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家的詩學眼光——周榮池散文集《燈火無邊》讀札
周榮池不是一個依靠直覺寫作的人,這點可以從他散文中的那些絮語里看出。當絮語的沙粒散布于字里行間,存在與語言之間的張力形成了毛玻璃般的質感。起初,我懷疑絮語是否會對散文的傳統敘事性構成某種傷害?后來想想,從魯迅、周作人以來的現代散文,似乎都帶有某種“絮語”的特征,這反而會為散文增益。
從結構來看,《燈火無邊》不同于作者上一部寫父親的長篇散文作品《父恩》,盡管當中也有一些絮語的成分,但《燈火無邊》的絮語更像是一種辯白?;蛟S,一部散文集,也可看作一個人的申訴書或懺悔錄,不管是無意識的,還是有意為之的。
與一般的記敘性散文相比,絮語拒絕了摹仿,而試著去理解事物存在本身。盡管這部散文集分成了上篇、中篇、下篇三個部分,但我以為,這只是權宜之計。從“城思”到“望鄉”再到“安身”,我們并不能獲得一個明確、清晰的觀念,而是在一個人從鄉村走向城市的過程中,感受到諸如“奔波”“歸途”“夜食”等生存狀態。最終,這些復雜的狀態在散文家的手中,成了有別于庸常經驗的嶄新世界。
從寫法上看,這部散文集是以連續的人生片段,賦予其時間與空間性,從而營造出整體的錯覺。
在周榮池以往的幾部散文如《一個人的平原》《村莊的真相》《村莊對我守口如瓶》中,我們都能看到絮語在其散文創作中占據了較大的比重,這種絮語絕非閑筆或贅余,而是一種具有自反性的對話,一種明確的判斷,一種自然而然的聲音。我想到,羅蘭·巴特在與好友索萊爾斯的一次談話中說:“我是兩種不同的并在時間里被分開的動作的作者:一種動作在于生存(愛,忍受痛苦,參與冒險),另一種在于寫作(回想,敘述)?!边@兩種情況,在周榮池的散文中都有非常具體的表現。生存的欲望,讓“我”在世俗河流的沖刷之下,成為一個散逸的主體,盡管我們已經處在一種現代性城市的普遍語境之中,但一種封閉而傳統的“南角墩”印記,依然時時揪出“我”在人間的苦根。
在《燈火無邊》中,我們看到周榮池寫下的很多面向自己內心的、非常柔軟又非常冷峻的時刻。這讓我想起散文的“真實性”問題,其實,從寫作方式來看,文學中的求真是一種目的,而不是手段。所以,一部散文集里的文字也許是作家有意的引導,乃至誤導,這里面不僅包含了作家自己的聲音,也摻雜了世界的聲音。這么做,既界定了作家與這個世界以及他人的關系,更重要的是,它審視了人在面對錯綜復雜的世界時的選擇?;蚩烧f,散文的可靠性不在于它是否具有某種說服力,而在于它能否將回憶或者現實的觸角,延伸至更細、更深、更遠的地方,乃至某個不確定的位置。
一個散文家必須擁有一種詩學的眼光,可以把日常的、微觀的、習焉不察的部分,化為隱喻與意象,可以在對立中尋找平衡、在象征主義中尋找及物性。唯此,才能回避蘇珊·桑塔格所批評的“散文味”——“冗贅、平凡、普通、馴服”,尤其是作者用各種陳詞濫調樹立起來的人格,以及審美的低級趣味。就像市面上很多漂亮的散文,讀來卻毫無感覺,因為并沒有建立一種真正的“場性”空間。
但是,我在《燈火無邊》里看到了一個作家面對各種現代性因素時的那種切膚之感,支離破碎的燈火照映出殘缺不全的意象,摻雜著現代都市朝九晚五的仆仆風塵。此時,很難憑著語言的直覺,構建一個清晰而溫暖的中心,而這種混沌狀態一旦與作家生長的南角墩相遇,迅即獲得了意義。在南角墩,房子、星空、村落、魚蝦等都不是單獨的存在,它們存在于穩定的秩序之中,和傳統習俗乃至命運聯系在一起。
“我聽到樓上那些令人不安的聲音,可能恰恰是因為他們沒有完全丟掉最初村莊交給他們的舉止神情?!保ā稑巧稀罚?/span>
“父母用一生的精力把我們養大,竟然就是讓我們離開村莊而對光怪陸離的城市滿懷深情。”(《上街》)
城市與村莊、現在與往昔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個人瑣碎而自由的人生,這個過程是艱辛的,同時也是迷人的、值得書寫的。絮語成為這個過程的注腳,它不僅傳遞了敘事本身帶來的信息,而且超過了具體的事件,構成了散文整體的形象。也即是說,在這部散文集中,我們關注的已不僅是它的能指與所指,而是隨著作家的腳步,一次次從社會學與人類學的角度發出批評與質詢的過程。這種問題意識,不是事后提煉的,而是始終嵌入于觀察和敘述的方式之中。正如周榮池一直營造他的“南角墩”文學空間,他的寫作時常從一個非常小的角落出發,經由一個個細小的“生存巢穴”,比如,斷橋、酒場、歸途、孤村、澡堂等,向更大的人生與社會空間過渡。在周榮池這里,散文并不提供故事與隱私,而是書寫我們某些共同的情感與價值,因為散文所能抵達的詩性,以絮語的方式被激活了。
從這部散文集寫作空間的營造上看,絮語從種種私密的感受出發,不斷牽扯出另一個空間,就像河流那樣,一直自在地流淌下去。這些空間因我們在現實中的感受與凝視,再一次被看到。“他心里已經看見了沉甸甸的秋天,在穗子上掛著。他不說話繼續往前趕,就像一場短暫而急促的雨,有自己來去自如的心思。”(《短雨》)這種絮語特征,讓我想到柏格森所謂的兩種“時間觀念”:一種是身在時間之中隨著體驗緩緩向前的時間;另一種是跳脫到時間軸外,以一種旁觀的方式去看待客體化的時間的流淌。這么做,也構成了散文情感上的“復數”,特別是接近那些無法被表述的部分。就像周榮池在這本書中,多次寫到了逃離,寫到面對同學、朋友時復雜的情緒,唯有逃離,才能看清。“我心疼那些無助的蠻力,更害怕他們學會了自以為熟練的精明?!保ā侗疾ā罚?/p>
當南角墩的神秘、魅惑與詩意,被工具理性抽空,留下的唯有斷裂與漂泊之感。在《租客》中,周榮池以一種令人意想不到的口吻說:“我們這些農村來的孩子,只是租一段屋檐遮風擋雨度日,哪里能在此生根呢?”而在《蝸居》中,“還有更多的人離開自己的城市,讓它也變成一座座留守的村莊。其實抵達的那些更大的城市仍然是村莊,歸不歸來,對時光都可能只是一句空話”。事實上,“我”一直處于這種人生如寄的狀態,沒有畏懼,卻總是感到迷惘,精神消弭于碎裂的生活中。
《燈火無邊》試圖通往的是某種無限性,語言在存在之中不斷增殖。當言說的過程超過了言說的對象,絮語如一道光芒,降臨在“城”與“鄉”不同的語位上,照亮了我們的精神世界,也照亮當代散文寫作的原鄉。
(作者系作家、江蘇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導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