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2025年第12期|霍俊明:張岱:明末風月與月生

霍俊明,河北豐潤人,北京師范大學博士后,現任中國作協《詩刊》社副主編、編審。著有《轉世的桃花:陳超評傳》《九葉傳》等專著、傳記、詩集、散文集、批評集等,著有韓文詩集《喝粥的隱士》,譯注《笠翁對韻》、評注《唐詩三百首》,曾獲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北京市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一等獎、中國文聯年度評論獎等。
張岱:明末風月與月生
霍俊明
明代中后期,一些女性參與到雅集、交游、娛樂以及公共空間的文化活動當中。明代晚期的印刷品上出現了女子乘馬車出游以及泛舟游樂的插圖,此時女性的公共活動空間較之明代初期已經大大拓展了。在廟會、放燈、進香、出游以及除夕、元宵節、花朝節、端午香市、中元節(放河燈)等重大節日中,女性的身影越來越密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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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張岱眼中,繁華無比的紹興、杭州、蘇州已然成了不夜之城,華燈初上之際穿著各異的閨秀、眷屬、聲伎、名妓、戲婆以及民間少婦、女童令人目不暇接。
至于中高層級的女妓則在明末頻頻出現于長三角地區各種士紳的社交場合,在詩會、酒會、游會之上除了陪酒、陪玩、陪聊之外,她們還擅長刺繡、香藝、琴棋書畫、詩詞歌舞。以女妓為主體的社交層女性群體的出現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明代女性的地位和命運,她們實則是城市文化、商業利益以及男性物玩欲望驅動之下的工具和犧牲品。
明代“以職為定”的戶籍管理制度與禮樂文化的結合推動了行院文化、女妓文化以及娛樂行業的發展。
禮部所轄的教坊司除了負責宮廷禮樂之事外還分管樂戶戶籍、行院以及女妓、樂工。當時對女妓、樂工的衣冠服飾(包括衣袖的長短寬窄)有嚴格限制,比如洪武年間的妓女戴皂色冠,穿皂色褙子。明代天災頻仍,包括富庶的江南地區也不能幸免,比如萬歷十六年(1588)湖州地區就發生了大災荒。因為饑荒、生計以及人口買賣,一些女性被販賣到南京、杭州、蘇州等繁華之地,被迫從事皮肉生意或作為妾侍、奴婢,另有一些文化稍高的女妓更多從事的是游玩、陪酒、歌舞、彈奏甚至吟詩作畫的工作,也就是所謂的樂妓、舞妓、飲妓、畫妓、詩妓。
明代教坊、樂工的地位顯然不如唐宋。洪武年間,南京城內出現了十六座配有官妓的酒樓,即南市樓、北市樓、集賢樓、樂民樓、謳歌樓、鼓腹樓、清江樓、石城樓、來賓樓、重譯樓、澹煙樓、輕粉樓、鶴鳴樓、醉仙樓、梅妍樓、翠柳樓。于洪武三十年(1397)中進士的李泰,集古人詩句為這些酒樓編撰了一組詩歌,比如北市樓:“危樓高百尺,極目亂紅妝。樂飲過三爵,遐思納八荒。市聲春浩浩,樹色曉蒼蒼。飲伴更相逢,歸軒錦繡香。”
當時比較有名的官妓有徐翩翩、趙燕如、馬湘蘭等。馬湘蘭在57歲去世,當時已經年逾古稀的蘇州老才子王稺登居然一口氣為其寫了12首挽詩,“歌舞當年第一流,姓名贏得滿青樓。多情未了身先死,化作芙蓉也并頭。”
宣德十年(1435)正月,朱瞻基駕崩,英宗即位之際遣散教坊樂工3800多人。
正德年間(1506-1521),關于教坊司還發生過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有一年,教坊司改造前門,剛好有一個術士從此經過,驚嘆道:“此后當出玉帶數條”。當時很多人不解甚至哄笑。沒過多久,皇上看好幾個小優,將他們閹割后留用鐘鼓司,每個人賞賜了一條玉帶。
《大明會典》規定官吏以及子孫若娶教坊司的女妓為妻妾的話要杖責六十并要求離異。到明末,這一條文幾乎成了廢紙,官宦、商人、士人與妓人通婚的現象很是普遍。
明代后期伎樂文化發達,在北京、南京、揚州、蘇州、杭州、揚州、湖州、廣州、泉州、大同、薊州等地幾乎遍地都是娼妓。正如時人所說娼妓滿布天下,大都會之地動以千百計,即使是偏遠的邑鎮也有諸多土妓出現。至于秦淮河兩岸鱗次櫛比的河房、妓家更是數不勝數,來往消費的商客以及士子猶如過江之鯽,所乘之畫舫比肩接踵而至。沿著秦淮河而建的這些河房,在當時是最為重要的娛樂、消費、交際的場所,盡管每日的房價以及飯食消費已經高得嚇人,但是每間房都有短客、長客寄寓其間。
漕運發達之地,商業以及娛樂業自是繁華。
張岱多往來于紹興、杭州、揚州、蘇州、南京等地。因為多是水鄉的緣故——比如紹興有一街必有一河,水道星羅棋布使得張岱出行以及交游多為乘船,甚至興之所至就是夜游、艷游、醉后游。
張岱熱心交游,陳洪綬也熱衷于紹興、杭州、蘇州、揚州、南京這些繁華之地。在他們身邊圍繞著各色文士、女樂、歌妓,其中不乏董小宛這樣聲動一時的秦淮名妓。正所謂才子佳人,多生于亂世。
張岱經常乘船冶游。他的小船簡直就是個百寶庫,桌、幾、坐氈、茶點以及酒具、茶具等一應俱全。
張岱與陳洪綬等人在西湖飲酒作畫的時候,“秦淮八艷”之一的董小宛就在其中。對于明代一般女子而言,除了居家與鄰里有往來之外,她們的交際、出行多為清明踏青、上元觀燈、端午斗草以及走訪親戚或到寺廟敬香還愿。杭州、紹興以及浙東寺廟林立,寺廟山門附近形成了各種集市,香客以及女眷幾乎絡繹不絕。張岱曾描述江南女子如逃如逐、如奔如追的進香場面,甚至還有女眷偶爾留宿寺院的情況發生。
董小宛(1624-1651),名白,一字青蓮,別號青蓮女史。董小宛生于蘇州刺繡世家,家道中落后流落秦淮。她與李香君、陳圓圓、柳如是、寇白門、顧橫波、卞玉京、馬湘蘭并稱秦淮八艷。圍繞著秦淮八艷,錢謙益、冒辟疆、侯方域、吳三桂、張岱等人紛紛登場,演繹出各種傳奇和悲喜劇出來。
董小宛在刺繡、美食、茶藝、香料上都造詣頗高,酒量也很是驚人。在交往過程中,張岱作為一個超級食貨、茶癡會經常向董小宛請教。
香、茗作為清心悅神之物往往是二位一體的。就香來說,明代已經有迦南香、龍涎香、沉香、片速香、安息香、暖閣香、喇叭香(黑香)、角香(牙香)、甜香、蕓香等。我們可以通過冒辟疆的描述來看看董小宛近乎出神入化的香道技藝,“姬每與余靜坐香閣,細品明香。宮香諸品淫,沉水香俗。俗人以沉香著火上,煙撲油膩,頃刻而滅。無論香之性情未出,即著懷袖,皆帶焦腥。沉香堅致而紋橫者,謂之橫隔沉,即四種沉香內革沉橫紋者是也,其香特妙。又有沉水結而末成,如小笠大菌,名蓬萊香。余多蓄之,每慢火隔紗,使不見煙,則閣中皆如風過伽楠,露沃薔薇,熱磨琥珀,酒傾犀斝之味,久蒸衾枕間,和以肌香,甜艷非常,夢魂俱適。外此則有真西洋香方,得之內府,迥非肆料。丙戌客海陵,曾與姬手制百丸,誠閨中異品,然爇時亦以不見煙為佳,非姬細心秀致,不能領略到此。”(《影梅庵憶語》)
順治八年(1651)正月初二,董小宛因積勞成疾在如皋去世,葬于龍游河畔的影梅庵附近。日寇侵華期間,影梅庵被付之一炬。
另一個離奇的說法是董小宛在順治七年三月末被清軍所擄,掠入皇宮,后來成了董鄂妃,于十年之后去世。
關于董小宛的容貌姿色,她的丈夫冒襄這樣描述道:“面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玉色,神韻天然,懶慢不交一語。”(《影梅庵憶語》)
冒襄(1611-1693),字辟疆,號巢民,一號樸庵、樸巢,為復社四公子之一。除了董小宛之外,風流才子冒辟疆與顧橫波、陳圓圓、吳蕊仙、李湘真、范玨、沙九畹、楊漪炤、王節等歌妓都有程度不同的交往。據傳,他在75歲高齡的時候還想納妾。冒辟疆的氣節為人稱道,明亡入清后他拒絕出仕,而對阮大鋮之流他恨之入骨,“時金陵歌舞諸部,以懷寧為冠,歌詞皆出(阮)大鋮。大鋮欲自結諸社人,令歌者來,襄與客且罵且稱善,大鋮聞之益恨。甲申黨獄興,襄賴救僅免。家故有園池亭館之勝,歸益喜客,招致無虛日,家自此中落,怡然不悔也。”(《清史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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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揚州風月,早已名揚天下。
張岱繪聲繪色地描述過邗溝古運河渡鈔關附近九個巷子里大大小小的妓院(又稱舊院、曲房、密戶),名妓、土妓、幼妓雜處其間,甚至多達五六百人。其時大多是以家庭為單位的私人院戶的土妓(私妓、歪妓)。至于那些名妓是需要預約和墊付定金的,而那些土妓則一到了晚上便傾巢而出,于燈光掩映之際站在各個路口以及茶樓酒肆門口等待客人光顧。那些年長色衰沒有客人的女妓,她們只能悻悻地待在茶樓里苦等,偶爾互相浪謔說笑,故作熱鬧以打發落寞的時光。那些“倚破了門磨穿了壁,站酸了腳悶肭了腰”的倚門賣笑的下等女妓以及居無定所的游妓,命運更是令人唏噓。
南教坊有一位年過五十歲的馬四娘,蓄養了十多個女妓,但是門庭冷落,生意幾乎難以為繼。有一位堪輿高手建議她改造一下前門,變變風水,還說不出百日必定一夜暴富。馬四娘將信將疑,還是把前門重新修正了一下。沒過多久,一位來自金華的年輕人偏偏看上了這位半老徐娘,不僅花重金要求見面,而且在一個月之內贈以數千金。
女妓、青樓有行業規矩,“自幼演習進退坐立之節,即應對步趨,亦有次第,且教以自安卑賤,曲事主母”,“愛飲酒杯,常備劉伶之具;擅知詩句,多談杜甫之才”,“酒筵逢歌唱,勿久他談;妓館挾朋游,休言交易”。其時,兩京的行院,大多是將門簾的一半挑起來。華燈初上之際,外面的行人、主顧只能看到女妓的半身,半遮半掩、半明半暗之際更容易讓人想入非非。
八方聞名的是“揚州瘦馬廣陵姬”。
關于“揚州瘦馬”張岱有非常詳細的記述,聲稱“揚州人日飲食于瘦馬之身者數十百人”。在張岱之前,王士性已經關注到“養瘦馬”這一特殊現象及其“生產”方式,“天下不少美婦人,而必于廣陵者,其保姆教訓,嚴閨門,習禮法,上者善琴棋歌詠,最上者書畫,次者亦刺繡女工。至于趨侍嫡長,退讓儕輩,極其進退深淺,不失常度,不至憨戇起爭,費男子心神,故納侍者類于廣陵覓之。”(《廣志繹》)
在明清時期的《春波影》等劇作以及筆記小說中出現了一個名叫小青的女子,這甚至還引起了海外漢學家的關注。
小青就是“揚州瘦馬”中的一員,作為官宦馮夢禎之子以及情場高手的馮云將將其買下做妾,并安置在西湖邊的一個寓所之內。顯然,小青受到了馮云將原配夫人的嫉妒,她竭力反對丈夫與小青見面,甚至還讓丈夫搬到了別的地方居住。自此,小青只有孤燈、暗室、銅鏡以及眼淚相伴,此外就是手不釋卷的《牡丹亭》。她每天會早早地起床,精心梳妝打扮,盼望著丈夫突然有一天能來看她。甚至,她專門請來著名畫師為其畫像。最終,她含恨而死,她的一些詩歌流傳了下來,“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于我,不獨傷心是小青。”
其時,“揚州瘦馬”已經成為市場交易上的硬通貨。如果有人要納妾的消息傳播出去,立刻就會有牙婆以及經紀人環門而伺、擁門而入,而那些經過調教被販賣的女孩只能任人像商品一樣挑來揀去。其中腳的大小,仍然是女性纏足時代男人們選擇取舍的重要標準。當然是腳以小為上,甚至還有人總結出了判斷女子腳大腳小的規律。如果女子出門時是裙幅先發出聲響的必定是大腳,而把裙子特意系得很高邁步時能看到腳的必定是小腳。陳寅恪在給柳如是作傳的時候專門強調她對自己的小腳非常自得,甚至有時候會在公眾場合故意從裙子下面把腳露出來。
至于“金陵姬”“燕姬”“大同妓”也是引得諸多登徒子垂涎三尺。紛紛慕名前往風月場、銷金窟的不乏當時的名士。
回溯大唐,晚年的白居易縱溺聲色,甚至對于歌姬文化深有心得,“莫養瘦馬駒,莫教小妓女。后事在目前,不信君看取。馬肥快行走,妓長能歌舞。三年五歲間,已聞換一主。借問新舊主,誰樂誰辛苦。請君大帶上,把筆書此語。”(《有感三首·其二》)
諸多女妓成為名士妾室在明末成為流行趨勢,所以我們總是在那些聲名遠播的名士圈內看到那么多交際女性的身影。合法的納妾制度顯然滿足了男權文化中享樂的欲望。在一代名士李漁看來,娶妻正室猶如買田置莊,其目的是滿足衣食和口腹之欲;買姬、納妾則猶如培育園圃,其目的在于耳目之樂和娛情所需。
隨著城市文化的發展以及明代中后期大量商人、士人與歌妓、倡優的交際,身處教坊、青樓的女子們的獨立意識、自我意識也越來越強,當然在男權文化為主導的社會中她們更多依賴于那些聲名赫赫的成功人士。甚至易代之際,一些名妓還參加了反清的忠義活動,比如柳如是在南京城陷落之際就極力勸說錢謙益以死殉節。
較之一般女性,大家閨秀以及具備藝術才能的高級女妓顯然文化水平更高,自我意識也更為突出。
在張岱以及陳洪綬等同時代文士的身邊總是會出現優伶、女妓、樂工的身影,甚至不乏聲名赫赫的錢謙益、冒辟疆、侯方域與“秦淮八艷”的柳如是、董小宛、李香君的士妓婚戀傳奇。
這類故事在明清筆記小說、戲曲尤其是馮夢龍的“三言二拍”中司空見慣,甚至連賣油郎都能夠獨占花魁,“年少爭夸風月,場中波浪偏多。有錢無貌意難和,有貌無錢不可。就是有錢有貌,還須著意揣摩。知情識俏哥哥,此道誰人賽我。”(《警世通言·李魚潼新試嬋娟刃》)
馮夢龍與張岱是同時代人,他們所講述的故事以及親身經歷折射出明季的社會征候以及人情世態。馮夢龍與張岱一樣,深受陽明心學的影響。
高級藝妓的出現改變了明代中后期的社會關系,或者更確切地說這種社會關系的變化是通過男權文化和娛樂文化作為主導而塑造出來的,“當男人們追求當時市場上的浪漫故事中的才子佳人式的愛情中的紅粉知己,而在現實的包辦婚姻和金錢婚姻(嫁妝的轉移)中又找不到的時候,這種重塑就發生了。”(卜正民)
攜妓出游成為當時士紳文化和時尚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尤其那些致仕的官員或不得志的官員都以此為樂。以士紳為主體的精英階層的交際圈中經常出現這些名重一時的高級藝妓的身影,甚至她們的畫作和書法作品在藝術品市場上也占有一席之地。甚至一些人格、癖好更為畸形的人士熱衷于孌童這一變態行為,而這一行為也與當時的官宦文化密切關聯。
張岱在講述自己平生所好的時候也提及了孌童。按常理來說,這種不雅的事情是不宜公開談論的,而他之所以能夠正視甚至解剖自己的病癥則更多在于他對自己前半生浮華生活的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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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慶二年(1568),蘇州府明文規定禁止攜妓游山,但是此類現象卻屢禁不止。在明末以及易代之際,攜妓同游之風甚盛。
在偶爾的吊古、訪碑、舊游、傷悼之外,張岱等前朝遺民將秦淮河、西湖、虎丘附近的青樓、畫舫、茶樓、酒肆作為排遣黍離之悲、故國之思的精神寄托,盡管這一精神寄托往往是短暫而虛空的。
在宴飲、冶游、唱和、應酬之中,我們看到的是兩個齟齬的世界:一邊是末世之悲,一邊是聲色犬馬。
與此同時,各種戲曲、小調、說唱、歌謠、俚曲等民間文化也在此過程中得到傳播。青樓姐妹之間的“盒子會”則增進了各自的才藝交流以及人情往來,這也從側面體現了明代中后期士人文化與商業文化的交互。
圍繞著張岱,一個叫王月生的女妓不能不重點提一下。
崇禎十一年(1638)秋冬之際,張岱寓居在吳頭楚尾的南京。寒風瑟瑟中張岱數次與友人攜妓出游燕子磯、牛首山,陪同的有閔汶水、姚簡叔、呂吉士以及名妓王月生。
姚簡叔,名允在,紹興人。他是張岱在南京時剛剛結識的畫家,二人一見如故,引為至交。姚簡叔為人落落寡歡但踏實心細,在寓居張岱處的十多年的時間里,他甚至幫著料理起柴米油鹽等日常家務之事,往往都是默默去做而不讓張岱費心。
姚簡叔與陳洪綬一樣嗜酒,經常拉著張岱往秦淮河和桃葉渡壯飲。凡是南京的官宦、名士、僧道、名妓,姚簡叔都一一介紹給張岱認識,比如周亮工、曾鯨。
姚簡叔所繪的雪景圖尤為精妙。張岱對姚簡叔的繪畫特點及成就評價極高,認為他的畫作集各家之所長,一洗當時流行畫作的浮艷、淺俗,而帶來淡遠、深幽、靜穆的氣息。至于他臨摹的古畫直可亂真,連最資深的書畫鑒賞家也難以分辨。
一天,張岱帶著姚簡叔往大報恩寺訪友。友人拿出宋元時期一些繪畫名家的作品。姚簡叔幾乎是目不轉睛盯著這些畫看,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因注意力高度集中而面孔慘白,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回到住處后,姚簡叔憑著驚人的記憶力,竟然摹畫出北宋畫師蘇漢臣的一幅畫作《秋庭戲嬰圖》。待到次日,拿到大報恩寺與原本比對,居然極其精準,甚至連每一個細節都一模一樣,當時驚呆了在場的所有人。
姚簡叔性格孤僻,即使有人愿意花重金購畫,他也往往置之不理。他存世畫作寥寥,其中一幅《雪山行旅圖》(195cm×103.5cm)作于崇禎六年(1633),滿卷盡是曠遠、跌宕、高潔、超拔之氣。卷上有姚簡叔的題跋:“崇禎癸酉冬十一月,傚李晞古雪山行旅圖,姚允在。”2014年嘉德秋拍,姚簡叔作于崇禎三年(1630)的仿“元四家”王蒙山水的一個扇面,最終以241.5萬元落槌。當代畫家吳湖帆在該畫上有題跋:“姚簡叔之畫流傳絕少。此箑經營細密,雖法叔明,頗具宋人意。”2022年香港佳士得“中國古代書畫”專場拍賣的最高成交價出自姚簡叔的絹本設色冊頁《江淮勝景》,成交價是1665萬。
姚簡叔的冊頁當中有一幅牛首山雪景圖,看著畫面上的山林雪景,我不由得想起三百多年前的張岱、姚簡叔、王月生、閔汶水于末代之際跌宕起伏而不失其本真的人生。
此時(崇禎十一年),王月生已經成為隆平侯張拱薇的小妾。在當時的藝人圈子中,張岱認為名妓王月生與著名評話藝人柳敬亭齊名。
柳敬亭(1587-1670),本名曹永昌,字葵宇,號逢春,因為滿臉麻子而綽號柳麻子。柳敬亭為揚州人,因少時犯法而避禍于泰興、盱眙、如皋、南京等地。
在南京,張岱見到了這位身價頗高的說書人。
柳敬亭說一回書的最低價格是一兩白銀。他年長張岱十歲。在張岱眼中,這位老大哥身材矮小,舉止閑散,相貌奇丑無比,面孔黧黑且滿布大大小小的麻子,所以張岱戲稱其為柳麻子。柳敬亭為揚州評話的開山祖師,曾北上京城演出,名動一時。當張岱聽他說書《景陽岡武松打虎》,不禁為其高超絕倫的技藝所折服。
柳敬亭說書,用語精煉又細致入微,其繪聲繪色已經到了夏天生冰、冬日生雷以及天落花雨的感天動地的地步。其音色如洪鐘脆亮,說到高亢叱咤處振聾發聵、撼動霄漢,屋子里的空缸、空甕都發出嗡嗡之聲;說到細微處又輕聲細語猶如和風微雨,需要觀眾屏住呼吸、認真傾聽方可。
崇禎十一年冬,南京的大雪剛剛止息。張岱與歌妓王月生、董小宛、顧橫波、李十娘以及張拱薇、姚簡叔、呂吉士、楊愛生、顧不盈、趙之龍等數十人皆一身戎裝,隨從、弓箭手等一百余人攜帶獵鷹、獵犬前往牛首山,在這里舉行了一場帶有表演性質的盛大狩獵。王月生等女子滿臉英姿,身穿大紅箭衣,佩戴昭君套的頭飾。
牛首山因為山頂的雙峰形似對峙的牛角而得名,又稱天闕山、牛頭山,海拔242.9米,牛首煙嵐、獻花清興、祖堂振錫被列入金陵四十八景。在唐代,牛首山是三大佛教名山之一——其他兩座是峨眉山、清涼山,據傳此地是文殊菩薩的冬宮。2015年,牛首山文化旅游區開園,這里供奉著大報恩寺遺址長干寺地宮出土的佛頂骨舍利。
整個牛首山上,旗幟飛揚,駿馬奔騰,搖旗吶喊。最終的戰果是一頭鹿、三只麂子、三只野雞、四只野兔、七只貓貍。鹿和麂子被幾口大鍋燉煮,一行人在隆平侯府上縱飲飽餐。
燕子磯位于海拔40余米的直瀆山,懸石三面臨空,因形似展翅欲飛的燕子而得名,被譽為“萬里長江第一磯”。
甲辰初春,我再次來到燕子磯的最高處。在茫茫江水和虛空夜色中,我把當年的張岱和燕子磯一同想象為試圖超脫起飛的白鶴。
王謝屋空,夜的沙漏
黑衣燕子試圖幻化成白鶴
茫茫夜色作為引線
飛翔是時間一次次發出爆破音
總有一雙手打開朝向江水的窗子
梅花一次次明滅
白鶴并不起飛
只是在瞬間發出輕微的鼻息
張岱數次游玩燕子磯,但是他不會想到易代之后康熙、乾隆數次下江南時都在此駐蹕、登臨、賦詩。碑亭上的三個大字“燕子磯”即出自乾隆之手。因江水沖刷,燕子磯西南方向的沿江石壁形成了大大小小的石灰巖溶洞,比如觀音洞、頭臺洞、二臺洞、三臺洞等。
1937年冬天,日軍在此屠殺五萬多名中國百姓,血染江灘,尸體堆積如山并發出惡臭,數里外的惡狗聞風而至……
崇禎十一年,張岱與好友從觀音門出來,游覽燕子磯,登臨關王殿、觀音閣、寺院。此時,張岱所見燕子磯的江水非常湍急,水勢奔騰、翻涌,船人到此都異常小心、驚惶。
在這一年,張岱準備返浙,王月生、閔汶水等人在燕子磯為其送行。
誰能料到,不久之后的隆平侯與其愛妾王月生都將面臨滅頂之災。
王月生,字微波,姐妹三人,約出生于萬歷四十八年(1620)。王月生盡管身居較為低下的妓院朱市,但是善于填詞唱曲、寫詩作畫。王月生流傳下來的詩詞不多,我們可以看看這首《小庭花》——
何處逢春不可憐,板橋柳色覆晴川。鶯啼新水滿塘煙。
蝶舞盡隨歌扇下,落花偏逐舞裙前。樓臺燈火一更天。
張岱認為三十年間南京曲院的任何藝妓都不能與王月生的才能相比。在秦淮河名妓的一次才藝大比拼中王月生拔得頭籌,南曲諸妓都羞愧難當,紛紛離席。
在張岱眼中,王月生盡管生得文弱,但楚楚動人,如初開的建蘭一般令人心曠神怡。尤其是她的一雙小腳猶如紅菱出水,引得人浮想聯翩。在余澹心寫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的《板橋雜記》中王月生被譽為月中仙子花中王、第一姮娥第一香。她頎長玉立,明眸皓齒,聰慧鮮妍,名動公卿。
盡管身份卑微,但是王月生從不自視輕賤,沉默寡言,性格孤冷、矜貴、高傲、堅毅,猶如冷月寒梅。她從不與俗人、市儈往來,只要她看著不稱心,即使客人出再高的費用也難得一見她的真容。有一位顯宦人家的公子,花費重金與王月生同吃同住了半個月的時間,但是在此期間王月生居然沒同他說過一句話。最后,她在惱怒之際對公子哥只說了一句話:“你趕緊滾回家去吧!”
王月生喜好飲茶,她與自稱“茶淫”的張岱一樣,都是一代茶師閔汶水的座上賓。
王月生經常會去閔汶水的清雅茶室,喝上幾壺好茶之后才心滿意足地離去。這幾乎成了王月生風雨無阻、鐵打不動的習慣,說她是茶癡一點兒都不為過。因為王月生經常到閔汶水處飲茶,于是很多達官顯貴、富商子弟都想結識閔汶水,進而借機認識王月生。一天,王月生在閔汶水這里飲茶,她登上露臺之際正好趕上隔壁的一個富商正與十幾個歌妓在宴飲狂歡。一眾女妓,看到靦腆生姿的王月生之后,唯恐避之不及,紛紛躲匿。
自古紅顏多命薄。
在張岱寓居南京這一年——崇禎十一年,王月生被隆平侯張拱薇立為側室。不久之后,張拱薇戰死。
崇禎十三年(1640),蔡如蘅花三千金為重回風月場的王月生贖身并納為妾。蔡如蘅帶著王月生往廬州赴任。崇禎十五年五月,張獻忠攻陷廬州,蔡如蘅陣亡。
關于王月生的結局,一種說法是跳井自殺,另一種說法則令人毛骨悚然。
據傳,王月生因為色美而被張獻忠擄走。沒過多久,王月生因為小事而惹惱了張獻忠,竟然被殺。更為慘絕人寰的是她的頭顱砍下后,被蒸煮、分食。
何其慘也!
適時,王月生才22歲。
僅僅數年前,張岱等人為王月生的容貌和才華所傾倒。在此,有張岱的長篇獻詩《曲中妓王月生》為證。
及余一晤王月生,恍見此茶能語矣。蹴三致一步吝移,狷潔幽閑意如水。依稀籜粉解新篂,一莖秋蘭初放蕊。縠霧猶嫌弱不勝,尖弓適與湘裙委。一往情深可奈何,解人不得多流視。余惟對之敬畏生,君謨嗅茶得其旨。但以佳茗比佳人,自古何人見及此?猶言書法在江聲,聞聲噴飯滿其幾。
生死有命,半點不由人,一切帝王將相和絕代佳人都將化為塵埃。甲申之變的次年,趙之龍與徐允爵、張拱日、錢謙益、王士鐸、齊贊元等官員在南京降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