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洲》2025年第6期|李薔薇:異色蘿
阿蘿從未見過這樣的金色藤蘿,高大的枝干垂落,如無數倒掛的金鐘或傾倒下來的金色的雨。她仰頭深深呼吸著,沒有香氣,只有一陣清冷的草木氣息。
現在是七月,她在泰國芭堤雅一座著名的寺廟。和她同團的人,連同她的女兒、兒子,正圍著金燦燦的佛像上香、祈福。
“四面佛法力無邊,有求必應。它的四個面,分別代表健康、事業、婚姻和財富。”
“上完香,請將花環掛在最想求得庇佑的那一面。”導游旁的義工在解說。
阿蘿從異色蘿的底下走出,匯入人群跟著朝四面跪拜。
佛說四大皆空、六根清凈,怎么會佑人富貴,并動用無邊法力?她陷入困惑,就好像—佛說不論貴賤,眾生平等,又為何一身純金,甚至通身翡翠,穿戴無數攝人心魄的熠熠寶石?
費解的佛,好像費解的人。恍惚中,在義工的催促下,她將原本打算掛在“事業”面的花環掛到了“健康”面。等她意識到這一點,人流已涌向出口。
旅行如行軍,跟團旅行,猶如特種兵行軍。可阿蘿沒有選擇。她結過兩次婚,由此有了兩枚無法避免的婚姻果實—兩個常常讓她詫異不已的孩子。她總是難以置信:他們是由她的欲望與由此引發的行為來到這人世的。現在,連她的第三任丈夫也無法理解她了。他去了另一個城市,并拒絕在假期陪她出門旅行。
至于事業,唯一的解釋是,她卡在了理想和現實之間,這也同時解釋了她為何至今沒能擁有大筆財富。
而在各種晦暗、燠熱的疼痛中,她也朦朧地感受到了衰老、死亡的可怖。
她越來越覺得,將花環掛在健康那一面是錯誤的。她該無視人群,手持花環,腳踩方步,從容地將之依次環掛在接下來的連續三面。
阿贊像尊活著的佛像盤踞在大殿上。他眼珠的顏色很古怪——一種介于金色與褐色之間的熔巖的顏色,還有嘴巴,薄薄兩撇,似乎很鋒利。好奇心像只兔子,在阿蘿胸中跳躍著,迫使她放眼出去,攔截他的目光——
也許是佛光。這也是阿蘿后來才意識到的。光與光交匯的瞬間,阿贊似笑非笑,唇齒如蓮花綻放。
明亮芳香的圣水,從一把類似麥秸的刷子灑落。冗長的低聲吟誦,讓阿蘿再次感受到陌生語言的柔軟與神秘。如同身處雨夜的夢囈,阿蘿感覺耳廓在脹大,神奇的聽覺如隨心膨脹的氣球。她聽見阿贊讓剛懷孕三天的女子當心身體,囑咐患癌病人及時去復查,甚至夸贊剛剛獲得鋼琴大獎的小女孩有藝術天分。她驚奇地瞪大眼睛,來不及讓驚愕從眼角溢出,聽見一聲輕語,阿贊示意義工請她上前。
請雙手合十,為自己和家人祈福。阿贊說。
她閉上眼睛,無數繁花似的臉龐如水流經過她的眼前。
你一生為別人付出甚多,自己得到的卻很少,包括和你最親近的人。阿贊說。
不知從哪傳來一個聲音:轟——如在浮浪顛簸的小船,在巨浪中傾倒、翻轉——更準確地說像是一堵空心的土墻,在微風的撞擊下,沉悶絕望地倒塌……
她希望自己從沒讀過書,至少,沒思考過任何有關命運的問題。希望自己和別人一樣喜愛老莊,甚至,愚昧的《易經》。
天空透明如玻璃鎮紙。細碎的白花、低矮的樹影,在水中靜靜摩挲“PATTAYA”(芭提雅)幾個浸滿鐵銹的字母。缺乏奇跡的土地。古老地圖中最陳舊斑駁的一塊。慵懶的蟒蛇、沉重的大象,所有膚色—棕黃、灰黑、蒼白的人群全都疲憊又暗淡。
無人問津。阿蘿覺得自己與芭堤雅昏暗的街角融為一體。她竭力將自己的思緒控制在睡覺、走路、吃東西上——她有兩個隨時會落入陷阱的孩子。或者說,她有一個清醒的腦袋,三具麻木的身體。
昨晚,她曾通過WeChat試圖向她的現任丈夫展示她的痛苦,他毫無意外地露出公羊般的狡詐——
付出得多,卻什么也得不到。確實如此,但,是什么讓你——到現在——才發現這一點?
她頓時失去興味——用質問或反問掩蓋自己的無知,一個比她還要膽小、驚懼的畏縮者。也許這就是他們漸行漸遠的緣由。
孤獨不是生來就有。它像一個人的旅行,在離陸地越來越遠之后,發現越來越藍的海水。
她本不想參觀什么首富故居,說是靠雞飼料起家,其實不過是在豐厚家業上快速鋪展——如同在和好的面里發酵。無奈她的兒子想(他的夢想是成為鋼鐵俠那樣的富豪)。全部色彩以黃、白、綠為主,間或以孩童向往的彩虹色或糖果色為點綴,材質主打不同成色的黃金、翡翠及各色光澤奪目的寶石。空曠長廊的兩側,無數乳白色(關鍵部位點綴五彩)全裸或半裸的圣子圣母像,昭示主人對所謂藝術的公然蔑視。
阿蘿——是你嗎——阿蘿——
試圖將目光從圣母胸前拽離時,她聽見有人叫自己。她轉頭尋找聲音的來源,懷疑是自己聽錯了。除了附近站滿黝黑當地人的角落,一個人影也沒有。
她轉身繼續看圣子圣母,直至肩上挨了一記輕拍。“女士,那邊,有人找你。”一張木訥的異國面孔,散漫又僵硬的語調。她錯愕如被點穴,呆愣愣地跟著對方,往角落里走。
“你不認識我了——我是阿昌——”
一個留八字須、戴蛤蟆鏡的矮胖子,從角落的最里側彈跳出來,笑嘻嘻地看著她。阿蘿心口猛地一縮——是他!除了他還有誰?天涯海角,不管她在哪,他似乎總有辦法找到。
“是你——”她的喉嚨發顫,像被什么東西咬了一口。
笑臉如水草在河底搖晃,又漸漸在凝視中穩固沉淀。
“億萬分之一的概率——”那笑臉突然斂住,抵住肅穆合攏的雙肘,喃喃念道,“佛祖保佑——”
也許我會遇見什么人。上飛機時,阿蘿心中曾掠過此念。潛意識里她想到了阿昌。二十年前,他在她的郵箱中留言——再見了,阿蘿;別了,永失吾愛。后來,她聽說他下了南洋。
每一個出逃者都將回到原地,命運的韁繩沒那么容易解開;或者,世界沒你想象得那樣闊大。阿昌——不,他現在的名字是陳耀祖——提出加微信時,這樣告訴她。
“這里不好說話。”他扶了扶蛤蟆鏡,掃一眼阿蘿,說,“明晚,你來我家。”擔心她不答應,又補充,“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講。”
阿蘿的臉瞬間和游廊上圣母的一樣紅。為了掩飾,她趕緊裹緊裙子的領口,她懊悔今天穿了肩帶磨損的舊文胸。
導游——那個正被本地人同化的華裔小胖子,在走廊盡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那位先生,你認識?”走到她身邊時,他問她,他的臉曬成赤赭色,嗓音鋒利如磨刀石,“聽說是首富集團二號人物,廣東人——”
一場玩笑,一定是這樣。阿蘿對著自己的領口說。但也不是完全沒可能,所謂資本主義,就是沒有什么是錢買不到的;反過來,如果是為了錢,一切路徑皆可行,條條道路通羅馬。
“不認識,他認錯了人。”阿蘿回答,像根輕飄的羽毛從他面前拂過。
燈光暗如巢穴,照著三三兩兩裸露青赤文身的白人。地板是粗糙的亞克力,墻壁模糊。阿蘿坐在淡綠塑料吧臺前,凝視眼前,一杯剛剛注入的冒泡啤酒——一座時刻準備噴發的微型火山。
臺上,琉璃般明黃的男孩在唱歌。圍繞著他的,是一大群串珠似的女孩在舞動中閃爍。
阿蘿想自己是不是該回去了。應該在粉色浴缸里泡澡,再上床躺著。最好變成一根遲鈍的木樁。這樣就感受不到,明晚六點的暗閘,如何在蒙昧的躁動中徐徐落下。
好奇是最大的敵人。對于她,尤其如此。
她不信任那導游,可聽完他說的,她開始用谷歌搜索“陳耀祖”——他的新名字(她為他的變色龍的行徑感到羞愧),無數有關他的畫面、文字,如箭矢射入她的眼睛。她在疼痛中模糊地想到:他竟得償所愿,夢想成真——人生最甘美的汁液已為他所嘗。
一陣酸橙似的霧在她的胸腔移動。他擊敗了所有人——那些不看好他、說他壞話的人,甚至——時間。他用堅不可摧的現實逼迫她將目光回溯。看吧,錯的人是誰!是她的蔑視,扼殺了他的愛。他原是愛她的,在她犯錯之前。
她凝視男孩的眼睛——那散發琥珀光芒的異色珍寶,此刻正走到她身邊,彈撥吉他,對她吟唱:
Touch me
It's so easy to leave me
All alone with my memory
Of my days in the sun?
一枝呆滯的玫瑰,在眼角緩緩枯萎。更不可能的奇跡,當她的眼睛掠過那對珍寶——也許并不廉價,只是不適合她,準確地說是買不起。不如退守自我——安靜的池塘。
她低下頭,砂紙般干燥的指尖,點開他的朋友圈。
一出好戲。她自言自語,又想起尼采說的——只有戲子,才會千方百計嘩眾取寵。
“這種花,叫什么名字?”
在黑色房車后排落座時,她問他。她的兩個孩子,一邊一個緊挨著她。他換了副墨鏡,穿一件黑衣,扎了條藏有精美大象暗紋的金邊絲巾。他坐前排,在他身邊,一只造型酷似女人優美臀部的花瓶,插滿金黃的異色蘿。她微微納罕,這花竟然能用來裝飾。
“黃金雨。”他順著她的目光,解釋說,“這里的國花。”
她點頭,心想不錯,此地對金錢的渴盼確實如雨水自然、充沛。
“你——覺得這里如何?氣候確實是熱,但比其他的地方都干凈、清爽,主要是讓人心生安寧——”
她側著右耳,雙臂如圍欄將膝蓋抱入懷中。上一次這樣安靜聽人說話,好像還是第一次婚姻之前。對于他,她更是從未如此。她不明白他,就像一棵樹無法明白天際的星。
時間的本質是什么?你如何證明,過去的時間和現在、未來有本質的不同?
“你一點也沒變,還記得從前——”
一旦話題試圖沖出圍欄,她果斷沖上去攔截。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總不能永遠待在這里——”
她當然關心他的未來,但同時更想讓他明白,用半生顛沛換取富貴這件事,并不讓她向往。
“不會再走了。這輩子,不會再離開這里——除非我死。”
他說完,摘下墨鏡。瞬間,一道看不見的光迸入,在他淡藍色的虹膜投下彎月的光影。如此晶亮的虹彩,她從未見過。
半個鐘頭后,車在酷似首富故居的莊園前停下。對此,她并不驚詫。暴發戶大多沒有品位,它的反向邏輯更為有力——有品位者也成不了暴發戶。她像朵雛菊淡然、微笑,仿佛置身無人的曠野,全然不顧女兒張大的嘴巴、兒子的驚叫——叔叔,這是你家?你也是首富?阿昌,不,是陳耀祖,露出蛤蟆似的大嘴,得意大笑——哪里,叔叔離首富還遠著呢,至少還有幾十年,等你們的孩子將來來了,估計差不多——她忍不住看他,發現他榫卯般的目光,將她緊緊嵌入。
她只得繼續扮演——柔弱的雛菊,在強勁的風弩深處。
他帶著孩子們走向后院游樂場(比首富家的小一圈),在它的邊緣,也是淡青的海灘,鴨蛋殼的顏色。她開始納悶,他的妻子在哪兒?他有幾個孩子?為什么沒看見他們,他為什么不提起?他不可能至今尚未婚娶。
一個警覺的異響,在她喉嚨深處嘀咕——如果他妻子,一個時髦、端莊的貴婦,從某棟別墅的觀光電梯緩緩降下,目光射如閃電—她該往哪里逃?或者,如何躲藏?
她竭力回想那些關于他的文字與圖片。沒有,沒有暗示他們存在的信息。
沙灘很軟,她像只虛弱的木偶,在他身后一路搖擺、顛簸。
“這里是私人沙灘?”她的女兒,彎下蘆葦般細白的腰,掬起凈藍的海水,“可以游泳嗎?”
他再次大笑,忙不迭招呼戴白手套的管家,搬運沙灘椅、陽傘、救生衣,又招呼白衣白帽的男仆,用托盤送來無數果汁和點心。
“怎么樣,想參觀一下嗎?”做完這些,他轉過身,說,“我也是周末才來這里。”
無聊與卑怯是兩種無法混同的情緒,如同劣質香水的前調與后調。從登上主樓將360度海景納入眼底的透明升降機開始,阿蘿開始懊悔——一枚可有可無的棋子,或一只巴掌不停拍向另一只的觀眾,從來不是她想扮演的角色。
他該知道她的。她在乎的不是財富,而是它帶來的各種美。但也許他忘了。分開后,她對他的影響日漸消失。終于有一天,徹底斷裂。
“這些黃的,是金;白的,是和田玉。還記得嗎?你以前——最喜歡這種組合——”他給她指正對電梯的大堂上的佛龕。
她覺得可笑。但也不一定。年輕時欲望過熾談不上審美。但他為什么總要談起這些?
“那時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買一套小房子,就在你學校附近。哪怕只有一居室。”
他的語氣開始激動,全然不顧鬢角一撮正悄悄露頭的白發。
這件事她倒記得。但他忽略了事情的細節也是重點——那房子沒買成是因為她唯一的要求是臨湖,她希望能在一堆垃圾中看見湖景。
“現在,這些,所有這些——”那短胖的圓手臂勝利地在原地轉了個圈,“都是空的。只要我愿意,可以讓一百個人留宿。”
她的臉頰洇上兩塊嫣紅,但她又慶幸他說的是“一百個人”而不是“一百個女人”。
終于意識到了她的沉默,他冷不丁掏出一支香煙,“托”在手心敲著。
“所以,你后來幾時結的婚?”
她嚇了一跳,立刻回答:“第二年年底。”
那支煙在掌心悠悠旋了四分之一圈后,停在了原點。
“幸虧我老陳閃得快!不然心臟受不了。”他說。
從陽臺上俯瞰,地方倒也不顯得大了。比首富家少了花園與動物園——首富家有成片的異色蘿、各式品種的鳥、蟒蛇、樹懶、孔雀。孩子們已經從海里上來,正蹲在沙灘上喝飲料、捉螃蟹。阿蘿震驚于眼前的海景——她從未見過這樣藍的天幕,好像一個巨大的海碗,將海水倒扣在了天上。
還是他在說,她在聽。他的聲音還是像二十年前那樣急促、闊亮。
男人真是奇怪的動物。她想。有時是長不大的孩子,有時又比老古董還頑固。這樣不厭其煩、顛三倒四地告訴她——如何去偏居一隅的國度留學,如何設法移去可以移民的國度,以及后面的重點——如何抓住機會、九死一生發了財。難道他以為她會對他一無所知?既然隨便一個華裔小導游都能認出他。
“這么說,你不是該感謝我?要不是我,你不會出來,更不會有今天!”
讓她始料未及的是,不知怎么,這句調侃沒有折射出任何風趣,相反,它呈現出某種金屬的質地。
他一愣,隨即微微一笑:“是啊!事實確實如此。我和我太太也是這么說的。”
“你太太也知道我?”她睜大了滾圓的眼睛。
“是啊,她知道所有。我做人很坦誠的。你該了解我這一點。”
我怎么會了解?她差點脫口而出,我對你一無所知。事實上,我對人生也一無所知,我在某些方面可能是弱智。但終于,她沒說出口。
作為掩飾,她往陽臺下方看了一眼,發出雨滴般晶亮的詢問——
“什么時候開飯?孩子們該餓了。”
晚餐端上來時,她開始心不在焉。孩子們很開心——不是因為有十多盤大蝦、蟶子、魷魚和螃蟹(這些是她的最愛),而是有海量的蛋糕、飲料和冰激凌。
餐廳正對著海,輕柔的海浪,如沾滿泡沫的手掌不斷拍打落地窗。
他貓咪般輕捷地離開餐桌,用低沉但清晰的嗓音在走廊接電話。
她想起剛剛在另一棟樓見到的照片墻。他指著一個方臉、闊肩,目光如炬的女人告訴她:這是我太太。不,不是本地人,沒有留學,通過勞務輸出才來到這邊。年齡——比我還大一歲。女人的旁邊,一個河豚般圓滾的女孩,四五歲的樣子,將小小的三角眼睜成可笑的月牙形,像無時無刻不在竭力傾聽。
這是——我女兒,我最珍愛的寶貝,承載了我人生的全部意義。他說。
嫉妒像根長長的刺,插入扁平空乏的平和之洞。她想起自己的女兒。任何人只需一眼,即可看出誰更聰慧美麗。可直到此刻,他沒給她任何談論的機會。
她盯著盤子里肥美的海鮮,想著自己和它們沒什么兩樣,都是為了別人的美味,犧牲了自己。
當可憐的螃蟹只剩下難以啃噬的前螯,他終于打完電話,滑進自己的椅子。
“很遺憾沒見著你的太太和女兒。我原以為兩家孩子會玩到一起。”她說話的同時眼睛凝視著筷子底端一只冬陰功大蝦。
“抱歉,工作電話!”他好像沒聽懂她說的,徑自搖了搖手里的手機,后來明白過來,又補充,“她們在歐洲,我女兒在學芭蕾。”
她忙看向自己的女兒,后者正捧著一塊醇厚的提拉米蘇,額前的卷發像章魚的腳深深嵌入蛋糕表面。她忽然意識到了問題所在——一切都是貪欲這棵魔樹——太多的好奇、太多的想象,以及它們的根源——太多的不滿、失望與抑郁。
他說會讓司機送她和孩子們回酒店。但不是現在,得再過會兒。
當她吃完春筍般清甜的芒果西米露,她盯著手中沉實的金色湯匙,告訴他自己得馬上就走——孩子們習慣早睡,明天還要早起。她不想說得太明白:旅行團明早四點就得出發,他們訂的六點五十的廉價航班。
憤怒在她的太陽穴無力地跳躍了幾下。她知道好奇心還大張著嘴,但除此之外,她還感覺到某種從懸崖縱身一躍的危險或誘惑——他怎么就認定她不會翻盤,他以為她老了丑了又一事無成就可以隨意侮辱?他是不是忘了二十年前自己為何心甘情愿跟在她后面做一條舔狗?
的確,回歸野性的狗變回了狼。可馴服過它的人,還是以恩主自居。
她倒要看看他還有什么新把戲。
頂樓有游戲室,他告訴孩子們,還有超大屏幕可以看電影。兒子打了個哈欠,但女兒在他耳邊悄聲耳語——可以看《復仇者聯盟》《蜘蛛俠》。男孩立刻蹦跳起來,跟著姐姐走向電梯。
帶你去看點東西。他說。
她跟著他走向蛇形旋轉樓梯,大腦灰白如漿過的砂紙。
想要她的某個身體器官?他有了SM的新癖好?還是——《純真博物館》再現?等到紛亂的思緒如火花閃現,他已停在走廊盡頭一扇雕花鐵門前。
燈光將他的影子溫柔地涂抹在門框,一個圓潤的弧形。她想起他從未傷害過她,他一直對她很好。
留在這里等我。他說。
他掏出鑰匙開門進去。一陣塵土的蓊郁之氣,鉆入她疑慮的鼻孔。直到看見門牌上方朱砂色的字體——庫房重地,閑人勿入。不錯,對他來說,她現在確是閑人。
她感覺等了很長時間。中途,她聽見樓上孩子的喊叫和奔跑,不止一次猶豫——再等一分鐘,就一分鐘,再不出來她就走。
“抱歉,久等了。東西散落在角落里,找起來有點麻煩。”
出來時,他向她致歉,手里捧著一個彩繪螺鈿黃銅盒——足球大小,圖案是濃綠的枝葉承托艷麗碩大的花朵。
她詫異得透不過氣,差點說出“多么漂亮的盒子”或“這里面是什么”。幸好他及時做了個瀟灑的動作——將盒子托到她鼻子的高度,又故意壓低嗓子,神秘兮兮地說,給你的。
只有兩秒的思索時間,夠她得出結論——沒有任何一種話術適合當下的語境,因此她只好后退一步,瞇起眼睛,用機器人般沉穩平靜的語調說,謝謝!
施比受有福,或者,手心向下,好過手心向上。不知怎么,接過那彩繪螺鈿銅盒,這兩句俗語,在她的舌下反復滾動,像兩顆未熟的橄欖。阿昌——耀祖站在車窗外,一身雪白的綢衫,乍看像只肥瑩的蠶繭。這讓她不由得想起—她之前總讓他穿白色,因為她自己喜歡。她以為他會上車,像來時一樣坐在副駕駛。可他只是站著,在車窗的光暈與背后的燈光之間低頭踱步。
再見——車發動時,他對她揮手。幾乎看不出表情,眼里僅有的一點光來自車窗的折射。豪車的玻璃就是不一樣。她在失望與不甘的裂縫間嘲諷地想。累死了,好困——后排的孩子發出一陣驚呼,散發皮質芳香的座椅連續兩下震顫,房車像黑色的子彈射了出去。
司機幫她打開車門,孩子如潮水從后座涌出。她幾乎忘了那彩繪螺鈿盒。司機追上來,舉雙手奉上。再見——她將那遲來的道別臨時贈予,接過盒子,像根傻傻的木樁,跟在孩子后面走向酒店。
燈光昏暗。未通電的旋轉門安靜而空曠。她忙著挖掘彩盒里的寶藏,竟然沒有注意,直到聽見“咣”的沉悶撞擊,才茫然地抬頭,重新看清周圍的真實世界。
不是禮物——也根本不可能是禮物,都是你自己的東西。她這才想起來,他似乎說過這樣一句。寶藏從上到下依次是:一套棉質白底碎花睡衣;一雙舊棉襪;一管干癟的凡士林手霜;一套外殼皸裂的護膚品小樣;一封她寫給他的信;一條蝴蝶造型的鉑金項鏈;一只寶藍色的舊U盤——她認出來,那是她讀書期間常用的—也只有這一件,是她曾經尋找過的東西,因為那里面有她那一階段的文字與影像。看完這些,她腦中只閃現出一個字眼—骨灰。有關骨灰的執念——就算記憶會焚燒,也要留下灰燼。
她騰出一只手,抓向一張沙發的背部——孩子們已經跑遠——她終于站穩,控制住枯木般抖動的膝蓋與小腿。垃圾,一堆垃圾——她自言自語——為什么要保存一堆垃圾?難道就是為了將來某一天,將它扔在某個人的身上?
于是她跌跌撞撞,沖入靜止的旋轉門,將它們連同彩繪螺鈿盒,一起扔進門口的垃圾箱。
很快,她在密集的羞慚與惱恨中入睡。紛亂、碎裂的睡眠,讓她漸漸沉入幻境——一條條金色的螺旋線,拉伸、延展,再以讓人眼花的速度扭結、變形,彈跳著跌跌撞撞匯入鑲著金邊的圓……是什么在阻止我,讓我無法駛上自己的圓,她自我設問——為別人付出過多,自己卻得到很少,哪怕是身邊最親密的人——阿贊的忠告,如沉默但閃光的鑰匙,由遠及近飛馳……
凌晨三點,她被憤恨的鐵錘輪番錘醒。無用的蠢貨——她用食指抵住青豆般大小的太陽穴,走到浴室微弱的光線中審視鬧鐘幽藍的指針。沒有任何人或事值得你這樣警醒——因為付出太多,最終卻什么也得不到——她自言自語,猶如空癟的谷粒,對辛勤耕耘的絕佳嘲諷。然而靈感忽然如一道更微弱的光劈入腦中——貧瘠的果實,必然源于或帶來更貧瘠的精神。至于孰因孰果,誰也不知道,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也許,這就是她來到此地,聆聽阿贊、遇見阿昌的原因或目的。
一陣單調的啜泣,從喉嚨深處某部位發出,如空洞古怪的哀鳴。
淡褐色的雨——昏暗天空的眼淚,將一切染成淡褐色——街道、電線桿、高樓、鐵皮屋的屋頂,甚至在雨中緩慢行走的樹懶似的人影。骯臟、包容的色彩,將一切嘈雜、喧囂包裹成安詳、寧靜。沒有什么不可忍受,或者,沒有任何人或事物值得詫異。
除了一閃而逝的金黃——那些輝煌廟宇身上的琉璃、寶石、黃金,與大片紛紛揚揚從天而降的“金急雨”——華裔小導游剛剛這樣介紹—就是她見到的“異色蘿”,他口中的“黃金雨”。
黃金雨——翡翠佛、純金水龍頭、室內泳池中湛藍的倒影。她不得不將腦袋更深地埋入深藍色的椅子坐墊。雨水和睡眠,一定會沖淡恥辱與記憶。每個人都知道,變異,只屬于意識模糊、骨骼不夠堅硬的生物。而她,明顯不具備此種天賦。
破舊的大巴,像條可憐的老灰蛇,在蛇脊般的公路,盲目蜿蜒。
飛機晚點,被迫在免稅店、便利店與洗手間三點之間無序切換的縫隙,坐在過道某張塑料座椅上遠眺并陷入思考——這些行色匆匆推著大大小小行李箱的膚色各異的人群,看似在偌大的道路集散地自由選擇,其實不過是哪里來的哪里去,或遵循別人早已限定好的路線。一群被嚴密組織并監控的工蟻;或者,一盤無名游戲中的工具人。
一個疑問的漣漪——為什么要追求事業?和婚姻、健康、財富相比,事業有何非凡之處?就像可悲的螞蟻,終日忙碌,是為了一點可憐的食物,還是螞蟻家族的千秋萬代——可家族、群體、千秋萬代,不過是一圈又一圈的謊言,或一個疊一個五彩斑斕的迷幻圈套。
一圈漣漪激發另一圈漣漪——付出的很多,得到的卻很少——可為什么要付出?因為對自身弱小的恐懼,不斷消耗自己、補充別人,以求得支持與幫助?可結果只能是飲鴆止渴、誤入歧途。
命運的囚徒——困于時間與道路——螞蟻或工具人對大腦左側某塊主控抽象思維的部分敲打、注色,一陣忸怩尖銳的手機鈴聲響起。一串陌生的數字組合——她詫異地接通,此時此地,她想不出會是誰。
走了嗎?是我——是阿昌,不,是陳耀祖。她下意識地扭頭四下尋找—只有形形色色的工具人或螞蟻,他不在那里。
飛機晚點。她說。
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如果你方便的話。
什么?她更加詫異,懷疑這很可能只是個說法——社交的常用伎倆。
我父親,還記得吧?你見過的,很喜歡你的。現在,他還在國內。人生地不熟,他不愿來這里。前年查出了肺癌,早期。我在想,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在你所在的城市買一套房子,你有空了,替我去看看他,照應一下……
他還在說。一千個疑惑在她腦海翻涌,一顆心卻不安分地跳動——變異,難道是可能的?紫色或白色藤蘿可以變成金色?如果它們也來到此地,或者干脆不必遷徙留在原地?
我大概每三個月或半年回去一次——你覺得如何?他說。
她關閉眼前的幻象,竭力讓自己冷靜。
怎么會想到我?
你知道的——我這人也沒什么朋友,尤其是出來之前。
這當然不是真的,至少還有別的親眷。她想。
我想讓他去養老院,可親戚都說,這是虐待。他幾乎是笑著說。
我還是不明白,為什么將你父親弄來這里,以你現在的條件,這里的醫療——
我說過了,他不肯來。
她沉默了一會兒,終于想起另一個更關鍵的問題。
你的妻子、女兒,她們會怎么想?你不可能一直不讓她們知道。
沉默似乎會傳染。就在她以為他不會回答了,突然傳來他低沉的聲音——
她們三年前在英國車禍過世了。
四周靜了下來。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不可能吧,不可能有這樣的事——發生在你身上——
是真的。他說。
她又一次失去了語言的使用能力,和收到那只彩繪螺鈿盒時一樣。幸好驟響的語音播報解救了她——旅客們請注意,您乘坐的××次航班即將起飛——
對不起,我要登機了。她說。
一聲不易察覺的嘆息,如浮在冰上的火焰。她感覺自己在上升的同時搖搖欲墜。
燥熱、僻靜的夜,飛機降落亮如白晝的機場。她拖著尾巴似的行李,左右臂膀各掛著一個孩子走出機艙。
沒有人,沒有任何信息——與出發時一樣——灰暗的跑道、朦朧的田野、仿佛隨時會垮塌的疲憊的臉,讓她有點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離開——如果人生果真由一場又一場的夢連綴,那她剛剛經歷的一周是夢的花邊,還是,夢與夢之間的休止符、分隔線?
在她身后,一只腹部被點燃的鋼鐵大鳥正在騰空,朝她來的方向俯沖、盤旋。
成為一只真正的飛鳥感覺如何?藤蘿——無論是紫色、白色,還是金色,都非她所慕,她真正羨慕并向往的,應該是只勇敢的飛鳥,自由而非桎梏,飛翔而非等待——當她拖著孩子和行李氣喘吁吁上了一輛出租車,她再次陷入了思索。
凌晨兩點。卡在白天的安歇與凌晨的嘈雜之間一個巧妙的點。寂靜中的自省,借著窗外一點昏黃的光。孩子們早在床上睡熟。她在溫熱的淋浴中凝視自己——你不覺得太晚了嗎?秋天已經成為過去,春天又離得太遠……一段無名詩歌的片段在腦海盤旋——為什么是現在?問號如水花飛濺,來不及找到答案。手機鈴響。她盯著手機,繼續往身上潑濺溫水,鈴聲繼續。直到往腰上套了件寬大變形的棉睡衣,鈴聲突然靜默。
擦干頭發,再次將雙手洗凈,走回剛剛清理過的佛龕前—靜默。再點上一支檀香,打開經由阿贊開光的深紅絲絨盒,取出一尊金光熠熠的小四面佛——
感謝佛祖,感謝阿昌,感謝我遇見與經歷的一切——感謝你們讓我重新找到我自己,回到我本身。
她垂著頭,抵住前額的手肘合成一個“人”字,像在芭堤雅那家寺廟時那樣喃喃祈禱,阿贊的身影恍然又在眼前——
當心哪!鏡花水月,皆為幻影;入世修行,苦厄自渡。
阿贊的聲音之外,又有鈴聲。她不得不起身,飛速在微信上寫——對不起,恕難從命。我的時間很少,還有很多自己的事要做。
鈴聲終于徹底靜默。
她跪拜下去,雙肩微聳,整個身體往前彎曲,從側面看,確實像只可以自由選擇藤蘿的飛鳥。
【作者簡介:李薔薇,1979年10月生,江蘇江都人,畢業于南京政治學院新聞系,文學碩士。2014年開始小說創作,中短篇小說作品散見于《作家》《山花》《上海文學》《長江文藝》《西湖》《雨花》等刊物,有作品入選《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16中篇小說排行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