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幾”字彎
我們在地圖上,才能看清黃河的這個“幾”字形。“幾”字大約是從甘肅蘭州開始,落筆在陜西、山西、河南交界的風陵渡。如果把“幾”字寫得更完整一些,那么左邊的“一豎撇”,可以撇到甘肅的劉家峽、龍羊峽。而右邊的“折彎勾”,應該“行筆”到河南的三門峽、小浪底,甚至更遠些。黃河從蘭州突然北上,于寧夏石嘴山曲折向東,這“一橫”,流經了內蒙古的巴彥淖爾、包頭、呼和浩特,再于蒙晉交界的老牛灣轉折南下,直到走完晉陜大峽谷后,又如隸書“波磔”筆畫一般向東“挑”去。
我分多次在這個“幾”字的內外圈游走察看,外圍去過將河道強制形塑為“幾”字的賀蘭山、陰山、呂梁山,內圍走過黃土高原和鄂爾多斯高原的大部分地區。最早關注“幾”字彎,是因“走西口”系列民歌引起的,后來影視劇也反復提到這個概念,我就老想去看看。在中國歷史上,有多次重要的人口遷徙事件,其中“下南洋”“闖關東”“走西口”,最是家喻戶曉。討生活,找出路,是根本動因。就說“走西口”吧,那是向土地肥沃、有貿易經商機會的地方“閃轉騰挪”。若不是為了尋找生存機遇,誰又愿意背井離鄉呢?尤其是交通欠發達的時候,一走,可能就是永訣。“民之于利也,若水于下也”,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人類生存法則的至要之道,就是找到更適宜生存的地方。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實在難留,手拉著那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門口……”每當這種聲音唱響時,無論其中的詞句怎么變化,行腔是靠近陜北還是山西,撕心裂肺都是一樣的。那種難舍、難離,無助、無奈,似乎看到的就是一種美好感情的天崩地坼。哥哥可能是牽著毛驢走的,過了再也“了不見”的溝坎峁梁,便三年五載甚至一生一世都杳無蹤跡了。這是多么感傷而痛楚的故事啊!而這種故事一上演就是400多年的“連續劇”,且人物眾多,有的甚至是一戶、一族、一村、一鎮的遷徙,從明朝中葉一直“演”到民國初年,大幕才徐徐落下。許多“劇本”至今仍是那塊波及了陜、晉、冀三省的深重民間記憶,他們是分別從陜西的府谷口、山西的殺虎口、河北的獨石口走出去的。終點,就在陰山山脈以南的河套地區,也滿天星一般撒播在巴彥淖爾、包頭、呼和浩特、鄂爾多斯的縱深腹地。我幾次到這些地方與人聊起,很多人都能說清自己來自哪里,是祖上哪一輩走的西口。而這一塊地方,就正在黃河“幾”字彎那長長“一橫”的上下左右。
那“一橫”揮灑出去就是800多公里,我幾次在“一橫”的上下來回游走。這“一橫”是黃河水勢十分浩大的地方,作為母親河,她在這里滋養了兩大平原,一是前套平原,一是后套平原。而起筆的那“一豎撇”,還涵養著一個西套平原。這三大平原,讓黃河“幾”字彎成為富庶糧倉,也是通向域外的茫茫商道。一切都構成了“走西口”這部“連續劇”的“故事核心推動力”。在靠天吃飯的農耕文明時代,人口從密集區向稀少的地方流轉,是生存規律使然。當然,也有朝廷的“默許”與“引導”在內。因為陰山屏障自古就是軍事要沖,屯墾戍守,也是官府考量遷徙與否的重要因素。
面對將黃河北上之勢猛然阻擋住的陰山山脈,似乎無盡的歷史故事金戈鐵馬般紛至沓來。“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的英雄氣概,至今仍是這塊土地上最磅礴的歷史回響。“昭君出塞”的人文溝通交流故事,也在這方遼闊的土地上,以馬頭琴和呼麥的聲音,匯入了凄美的浩蕩長風。而“敕勒川,陰山下……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樂府之聲”,更是以立體交響樂的形式,加入了這片神奇土地的千古史詩吟唱。看陰山上那流傳至今的萬古巖畫,似乎是在觀一場歷史紀錄片回放。而在夾持“幾”字第一“撇”的賀蘭山上,同樣也“水盆顯影”般“曬出”數萬幅新石器時代以來農耕、狩獵、祭祀、征戰的浩瀚組圖與“底片”。有大河的地方,就有人類文明的放射性存續,黃河文明在這個“幾”字彎的頂端部位,就像臨空撒下了一盤珍珠,到處都留存著華夏民族在此持久盤桓演進的壯闊生命景觀。
我在巴彥淖爾烏蘭布和沙漠邊緣,還有河套內外幾近消失的庫布其沙漠與毛烏素沙地的“滿眼新綠”中,看到了生命方式的新取向、新質感,那就是對生態的自覺維護。我乘車沿著“幾”字的“一橫”左奔右突,這片“天似穹廬”的“口外世界”,已然變成樹木蒼翠的新綠洲。尤其是那顆“塞外明珠”烏梁素海,蒙古語意為“紅柳湖”,我在那里住了一夜,發現星空是從湖底倒映而出的。而烏梁素海是干旱荒漠地區少見的多功能湖泊,置身湖上,甚至會讓你產生誤入海洋的幻覺。它是地球同緯度最大的自然濕地,幾經治理,已開啟了藍如寶石、水草豐美的新模式。它不僅調節著黃河水量,也以“黃河腎臟”的功能,凈化著黃河的水質。
我們終于來到了“幾”字的右拐彎處——老牛灣。這里的地形地貌還真像一頭水牛在耕田,也似一頭老牛下水后的“驀然回首”,更有“神牛開河”的諸般傳說。除了黃河賦予大地以獨特的形塑外,還有長城與黃河在此“握手”的曠世大觀。它們都守護著華夏文明,但彼此也就在這里見過一面,然后就各自奔走了。黃河從這里急轉直下,是“幾”字的“橫折”處。大自然的書法比任何書家都來得更為蒼勁有力,它是在遭遇了呂梁山的抵御而“頓筆提按”后,“折筆直下”,并以“垂直中鋒”的深切,將黃土高原拉出一個晉陜大峽谷來。
這一筆的書寫,真是力透紙背了。也是遇見了千秋萬載黃土堆積的沉厚,而讓“筆鋒”有了用武之地,下行得十分果斷且豐富,形成了地質學上的“蛇曲地貌”,形塑了黃河最險峻剛健雄強的峽谷。黃土高原是說不盡的,那千尺厚土,多是風力與水力長期吹揚搬運的產物。風沙甚至來自中亞、蒙古的浩瀚沙漠。歷經億萬年纖毫累積,風化形塑,又被“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洪荒之力裹挾而下,這遒勁“筆力”,便將高原深切下去百米深槽,蛟龍是在谷底擘水嘶吼的。河床兩岸的絕崖峭壁上,碑林一般留下了“龍蛇狂草”的無盡“天書”。《黃河船夫曲》那“咳喲,劃喲”的劃槳、扳船、拉纖聲,是對奇險詭譎、濁浪排空的自然力的敬畏與對抗,也是人類“與天地參”的最為聲情并茂的生存共塑。直到“下切”于壺口這個關隘,“書法家”已是全然“筆力不逮”了,便將自有翰墨與王羲之父子以降的書家洗筆的“墨池”,一股腦兒傾進了“轟隆隆”絕響的深深壺底,“天下黃河一壺收”,收的不僅是滾滾而來的河水,也是中華民族沿黃河源頭一直潑灑下來的不屈生命的濃墨重彩。也正是從這里開始,黃河的脾性變得舒緩而柔韌起來,不過顏色卻是凝重的老黃,陽光下,有時會閃動起千萬道金色的鱗片來。
“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所有急彎改道處,都是遇見了真正的不可抗力。但“水之趨下”的無所不能,又總能讓黃河找到來回奔突的新出路。一條綿延了5000多公里的大河“書寫”,在青藏高原“起筆”時,是“輕巧入筆”,清澈見底的。當它一路有容乃大地不斷吸納,讓千萬條大河小溪加入奔騰,并匯成黃河巨浪時,一條由藍色“入筆”的清淺線條,漸漸就有了混沌的深沉氣象。尤其是進入黃土高原后,已是泥沙俱下了。“幾”字書寫到陜晉豫三角樞紐地帶的風陵渡時,算是基本完成了它的“字形”。但總覽黃河流域圖,我們會發現,這是一個更大的“幾”字形。內“幾”字在2000公里左右,而全程“幾”字達到了5464公里。大致是在中段,約1300年前的王之渙,有一天撩衣登上一個叫鸛雀樓的地方感慨系之:“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我想,他不僅是想看到黃河流向大海的壯闊景象,也是想通過“更上層樓”的高遠,去瞭望發端于青藏高原的那股清澈小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