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孝:我筆下的農民及其原型
讀完閆作雷老師的《平原上的“村莊”——一種“新型農村寫作”》,感慨良多,他的認可和鼓勵是一方面。二來,就是他的嚴謹,對小說中出現的幾個原型人物的材料搜集,令我深感意外。那我就順著這些原型人物回應一下,正好也可以交代一下我的創作方式。
一
我在知乎關注的“托村藝術家”的確是“劉雄”的原型。2023年初,他通過留在村里的哥哥加上我的微信。當時他剛移民西班牙,在微信讀書上看了我的《都是人民群眾》《余事勿取》,從文字中認出相熟的村民,內心激動,和我討論,這個是不是那誰?有的說對了,有的人物的確是我虛構的。后續的幾天,我們又斷續聊著,也喚起了我對他的記憶。劉雄和我姐是同班同學,我小時候也去他的家里玩過。后來,他在外求學,很少回村,就算回來,我這人也基本足不出戶,很少碰到他。關于他的點滴消息,我也都是從長輩們的口中得知,比如他留著長頭發,在地里支著畫架畫畫。他的父母陸續死掉之類的。后來,他發給我在知乎上寫的文章。我那會正在醞釀寫《土廣寸木》,和他說,想把他作為一個素材,他欣然同意。
小說中,關于他在西班牙的生活,都是小說的筆法,我并沒有仔細詢問他的生活。虛構和非虛構,大概就是,虛構是為了服務小說,非虛構要盡可能接近真相。劉雄這個人物在“福利”這篇中的意義,就是以一個國外的視角,來回望當下的家鄉,并以他的視角,挪到年底分發福利上:“當劉雄遠在西班牙,窩坐在沙發上思念父親的鹵豬蹄時,他并不清楚王本道莊園門口那兩尊加上底座和成年人一般高大的石獅子,在過去的幾年里已經變了模樣。南邊(左邊)的雄獅子,被碰掉了半塊耳朵?!倍案@边@一章節的最后,寫劉雄的奶奶去世這件事。她曾趴在道上,餓暈過去,確有其事。但她肯定沒有說那句:“娘啊,沒在舊社會餓死,這要餓死俺?!边@句話,是我杜撰的。當然,我一開始寫的也不是舊社會,是三年自然災害,被刪掉了。
我向來認為自己所寫的只是小說,即便是有那么幾個人物原型,大部分的事跡都是不存在,偶爾有那么一點真實性打底。為何寫得真?這只能說明,我對小說藝術的理解,讓讀者信任是最基本的。我的立場和觀點,其實就在于寫出來的部分。我只能保證,自己沒有粉飾鄉村。有我自己眼睛觸及不到的地方,就用虛構來代替。那些沒發生的事,不一定在另外的村莊沒發生。所有的這一切,都有邏輯合理性在這里,我就按照現實的邏輯在創作。至于是否有人物原型和事件真假,在我看來,并不重要。我寫小說,初衷就是有感而發,把自己掌握的信息,和對這個世界的感悟,呈現出來,態度雖不是明顯表達,也是我的看法了。
二
閆作雷提到“盈科環?!薄昂赀h集團”這樣的民企(現實中的英科環保與清源集團)?,F實中的這兩家企業,在我們鎮的一東一西,不僅我們鎮的很多村民在這里務工,也有不少外地人慕名而來。這兩家企業的經營狀況,直接關系到我們全鎮的經濟和老百姓的生計。我家不少親戚朋友也都在這兩個廠子里上班,這四五年,兩個企業發展不同。那些在英科環保上班的,要加班,活兒不斷,工資也都能按時發下來。清源集團的老馬和他的兒子們被關在監獄,曾有財團短暫接手這個廠子,后來談不攏又放棄,如今這個廠子連工資都很難發下來,動輒拖欠大半年。我的那些親戚們,五十多歲的年紀,也很難再找到合適的工作,每天按時去上班,也沒什么正經事做,只能無望等待著有一天會有起色。
對于這兩個企業的老板,我都沒有實際接觸過。比如盈科環保的老總呂長義(現實中的劉方毅),2020年春天,我在寫《王能好》時,想到原型我這個大表哥,生前很想在盈科環保當保安,但又去不成。我從網上查資料,發現劉方毅和他差不多同齡。戳中我對照去寫這兩個人物的,是有一天我查到劉方毅的微博,看到他曾參加白宮的一個晚宴,樣子局促。所謂的成功人士,也有自己的局促,而這個局促和王能好當保安不成,夜里喝多酒就去盈科環保罵人發泄,其中的無奈倒也很相似。小說里,我寫道:
二〇一八年十二月份,呂長義在美國參加白宮圣誕晚會。他走向川普總統的親信——白宮幕僚長基思·席勒,用流利的英語請求合影。晚會結束,回酒店的路上,呂長義查看相冊,這張他期盼已久的合影,因后方恰好冒出一個做鬼臉的白人老頭,十分的失敗。仔細再看,基思·席勒雙手交叉捂住襠部,眼神下看,一副不情愿的姿態,襯托得呂長義紅潤欣喜的表情太過殷勤。左思右想,他還是把照片上傳到微博。這種糟糕且無奈的情緒,和王能好當初去找劉忠,想在盈科環保當個保安的心態,本質上沒有任何的區別。
《王能好》出書后,身邊有朋友看到了,也看出了原型是誰。我一個表姐夫和英科環保也有業務上的往來,想和我說些關于劉方毅的事情,我也沒有多大的興趣知道。對我來講,我對這些成功人士的生活興趣不大。如閆作雷老師所說的,我在小說中,寫這些成功人士顯得“隔”的原因。不僅是成功人士,親戚朋友們中相對生活體面的人,我也有選擇性地不太去著墨。這或許是我認知的問題,并不覺得他們身上有我太需要的“文學性”。當然我這個看法是偏狹的,任何人都應該被書寫。說這是我的局限,也是對的。但本質上,我也的確不是成功人士。
《土廣寸木》里,我虛構了趙長青這個角色,關于他從政的段落,以及個人生活,我就寫得不順手,概因我并不了解官員,只能把他放置在回鄉的境地中去描摹。這當然也是他在小說中的功能,與自己的發小王聞這個貨車司機來進行對比。我小說中的成功人士,基本上都是注腳,是那些更卑微的小人物的參照物。我本意上還是認為,這些日常沒有話語權不被重視的人,在小說中更值得去書寫。
小說中宏遠集團馬宏遠的原型是清源集團的馬之清,他是我小姑夫的堂哥。從小到大,關于他在我們當地的財富神話,的確是長輩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尤其是近些年,整個家族開始衰敗后,各類傳聞更是不斷。我選擇把他當作一個財富的標簽貼在小說里,所有關于他的講述,也是基于外界報道和網友們的猜疑。這種敘述考量,也是想盡量避免個人情感上的參與,也可以說我是礙于人情的困擾,借用關于他的媒體報道進行一個人物的素描吧。實際上,這些所謂的當地大人物或者身邊的許家印式的人物,只是我描寫村莊的過眼云煙,村民們只可遠觀,關于他們過往的點滴,也會長久在村民間談論。
關于《辛留村道德模范》,我寫的褒獎,也都是在網絡上搜集到的固有文案,再根據情況稍加潤色。至于入選的村民是否有這些事跡,我沒有特別關心,宣傳也基本上都是這樣的“話術”。而對于后面小說中所說的實際情況,也是我的一個小說化表達,有點影子,更多的是添油加醋。當然村里面的人,每一個人的生活,都不值得琢磨,活了幾十年,總有一些“污點”,有人在背后說三道四,說到底也都是些無傷大雅的事。我之所以這么寫,也就是借這個來諷刺當下一些過火的地方。但凡有些了解內情,都明白一些道德模范的事跡,也都有人在執筆,這就不展開說了吧。我行文時,總忍不住去戲謔一些事物,也不能說是惡意。我也時常反思,這種情況是怎么形成的。大約我從小就是這樣的,到了青年時代,就更有些叛逆,也如閆作雷在文章中提到的,我那會兒所受到的文學上的自我教育,一脈相承吧,眼里看到的也都是些問題。
其實在當下的鄉村,與過去相比,已經有很大的發展,起碼物質上應該是有史以來最豐沛的,吃穿不愁。老年人,比如我的母親老付,也對現在的生活比較知足,畢竟是從苦日子過來的。只是鄉村的生活,經不起對比,和城里的人比較而言,養老金微薄,還有各種因為贍養問題,親情產生齟齬。我的目光大多落在這些生存上的不易,可以說是一種寫作者的本分,或是覺得文學是應該揭露現實的問題。也可以說,我這是在進行自我粉飾。歸根結底,落實到文本,只能是我對這些所謂的人性當中的“陰暗面”更有感受去表達、去記錄。我在不少的采訪中,都表達過這一個觀點。也可以說,我在為鄉民們叫苦,而這種方式,多半又以揭露他們的不堪為手段。2024年底,因為獲獎,也有村民看到這本書,對號入座,找我說理。我先道歉,又解釋說,這只是小說。堂嫂也找我,說我怎么把她寫成這樣了。我也道歉,解釋說,這就是小說,寫你好的,是你,寫你不好的,那不是你。當然,小說里面的事,也都談不上多么光鮮光彩。倒是《土廣寸木》里,出現次數最多的老付,也就是我的母親,到現在也堅決不看這本書,覺得沒什么好看的。那么下面,我就談一下,小說與現實中的老付。
三
這幾天,我正好住在村里,末伏,天熱,就躲在屋里,很少出門。我寫會兒東西,就和老付拉家常,不知道怎么扯出一個話頭,老付就順著說下去,親戚的事,村民的事。反正她活了七十多年,腦子里攢的事也多。昨晚,吃完飯,老付又說起我那個傻子大伯,說他傻吧,農忙的時候,就不見人了。玉米拉回家剝皮,大伯剝了沒幾個,借口去上廁所,一去就不見人了,到了晚上九點多才回來。問去哪里了,也不說。他順著村西邊的鐵路,從南走到北。以上,都是我知道的,老付說了不知道多少次了。這次,老付又說了點我不知道的事。離我們村七八公里的中埠鎮,有我們一個遠房的親戚,按輩分,算是我大伯的一個表姐,我大伯愿意去他這個表姐家。這個表姐,脾氣好,也心善,大伯吃飽飯,就回來了。有時農閑,大伯就推著我奶奶,坐上獨輪車,四里八鄉走親戚。老付一說起過去的事,就剎不住車。她也說些村子里的事,比如還在生產隊的時候,一個人名接一個人名,我就對不上號,她有時喊大名,有時喊小名的,有些名字說了成百上千遍,還需要她再給我指出這個人家在哪個方位,他的孩子叫什么,我才能對準。一說到名字,老付常說的就是:“你不是這個村子的人了”,“說幾遍你也記不住,你沒長心”。
其實也沒什么事需要記住,都是家長里短的,老付說多少,我就聽多少,我能記多少,也許有一天會在寫小說時當素材,記不住的,也就算了。小說畢竟不是非虛構,沒必要去弄明白事情的原委,又去采訪當事人什么的。我所寫的小說,混雜著我所觀察的當下鄉村,也有道聽途說的一些家長里短。如今,每次回村,就算是沒說過話的村民,我叫不上名字的,也有不少被我寫進小說,僅是外觀或是他的形態,以及大概他干什么營生,這些就足夠了。前陣子的傍晚,下完雨,我和老付坐在胡同口涼快,一個婦女從村口買了一塊豆腐,一瘸一拐走過來,她就是《土廣寸木》里“饅頭”這一章節中唐秀云的原型。小說里,她的男人劉長生死了?,F實中,這兩口子活得好好的,讓老付這樣的人羨慕。和唐秀云打招呼,見她走遠后,老付對我說:“什么叫命好,這兩口子才叫命好,一輩子也沒干什么活兒,一個月政府給的低保,一兩千塊錢就用不了花不了的,整天買豆腐和油條吃,咱這干了一輩子活兒,一個月才拿一百多塊的退休金?!甭牭竭@里,我就說:“誰讓你不是殘疾人?!?/p>
我喜歡住在村里,也說不上是到了一定年紀的“血脈覺醒”,喜歡所謂的田園,或只是覺得村莊沒有城里那么憋屈,出門就是天井,能望向天空,接受實在的天氣,感受氣溫。主要的一點,前兩年我們家的五畝地承包出去后,也不用務農了,沒什么農活兒可以干?,F在村里基本都是老年人,青壯年也有點,但基本上也碰不太到,都在廠子里上班,有些在上學的,也基本窩在家里,不怎么出來。老付今年生了一場病,之前我從來沒把她當成老年人,現在還在恢復期,行動也慢了,真有了老年人的樣子了。時不時地,老付就說起來活著的人,當然提到的死去的人更多。我也快四十歲,也真的就這么看著相熟的村民們變老,然后死去。我覺得自己的這些文字,也算是一種記錄,曾經有些村民是這么過活的。
前些年,我翻看新編的鎮志,除了基本的風土人情和大事記之外,篇幅更多的是展現這幾十年的發展變化,廠子越來越多,各項指標都在節節攀升。有一點,很難從中看到老百姓具體的生活是怎么樣的。就說梳理的自古以來的大事記,久遠的就不提了,說一下新中國成立后的,能入史的具體人名,也就是1970年代曾有一個副省長路過我們鎮時發生了交通事故。除此之外,就難尋其余的具體名字了。我說這些的意思是,官修的史書中,向來就少有普通人的身影。在這之外,我覺得小說是一個記錄的方式。起碼,我是這么要求自己的。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小說比歷史更接近于真實吧。美國作家約翰·斯坦貝克196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在受獎演說中有一段話:“從古至今,寫作者的使命不曾改變。他肩負職責,要將我們種種痛苦慘烈的錯誤與失敗袒露人前,要在我們黑暗、危險的夢境中挖掘疏浚,引入光明,導向進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