。
她含著蝦片,癟著嘴巴。身體蜷縮在座位里一段時間后,胃里囤積過多的植物油開始發酵,漚出一股腥味。一張口,沒來得及消化的蝦片噴濺一地,像嬰兒拉在床上的稀屎。母親大嚷大叫,一桌子人因此掃興。從此她不喜歡吃蝦片了。
年尾,母親在家里炸蝦片,滿滿一大盆,香味飄到年頭。那味道她永遠也忘不了——迷迷糊糊的油香,帶著蝦皮的鮮甜。裝蝦片的鋁合金盆子擺在飯櫥里。她每次打開飯廚拿吃的,都不會考慮它。母親主動提及:可以吃一點蝦片,墊墊肚子。她搖搖頭,嘴角往下垂著。記憶中那股令人作嘔的腥味一下子泛上來。
現在,她還經常看見蝦片。外出聚餐時,她那些在合適年齡就結婚的女伴們牽著小孩的手,在取餐臺上夾蝦片,邊夾邊吃,像她小時候一樣。超市里也賣,花花綠綠的包裝袋擺在貨架上,廣告語是:童年的味道。
她順手拿起兩包。購物車里載著半斤羊排,一罐豆瓣醬,一盒棗糕,幾袋水果,都是經營家庭生活能用上的。結完賬出門,她看見超市門口鮮花打折,選了一束多頭百合。
她整理好后備廂,鉆進車里。這輛車有些年頭了,手動擋,發動機不穩,起步時往前一沖。她做過一些不痛不癢的改變,比如修補車漆,更換雨刷器,噴香水以掩蓋汽車內飾老化散發出的熱塑料味。她開過幾個街區,最終來到她熟悉的一幢居民樓前。運氣不錯,還剩最后一個車位,她穩穩地側方位停進去。透過后視鏡,她發現后面的那輛車是他的——熟悉的車牌號。他早就到了。
她摁密碼,拉開單元門,上樓梯,上到三樓——行云流水,氣都不喘,和小時候一樣。那會兒她還是個假小子,斜坐在扶欄上滑下來。父親跟在后面,大喊大叫。她嘴巴張著,頭發飛得像鳥的翅膀。后來父親病重,重到下不了床,再也沒法跟在后面看顧她。叔伯們抬著父親的遺體下樓,在樓梯轉角處犯了難——父親軀體僵直,無法順利拐過樓梯角。她跟在擔架后面哭,喊著爸爸你別走。大伯回頭罵她:死丫頭,住嘴!別喊了!說來奇怪,叔伯們再次嘗試通過轉角時,父親雙腿竟然微微打彎,像做配合。父親終于化成一抔灰。她捧著菊花去看父親,被刺鼻的花味嗆到流眼淚。視線模糊中,菊花的黃不斷脹大,黃天黃地,像一場沙塵暴。
房門上貼著一個喜字,灑金,大紅色,微微褪色。她敲門。開門的是他的父親,現在也是她的繼父了。繼父臉上掛著笑,瘦小的頭顱縮在一套灰色珊瑚絨家居服里,顯老不少。他接過東西,右手自然地擺了個“請”的動作。
她有些不悅。
和以前不太一樣了。除了那些換掉的家具、地板、墻飾之外,還有些東西變了。她說不清楚。她把百合花擺在茶幾上,理了理花頭,隨后坐在新沙發上——還是舊沙發所在的那個位置。新鮮飽滿的彈性令她無所適從。
我媽呢?
在臥室呢,說是不太舒服。繼父撓著頭,在客廳里轉了一圈,最終拿起拖把。
這樣的情形反而令她放松。她在敲門前做過深呼吸,想象著其樂融融的場景。她該說什么,擺出哪個款式的笑容才能融入氣氛。
還沒有供暖,房子里有點冷。電視開著,在播放花里胡哨的廣告,里面的人穿著暴露,又唱又跳、活力四射。她拿起遙控器,將聲音調大一些。她往母親臥室那邊看了看,起身去廚房。推拉門不太靈活了,“吱啦”一聲,為他倆的再次相見配上一段刺耳的噪音。
廚房里白茫茫的,像另一個世界。水蒸氣在玻璃上快速凝結,下劃出歪歪扭扭的線條。她湊近玻璃,看清了外面的街道。懸鈴木的葉子正在飄落,一只喜鵲站在樹梢上,好像在歪頭打量著她。
他大概是在煲湯。鍋蓋開著,里面“咕嘟咕嘟”地朝外噴射熱氣。他往里面扔著八角、香葉、枸杞……動作不疾不徐,像一場表演。廚房逼仄,她只需要側下頭就會知道他在煲什么湯。只不過是煮雞蛋而已。四只雞蛋在鍋里互相碰撞,其中兩只裂了,細細的一道白縫,纏來繞去。水再開一會兒,他還要想辦法將另外兩只弄裂,以讓那些香料味道滲進雞蛋。
煮雞蛋?她覺得需要說話。
他點點頭,用漏勺翻弄著那些雞蛋。他今天穿一件圓領的卡其色薄毛衫,腰帶扎在外面。
雞蛋還能這樣煮?她問。
從短視頻上學到的,嘗試一下,說不定好吃。
不會只吃雞蛋吧?她早就看見盆里浸泡著豆角,滴水板上的韭菜正瀝著水。但她還是這么問了。
你現在是我姐姐,剩下的菜你來吧。他邊說邊把煤氣關了,雞蛋已經煮得足夠硬了。
他倆默契地換了下位置。現在,站在煤氣灶前的是她了。
你媽好像生氣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總是那樣。
你不過去看看?
過會兒吧,那個女人總有辦法讓所有人注意到她的。
好吧。他說。他從櫥柜里拉出電飯煲,準備煮米飯。電飯煲的電線像一條老鼠尾巴甩出來,長長地接到插座上。
她開始切肉。刀有些鈍了,不趁手。她得左手按住刀背,多施加一些力量。她并不擅長廚藝,早前電話里說的糖醋里脊,對她來說太難。
我媽做菜好吃,我不行。她邊說邊把豆角從盆里撈出來,示意他擇一下。
那喊你媽來做?他往門口瞟了一眼,好像那地方應該站著一個人。
得有人去求她,反正我不去。
那等等看吧。
你來很久了?
也沒有。
今天不值班?她問。之前他時不時地周六要值班。
嗯。他說話實在太少。她不能再從他身上知道更多信息了。想到這里她有點難過,他曾經那么健談啊,笑聲轟隆隆的。她直盯著水龍頭,水嘩嘩地流下來,在手背上流出一段柔軟的絲綢。
他們都變得沉默,一個一心一意地炒菜,另一個打下手。如果這時有別人登門,看到門上灑金的喜字、煥然一新的客廳、水汽氤氳的廚房,再看到袖子挽到臂彎以上、雙雙低頭忙碌的倆人,準以為他們是新婚小兩口。
三
早知道如此,她寧愿不認識他。
她的母親說過同樣的話。
她躺在床上,母親坐在床邊。那時她在這座房子里還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小臥室——現在已經是一個雜物間了。她瞄過一眼,里面裝滿繼父搬來的東西:木工箱子,釣魚用具,爬山裝備,自行車,小梯子,還有一摞摞報紙書籍……她從這些物品中揣度繼父的喜好、性格,以及他會不會對母親好。
四個人的初次碰面在一家格調不俗的西餐廳。那還是夏天,到處熱火朝天的。母親他們早到了。隨后是她。她記得母親罕見地穿了一件淺色雪紡連衣裙,衣領低低的。母親依偎著一個男人,像頭小羊。西餐廳的光線在母親面部撒了一層珍珠粉,使她年輕美麗起來。她對母親交往對象的初印象很好,竟然有股莫名的親切感。他們很快攀談起來,她覺得對方聲音也好聽,優雅穩重。當她在為稱謂犯難時,對方適時地解圍:先叫叔叔吧,以后日子還長著呢。
當他姍姍來遲時,她心里“咯噔”一下——面前的“叔叔”就是他的父親。他也意識到了,臉色變得難看。
她想逃離,卻只能被禁錮在座位上。整場晚宴他倆近乎無話,要么吃著要么聽著。她不知道目光應該看向哪里,這時她才注意到餐廳一面墻壁上掛著的一幅油畫——奧菲斯和歐律狄刻。她知道這則古希臘神話,上大學時她選修過相關課程。
極具天賦的音樂家奧菲斯與寧芙仙女歐律狄刻相愛,婚后生活甜蜜。好景不長,阿里斯泰俄斯垂涎歐律狄刻的美貌,不顧一切地追上去。倉皇失措的奔跑中,歐律狄刻被毒蛇咬到腳踝,倒地而亡。奧菲斯悲痛欲絕,他彈起豎琴,唱著悲歌,一路向冥界走去。冥王被他真摯而悲傷的樂聲打動,最終同意這位癡情男子帶領妻子重返人間。不過,冥王警告奧菲斯,在走出冥界之前決不能回頭看妻子,否則歐律狄刻將永居冥界。
奧菲斯在前引領著腳傷未愈的妻子走出冥界。一路翻越冰山、穿過幽谷、渡過死河......很不幸,在即將到達冥界出口的那一刻,奧菲斯聽到妻子粗重的呼吸聲,心疼難耐,想立刻轉身擁抱歐律狄刻。他回頭去看。在匆匆一瞥后,奧菲斯眼睜睜看著妻子被黑暗吞沒,永遠留在了冥界。
這幅畫描述的正是倆人在陰陽交界永別的一幕。男人半裸著,塊狀的腹部肌肉和凸起的胳臂血管體現著他的力量;女人身上只覆著一層飄逸透明的紗,體態豐腴、曼妙。男人伸手想去擁抱女人,可女人正在被什么無法抵抗的力量拽往山洞深處。他們當然不能相擁,但望向彼此的眼神那么生動——焦急、慌亂、不舍、悲傷……一定還有別的什么。
母親稱婚禮定在秋天,室內或者戶外還沒想好。她永遠也忘不了母親的眼神——灼灼地閃著光,一股少女的嬌媚流轉其中。愛情能讓人脫胎換骨,也能銷魂蝕骨。她叉著沙拉,低頭咀嚼著,皺起眉頭。沙拉里有幾片苦菊,吃起來真苦。
她不止一次聽他談及父親,有時在餐桌對面,有時在床上。她想象著這個喜歡讀書看報的排球教練一定風度翩翩。應該是強壯的一副軀體,舉手投足間有運動員的灑落;應該是堅毅的一張臉,畢竟獨自把兒子拉扯長大會經歷許多生活風暴;應該是有故事的眼神——像他一樣,她第一次看見就知道要與他發生點什么。
當然沒失望。他父親端正地坐在那兒,穿一件平駁領深色西裝,戴了手表,儼然一位老紳士。母親心安理得地享受著老紳士無微不至地照顧,看上去他們親密無間。所謂的商量結婚其實是下通知。沒有人能改變什么。
她坐在他身邊。某種身體上的局限他們早已突破,可眼下他們中間好像有一條火線——灼熱、兇猛,難以逾越。就在一天前,他倆還在昏暗的路燈下擁吻、依依不舍地告別,回味著周末的繾綣時光。是在他家里——一幢空蕩蕩的房子里。這是他母親的,從外祖母那邊繼承過來。多年來父子倆沒來居住,也沒租賃給別人,只是每年定期來打掃幾次,仍保留著母親在世時的大部分風貌。一去不回的時光被封鎖在這幢房子里了。她躺在他母親的大床上,什么都沒穿。薄薄的被子泛著一股樟腦味。他去洗澡時,她把被子拉到頭頂,想象自己待在一只繭子里。當外力撬動這只繭子時,她得主動配合著往外鉆,要用力、要有劇痛,據說唯有如此飛蛾才會獲得新生的力量。
兩天兩夜,窗簾隔開外面的光線。他們沒有外出,餓了就叫外賣:重油的麻辣拌、炸雞,還有奶茶。每次吃完飯他會睡一會兒,身體擺成一個“大”字,蠻橫地占據床的一大半空間。看上去他累壞了,外面的風雨消耗了他的心神,唯有在她身邊,他才能無拘無束、大睡幾場。她蜷縮在一側,凝視昏暗中對方的側臉——像一道起伏的山脊。她想,這輩子她要攀登他。臥室門后,掛著一只捕夢網,很舊了,那些泛黃的羽毛先前應該是雪白的,棉線布成的網格松弛得不成樣子。她拔下一根羽毛——她覺得他會允許自己這樣做。她用羽毛掃拂他的臉頰、嘴唇、鼻子。他吸了吸鼻子,可能醒了,但沒睜眼。
他母親也做過相同的事,在他還是個小嬰兒的時候。想到這個她渾身戰栗了一下,像被電流穿過。
他倆必須得結束了。還能期待什么呢?下個周末兩天兩夜的放縱?
那頓飯,各自吃得心懷鬼胎。她用面包蘸奶油蘑菇湯,漫不經心地塞進嘴巴里,余光卻在瞥著他。為什么他一直沉默?她突然怒火攻心,她想待會兒她得單獨告訴他:一切全完了,這不怪任何人,大家都被生活戲弄了。
母親怎么會看不出她的變化呢?母女倆的敏感特質一脈相承。回到家,她悶悶不樂,一頭扎進臥室里。隨后,母親端著水杯走進來,坐在她床邊,伸手拭她的額頭。她就那樣仰躺著,任憑淚水流進耳朵、頭發。她斷斷續續地講述著,拼接起一個完整的故事。
我就知道我命苦。母親也哭了。我不能再讓我的女兒命苦。
她很快聽到了預料之中的話:那小伙子不錯,你應該和他在一起,我嘛,半截身子埋進土里的人了,算了吧。
母親一動不動地在床邊坐著——雙腿并攏,肩膀塌著,頭垂著,好像犯了什么錯。
她記得母親沒有說更多的話,也可能說了,因為自此之后她了解到母親的故事。兩位老人的相遇平平無奇,無非是在幾個小區聯合舉辦的廣場舞比賽上。據說這是老年人交友的重要平臺,不少人借此開啟了第二屆甚至第三屆青春。合心意的舞伴讓他們腿腳重新變得結實、靈活起來,跳著跳著,就跳到春心蕩漾的年輕時候了。母親說過,小區領舞的一位阿姨搖身一變成為專業紅娘,家中貯藏室里的喜酒比門口商店的還多。
她全都知道了。兩位老人會在超市假裝偶遇——這是舊時代的遺德。之后兩人一起購物、去他家做飯。他們也會相約爬山、釣魚。如果她細心些,會發現母親衣柜里突然多出幾件顏色鮮艷的沖鋒衣,大捧玫瑰花時不時出現在客廳茶幾上。老紳士的一切令母親滿意,甚至倆人在床上還能實現高度和諧,不是年輕人的那種,他們更細心、更有耐心,也更包容彼此。他們用潤滑油澆灌枯萎的身體,用香水創造愛的伊甸園,那些撫摸不僅帶著火的激情,更多的是水的憐憫。母親講出這些,并不難為情。她卻感到羞恥,知道得這么多,堪比一個小偷。這下她連眼淚都不敢流了。她平躺著一動不動,眼睛不眨,仿佛那是兩只盛得太滿的杯子。
四
他和她還在廚房里忙活著,并盡量不把一切搞得太糟。她聽見土豆滾落水池的“噔噔”聲,平底鍋蓋碰到鍋沿的叮當聲。菜刀突然掉到地上,就落在她腳邊,她長吁一口氣。廚房并不適合他倆。為了緩解尷尬,他攔下要出門倒垃圾的父親,示意他去廚房搭把手。很快,父親成為主導,廚房秩序恢復如常,不一會兒糖醋里脊的香味飄逸出來。
臥室的聲音驟然變大。柜子角摩擦地板發出尖銳的“吱嘎”聲,她不得不過去看。母親只是在收拾東西。衣服堆滿床,有些疊好的被散開了,重新整理需要花費更多時間。
她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切,一種久違的感覺襲來。她知道這種狀況是需要自己做些什么,只要去做了,母親就會好起來。
怎么了?
不想待在這兒了。母親邊說邊從床底拉出一只長方形的編織袋。
和叔叔生氣了?
婚姻都是一個樣,不是嗎,我想離開一陣子了。
去哪?這是我們家啊。
能去你那兒嗎?你能收留一個自私的媽媽嗎?
不方便。她下意識地拒絕了,并補充了一個理由:現在公司有一個小姐妹和我住,你知道的,合租能省不少錢。
母親拉開編織袋的拉鏈,一些攤放在床上的衣服被胡亂塞進去。因為塞得過多,拉鏈合不上了。她不明白母親為什么要買這樣一只編織袋,還是黑色的——外觀和尸袋沒什么區別。她記得上小學時,那個扎羊角辮的細瘦的同班同學剛和她揮手說完再見,轉過街角就被一輛疾馳而來的貨車迎面撞倒。
她躲進學校門口的文體商店。同學們張牙舞爪地描繪著。她聽著,想插進去話,卻發不出聲音。她努力回想著女孩最后的樣子,對方好像缺了一顆門牙——那一定是不祥的預兆。她捂住同樣缺了一顆門牙的嘴巴,躲在一排貨架背后,哭了很久。
嚇壞的還有來接孩子放學的大人們。那時,警車和救護車都到了,路口拉上了警戒線。女孩的尸體被裝進尸袋里,地上有一攤血。她從大人們的腿縫間瞟著這一切。然后,她突然看見母親從人群中出現,瘋了一樣撥開警察,沖上去,一把拉開拉鏈,隨后癱坐在地上。警察把母親拉到警戒線外面。
那天回家后,她挨了一頓打。原因是亂跑,讓人找不到。打完后,母親抱著她哭了。
那天沖過去的還有另外一個女人。那女人看了一眼,嘴巴張了幾下——一點聲音也沒有,隨后暈過去了。尸袋拉鏈被拉壞了,警察上去拉時,拉頭徒勞地在一側鏈牙上滑動。很長一段時間她懼怕拉拉鏈,她覺得校服也變成一只尸袋。她不敢告訴母親。工廠效益不好,母親得打第二份工——給人家鉤花,鉤一些沙發套什么的。那柄細細的鉤針把母親手指累彎了,眼睛也熬壞了。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她有罪。
她走過去,蹲下幫母親拉那排拉鏈。她把兩邊鏈牙抻直,母親拉著拉頭,一路拉過去。很順利,拉鏈發出的聲音像彈珠從地上平滑滾過。當兩人的手即將碰在一起時,她松開了。
母親將最后一段拉鏈合上。編織袋鼓鼓囊囊的,變形成一個不規則圓柱體。她倆沉默了一陣。她站著,又坐下,轉頭看了看亂糟糟的床,噗嗤一聲笑了。為什么要把一切搞得狼狽不堪?她開始收拾床上散亂的衣服。打底衫、羊毛半裙、呢子大衣……她一件件拎起來,疊好。床慢慢地顯現出原來的樣子——淺綠色格子床單,疊了兩疊的花被子,兩只挨在一起的蒙著香檳色枕巾的枕頭。她又覺得自己變成小偷——仿佛窺見母親和繼父并排躺在床上,枕著那兩只枕頭。
在羞恥感降落之前,她趕緊將視線移到別處。隨后她自嘲實在過于敏感——這些事情難道不正常嗎?她應該為母親高興。這才對。
留下來吧。她對母親說。母親正站在柜子門一側,手上打理著一只駝色卷檐帽。
留下來吧。總得有一個人留下來。當初,她也對母親這么說,說完后,她搬了出去,將這個家留給母親和即將搬過來的繼父。她不斷說服自己:總得為母親做點兒什么。周末她最后一次去另一座房子,他早在那里等她。他們坐在他母親的大床上喝了分手的酒。她警告自己:不放手的話,所有人都會遭受不幸。
他無力改變她的決定,時間會慢慢沖淡愛意,還有恨意。最后他抱住她,下巴頦抵在她頭頂,他說他一直想要去她的童年,看看她長大的家。他想在同一空間為她建造新的記憶,仿佛他們已經認識很久一樣。
不算太糟糕。他說。這個愿望將以另外一種形式實現。
她一下子哭了。
最后他放開了她,轉身下床。他的背影堅硬得好像他從未說過那樣溫柔的話。
我沒有感到委屈,相信我吧,不必這樣。她對母親說。留下來吧,開心點,大家都很好,不是嗎?
她還想說點什么的時候,繼父敲門,喊他們吃飯。
餐桌上鋪著小碎花的桌布,一點殘蠟證明這里曾擺放過燭臺。筷子和湯匙是成對的,好幾套,無一例外的精致。繼父做糖醋里脊的手藝不比母親差。他還煲了一種國外的湯,用料簡單卻鮮香無比。他們用一家人的口吻談論了天氣、旅行、工作等事,并倡議以后爭取每周都能聚一次。繼父將教她做飯,為她把關新交往的男朋友。
吃完飯后,他們坐到沙發上繼續聊天,開發了幾個新話題并看了一會兒電視。離開時,她母親和繼父完全和好了,可能一開始也沒什么事。老兩口給她裝了一袋松子——她在看電視時一直剝著吃。隨后,他們目送她出門、下樓。
她沒有立即離開,而是在車里坐了一會兒。后視鏡里,他的車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輛灰色車,那種灰色像一場遺跡。
不知道為什么,她又想起西餐廳墻壁上的那幅油畫。她曾盯著奧菲斯與歐律狄刻,思慮紛紜。她覺得自己和母親,一個是奧菲斯,另外一個是歐律狄刻。世人都怨恨奧菲斯太沒耐心,害了妻子,只一回頭便將妻子永遠留在了冥界。但她好像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始作俑者一定是歐律狄刻,比起兩廂廝守的愛情,這個自私的女人更想得到世人永恒的憐憫——在即將接引光明的上升通道中,歐律狄刻為了引誘丈夫回頭,刻意加重了自己的呼吸。
想到這兒,她也加重了呼吸。長長的一口氣呼出去,她感到如釋重負,卻又升起悲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