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25年第12期|宋長征:觭夢錄
夢是一只怪異的獸,伸出長長的犄角,以圖觸破黑夜與黎明之間晶體般流動的虹膜。
【話劇】
夢境地:錢塘江畔
應該是跑了很遠的路,看了一場話劇。話劇的作者是吳炯,曾經熟悉的一位作家,但到最后懷疑跟熟悉的那位可能不是同一個人。
進入一個封閉的空間,應該是二樓或者三樓。一個奧地利來的小個子,一個大個子男人,和電影《血黃金》里面的獨眼軍官很像。一個矮個子女人,微胖;一個高個子女人,有男人相。話劇分為三段,外語夾雜中文,半夢半醒時還記得一些段落,現在忘了。很快結束,演員和觀眾座談交流。小個子奧地利男人對我解釋說,之所以表演狀態不好,是因為坐飛機來,人是飄著的。我擺出很了解的樣子說是的,一個人到陌生的地方會有飄浮的感覺,直到回到家回到故鄉,才會有落地的感覺。小個子表現出遇到知音的樣子,很激動,握手,用夾生的中文感謝對他的理解,以緩解表演并不怎么成功的尷尬。
在教室一樣的密閉空間,每個演員都站在臺上謝幕,感謝所有觀眾(其實只是寥寥幾個人)。矮個子女人和高個子男人相的女人走過來,我伸手想要握手,她們好像并不情愿,只是稍微觸碰了一下。好像每個人都要在臺上講兩句,我有懷疑——本來應該在大劇院觀看的話劇為何放在一個教室一樣的空間?灰暗,壓抑。思忖是不是承辦方的騙局。三張票,一臺三段式話劇。演員謝幕結束,我和作者坐在一起,承辦方其中一位姑娘使眼色,我知道不是朝我,是朝著吳炯。示意吳炯過去。吳炯弓著腰,年輕的臉,一種不太健康的白,還未走近那個姑娘,那姑娘就聲音尖厲地責問:為什么表演如此失敗?
這時,矮個子男人、高個子女人都已離開,坐飛機或者其他交通工具返回自己家。我也是要離開的,好像城市是杭州,帶著大包小裹,或許是為了見一個人,但那個人此時已面目模糊。滿地狼藉,房間灰暗,外面的天空灰暗,看過的話劇情節灰暗。像小時候,又像平行時空里的某個切面——我算是混得比較成功的男人,西裝革履,生活情調高雅脫俗。但也確實知道還是要返回現在的時空,回到熟悉的鄉間生活。話劇,演員,城市里的高樓與生活,和我無關。
醒了,外面傳來一兩聲狗叫,天氣預報說寒潮就要來了。
【人從眾】
夢境地:未知的村落
先是二姐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后來制止了一場械斗,或者這兩件事本身就是一件事情。在想要復仇的路上遇見一群來自費縣的農民,他們為了爭取自己的權利——比如開閘放水,灌溉已經干涸的土地,帶領一幫村民,浩浩蕩蕩,各色人等,男人手中還提溜著酒瓶子,一邊走路一邊喝。
一群人去看電影,很遠,我也要去,但是發現人都已經走了,只剩下我自己。剛下過雨,母親在家,父親也在,說:想去就去吧,趕緊去追。好像穿上了雨靴。之前應該還有一段事情,去看電影的人群中有一個我喜歡的姑娘,因為什么事情從外地歸來,又商量著一起出去看電影。一群人,有的穿軍大衣,有的穿夾克,沿著村后、西莊、崔莊、劉樓一直走下去。這時只剩下我自己,獨自一人。天黑著,始終望不到那群人的蹤影,在走到盆窯村時,看見了放電影的場地。擠進去,電影在放著,很多人,老老少少。四處看,但沒有看見村里人,也沒見那個姑娘。
這時想去找她,在回去的路上遇見二姐,還有村里干部、小學老師水生。水生醉醺醺的。還有黑三(我和黑三早有嫌隙),可能是因為隊里收錢,姐夫得罪了村干部,錢交上去了,有人說沒交。我說這事可以調查,但不能為難人。腰里有刀,但提醒自己要保持清醒。就勸自己,心里記下仇來,有些事情暫時放下,有些事情以后再說。大家散去,我也再次踏上尋找看電影那群人的路,主要還是為了找到那位姑娘。田野空曠,麥苗很矮,一條路向西,一條路向北,我走上向北那條路。那幾個人跟著,我們說著剛才發生的事情,說村里的權力或人氣,堅決不能落到品質低劣的人手里,要不,族群里的人以后再也抬不起頭。小學老師水生說,是的,即便紅白事也不能讓他們主事,我們應該慢慢發展合適的人選。
這時遇見一群人,可能是給二姐報仇的人。也可能僅僅是另外一群人,費縣人,因為跟另外一個鄰縣的村子發生械斗,老的帶著少的,男的帶著女的,有的人袒胸敞懷,一邊走一邊喝酒。他們都隨身帶著鐵鍬鋤頭鐵耙一應農具,準備著找到仇人隨時開戰。我忽然感覺肩上的責任很重,我要勸說他們不要過于沖動,要想辦法克制情緒。
走完小道,上了大路,天仍然是陰沉的,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但眾人連綴在一起走在大路上,就像一個雜亂無章的隊伍。這時到了一個村莊,村口一個超市,喝酒的男人酒快喝完了需要補充。他們有的在路邊的樓板上休息,婦女帶著孩子走在前面,有的人臉上現出擔心的神色。我和他們所有人都不認識,但我知道一旦械斗發生就必定血流成河。就找到隊伍里的一位老者,跟超市店主說:你們不要賣給他們酒喝,他們是要去打架的,一旦發生流血事件你們也會被牽連進去。店主就把遞過來的酒又拿了回去。那位老者感激我的舉動,要我去勸說那些村人。
我從店里出來,站在超市臺階上,內心清晰。我說:我和你們一樣也有家人,也有仇恨,但是暫時放在心底,以后再說。我甚至準備好了煽情。我說:你看你們那么多人,男人帶著妻子,妻子帶著孩子,老人帶著年輕人,一旦發生械斗就會有人員傷亡,一旦有人員傷亡,一個個家庭就將不再完整,那將是我們永遠的痛……我一邊說,一邊情緒上來,眼淚順著臉頰流下。
尋仇的人群開始松動。男人在尋找妻子,妻子在尋找孩子,商量著如何趕快回老家。背景是一個未知的村落,古樸,村里有參天古樹,村落中間有一條南北大道。那群人的家在東邊,不久就要踏上回家的路。
更早之前事情的發生地應該是在某座城市,我和村里去看電影的那批人在一起,和那位姑娘很是親近。姑娘穿著碎花長裙,涼鞋,背一個白色帆布包,鵝蛋形臉,肌膚白皙,性格安靜。走過樓群,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馬路,稀疏的車流,我們應該是走在返鄉的路上。
【美學課,及其他】
夢境地:美學培訓班
某地舉辦美學培訓班高研班,我和她白天提起過,涉及古典美學,漢晉風流,宋明意蘊。學員不多,我和她,還有相識的作家小G和小L,以及其他一些人。教室很大,但光線有點暗。他們坐在左邊,我和她在右邊。上什么課忘記了,大概是美學散步那種。窗戶上放著很多學員的杯子,我的和她的放在一起。她的杯子有吸管,粉紅系。她用眼神示意,讓我把杯子給她拿過去,我拿過來,偷偷從課桌底下遞給她,順便摸了一下她的手竊喜。
下課,外面在唱大戲,很鄉村的感覺。地點在一個村子的池塘邊,有樹——楊樹、棗樹、刺槐樹。老舊的土屋,殘破的土墻,裸露的樹根。遠處是田野,玉米地。我不太喜歡看戲,坐在土墻邊,還有小G和小L,她在對面婷婷站著,穿咖色呢子外衣,黑褲,黃灰相間的運動鞋。她說有東西忘在教室,要回去拿。我說:等你。大戲還未開場,很多觀眾在池塘邊,影影綽綽。她很快回來,我正在筆記本上記下一個散文題目,很長,關于她的,故意寫得潦草。她探頭要看,我遮掩著不讓。我說:你去看戲還是我們一起去散步?她使了個眼色,說:隨你,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我和你一起。然后用腳偷偷踢了我一下,意思是只我們兩個在一起。小L很詫異的樣子,但好像明白了一些啥,趕緊拖著小G,說:我們去看戲吧。
一條通向田野的路,東西走向,左邊是村莊,右邊是茂盛的莊稼。我想和她一起去田野上轉轉,甩開眾人,避開喧鬧。我身上穿一件白襯衫,不知為啥腳上穿了一雙涼鞋。有些幸福到戰栗的感覺,但是迷迷糊糊醒著,回味著夢里的一切。窗外雞鳴傳來,零落地響起鞭炮聲,有結婚的人家已經開始行動。時間06:07:09,有一些想念。
【相親記】
夢境地:八里溝
帶外甥去相親,開車很久才到。村子在荒野中,街上有古樹,遮天蔽日,須幾人合抱。外甥性木訥,剛從省城回來。隱約看見了相親的姑娘,偏瘦,膚色稍黑。
車到村口,遇見一行人,大概是從酒席上歸來。進到村里,很多人站在姑娘家門口,讓煙。我兜里的香煙有點次,喊一起來的年輕人拿過來一個帆布兜。明明帆布兜里裝著煙的,但拿出時變成了一粒瓜子,很尷尬。對方亦苦笑。我們來了好幾個人,兩三個媒人,還有家里人。三姐跟著,剛從服裝廠下班趕來,很急切地問:咋樣?我說:能咋樣,那邊還沒結束。
女方家看來識大禮,姑娘的父親長相憨厚,瘦而真誠,喊去家里喝茶。就進去了,但很快出來。外甥帶著姑娘去另一個地方攀談,我們出來后在路邊等。有個媒人介紹,說我是理發好手,隨身帶著剪刀等工具,可以隨時開剪。可能是女孩的姐姐,也可能是姨,坐在一株泡桐樹下,我手執剪刀開始理發。剪至中間,幾個人過來,說是女孩不同意這門親事。媒人很急,想知道為啥。隨同來的堂嫂說,姑娘不知從哪兒聽說的姐夫有病去世早,要驗證有無遺傳疾病。后經媒人勸說,同意哪天一起去做體檢。若無虞,便可以。
我還在泡桐樹下理發,那個姑娘的姐姐或姨有些焦急。我說沒啥,就快好了。泡桐樹還沒開花,田野上的麥子還沒拔節。或者是另一個節氣,夏日,溽熱,漸覺心中焦躁。這時我們一方的人已經陸續走出村莊,車在村口停著。安排誰和誰同車,就要返回。我有車,和三姐一起回,她為難得想哭,說這可怎么辦,這次相親又沒成功。我言語中有火氣,說都還沒結束,哭啥,急啥,要求體檢就去,怕啥,咱們自己知道身體健康,沒啥可怕的。頭發也快剪完了,那個姑娘的姐姐或姨大方地說,是的,沒啥,我回去再勸勸,看姑娘有啥想法。田野邊有一條河溝,河溝里長著蘆葦和草,遠處的淺水中似有白鹮,翹著一條腿,向遠處張望。
醒來,天地潔白,下了一夜的雪。昨夜未見影子的白貓小日在門外叫。我給它留了門,也不知道在哪兒度過了寒冷的一夜。
【亡命之旅】
夢境地:末日村莊到工廠
陰暗的天空和大地,據說有外星人要統治地球,或者是一股邪惡力量。用光,激光武器,所到之處,一切都被摧毀。
在奔逃途中來到一個村落,干涸的池塘,很多枯干的大樹。一個凌空架起的小賣部,售賣吃食和發光體(疑似武器),看守小賣部的老者像我的父親,但不是。我想以買東西的名義暫時藏身,老者面有難色但沒有推辭。旁邊一個中年婦女不愿意,讓我走。這時天上飛來一只飛碟或者直升機樣的飛行器,飛行器上垂下一條繩子,沿著繩子下來一個人,穿暗綠色軍裝。池塘那邊跑來一人,也是戎裝,沿著繩子上去,剛好和下來的那人相遇。下行者掏出一把刀刺來,他也用刀或者手槍擊向對方腹部。順著繩子下來的那個人面帶獰笑,撕開腹部,從肚子里掏出一個類似電板的東西。
我大駭,從小賣部旁邊悄悄溜走,走進一片樹林,這時的樹是綠色的,松柏類樹木。一座空蕩蕩的院落,長滿荒草,除了一兩只夜貓沒有人。我決定藏在這里,想要找到一個可以睡覺的地方。正思謀間,飛行器咝咝到來,盤旋上空。從院落里跑出,繼續向北,一條河溝,河溝里的水也是綠的,混濁。涉過河溝,走向一片田野,轉而向東方奔逃。好像身邊多了兩個人,一個女孩,和我年歲相同;一個男孩,年齡較小。一起奔逃至另外一座修建在高地上的村莊。我努力攀上一堵墻,看著村莊的模樣,陌生而恐懼。但是硬著頭皮進入內部。天黑著,沒有月光星光,只有昏黃的燈光。一家一家走過去,無人收留。那村子形似當年外婆家的村落,如今已被合并到另外一個新型村莊,永遠消失了。
從村子里穿越過去,來到一條死水河邊。這時的地點是威海,不知為何忽然穿越。那個年歲小一點的孩子先是跳入或墜落水中。我看著污濁的散發異味的死水,不得已也跳下去,從很高的高處。身邊的女孩也跳了下去。還好,只有漂浮在水中的麥草稍有異味,尚能忍受。泅渡,順著河道。天空中是一閃一閃的莫名的飛行器,下面是狼狽的我們。那時應該是正青春,身上有力。從河道上岸,來到一座大型工廠。工廠隱蔽,打開兩扇很大的木門,進去,到處是落滿塵埃的廢舊車床,以及丟棄在地上的零部件。試著進去,小心不踩出聲響。發現里面有人,都是十四五歲的女孩,穿著工裝。和我對視的那個,圓臉,矮矮的個子,衣服有些大,空蕩蕩的,眼中有神,望向我,似有話說。
終究是逃不掉的,我知道空中的飛行器早已瞄定我所在的位置,所以只好認命,聽憑命運走向任何地方。空中傳來命令的聲音,回蕩著,讓所有人——工廠里的人和我們,一起到工廠前面的一片空地上集合。空地上已經聚起了一些人,一個戎裝女子在發號施令,類似電影中法西斯的裝束,身上掛滿獎章。她說不要做無謂的抵抗,要聽統帥的話,一切都會好起來。但我似乎不為所動,面無表情地走出來。
不知為何,在一塊很大的場地上,需要兩人(互相選擇)躺在一起。我想要和那個女孩躺在一起,但是已經有別的男孩躺在她身邊。我不得已只好躺在另一個女孩身邊。這時身穿戎裝的女子消失,飛行器也消失。我們知道這或許就是最后的時光,接下來就要被外星人擄走,或者充作士兵,命運不能改變,一切已有定數。很擠,左邊是原來一起出生入死奔逃的那個女孩,右邊是和我對視的工廠女孩,著黑衣,似乎在向我靠近。似乎發生了不可描述的事情,但并未有人發現,一切都在走向未知。盡管心中稍覺愧疚,但很快被命運未知又能如何的念頭覆蓋,漸漸睡去。迷糊著醒來,才知一切皆為夢幻。時間06:24:03,不知外面是否還飄著雪,距離春節還有七天時間。
【宋長征,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9屆高研班學員。作品見于《散文》《散文選刊》《文藝報》等。著有散文集《住進一粒糧食》《鄉間游戲》等。獲山東省泰山文藝獎、萬松浦文學新人獎,三毛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等獎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