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思敬、王士強:與詩同行,無怨無悔,不離不棄
吳思敬
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詩探索》主編。曾任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中國詩歌學會副會長。享受國務院頒發的“政府特殊津貼”。
王士強
1979年生,山東臨沂人,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與文化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現代文學館特邀研究員。出版《詩歌的重量》《消費時代的詩意與自由》等著作,獲“揚子江詩學獎”評論獎等獎項。
訪談人 :王士強
被訪談人:吳思敬
與詩同行,無怨無悔,不離不棄
王士強:
吳老師您好,2025年7月26日《光明日報》頭版“我是這樣做學問”專欄發表了您的文章《寧從一而深造,毋泛涉而兩失》。我注意到,這個專欄啟動于2024年下半年,采訪的是全國不同學科領域內有較大影響力的專家,其中不乏中國科學院、中國工程院院士等。正如該專欄“開欄的話”中所說:“研究對象不同,治學范式各異,經歷心得自然各有側重,但共同的底色卻參差互見:板凳坐得十年冷的堅守,衣帶漸寬終不悔的淬煉,知之樂之更好之的熱切,斯人燈火闌珊處的豁然,師心而不蹈跡的創新,勇立時代潮頭的眼界,以及,對事業、對人民、對國家那份恒久的責任。”您能談談寫這篇專欄文章的時候,為什么要用“寧從一而深造,毋泛涉而兩失”這句話做題目嗎?
吳思敬:
說來話長。我1961年上大學的時候,正趕上北京師范學院(首都師范大學前身)調整教學方案,為了提高中文系學生的寫作能力,增加了寫作課年限,由一年改為兩年,為便于評改作文,小班上課,一位老師只教一個班,教我們班的就是恩師張壽康先生。張先生是著名的語言學家,本在漢語教研室,后安排在寫作教研室。張先生學問淵博,講課活潑生動,評改學生作文更是認真負責。在他任教的兩年間,大約評改了我20篇作文,其中有的作文還曾在課堂上作為范文被宣讀過,這給了我極大的鼓舞。如果說到目前為止我還能寫出些稍微像樣的文章,絕對得益于恩師的培養與教誨。張先生曾在課堂上引用過不少名家語錄,其中有一句話,“寧從一而深造,勿泛涉而兩失”,出自袁枚的《答友人某論文書》,說的是做學問要專一、要自律。張先生不僅這樣說,而且也是這樣做的。
張先生說過,他年輕時喜歡詩,也寫過詩,但后來覺得自己更適合研究語言學,便把寫詩這件事放棄了。先生不以詩名,但是對詩卻有著特殊的感悟。1976年1月,周恩來總理逝世,先生和全國人民一道,深情地緬懷周總理,寫下了悼念周總理的詩篇,其中“廿載猶溫一握手”等句,我至今記憶猶新。1976年10月,“四人幫”被粉碎,先生欣喜若狂,一口氣寫了幾十首詩,抒發了他對禍國殃民的“四人幫”的憤慨與對祖國獲得新生的歡欣。其中有一首《擬塞下曲》:“漢家悲落日,胡馬鳴蕭蕭。左袒平諸呂,天兵陳渭橋……”借古詠今,格調蒼涼,我非常喜歡。應我要求,先生把這首詩寫成條幅送給我,成為他留給我的唯一墨寶。先生愛詩且能詩,但不以成為詩人為目標,他寫詩從來不投稿,只在少數知心朋友間傳閱,他的主要時間和精力還是在語言學的研究上,他對漢語構詞法研究的貢獻被日本學者寫在《漢語研究小史》中。恩師的言傳身教,使我對袁枚的“寧從一而深造,勿泛涉而兩失”這句話有了深切的理解,后來讀到黑格爾那段有名的語錄:“一個志在有大成就的人,他必須如歌德所說,知道限制自己。反之,什么事都想做的人,其實什么事都不能做,而終歸于失敗。”就感到十分親切,因為這與袁枚所講的精神完全一致。
王士強:
我記得您有一篇寫謝冕先生的文章,題目叫作《一生只做一件事——謝冕的學術人格》。我覺得謝冕先生所說的“一生只做一件事”這句話,與袁枚和黑格爾所講的精神是完全一致的。
吳思敬:
是的。謝冕先生這句話可以說是把袁枚、黑格爾所講的內容具體化了。確實,謝冕先生寫了許多文章,出版了許多書,參與了許多活動,但歸結起來所做的就是一件事——詩歌。年輕時聆聽恩師的教導,成年以后與謝冕先生的交往,使我把“寧從一而深造,勿泛涉而兩失”這句話當成了座右銘,并也要像謝冕先生一樣,一生只做一件事——詩歌。
王士強:
“寧從一而深造,勿泛涉而兩失”是袁枚在清代乾隆年間針對當時的讀書人講的,距今已有三百多年,那么到了今天,對這句話又該如何理解呢?
吳思敬:
袁枚在《答友人某論文書》中所提出的“寧從一而深造,勿泛涉而兩失”,是對朋友的告誡,他勸告這位朋友:“要知為詩人,為文人,談何容易?入文苑,入儒林,足下亦宜早自擇。”簡單說,袁枚這里提出的“為詩人”“入文苑”,指的是當作家;“為文人”“入儒林”,指的是做學者。對于讀書人來說,這是兩條不同的人生道路,關系到讀書人一生的人生方向的選擇,所以要盡早決定。大學階段是決定人生道路與專業方向的關鍵階段,中文系學生其實也面臨著“當作家”還是“做學者”的選擇。當年我的一些同學做著作家夢,有的立志一生要寫出一部長篇小說,有的則為在報刊上發了巴掌大的一首詩而興奮不已。我分析自己的主觀與客觀條件,放棄了當詩人、作家的念頭,而希望成為一名研究文學的學者。這樣一種理想,直到“四人幫”被打倒,歷史進入了新時期,我文學研究的熱情才得以復蘇,理想得以實現。今天看來,“從一而深造”的“一”,指的是專業方向,找準這個方向靠的是“識”。確立專業方向,從客觀方面來說,要適應民族的振興、國家的需要;從主觀方面來說,要適合自己的個性,是自己的興趣與優長所在。當客觀的需要與主觀的興趣、自己的優長相一致的時候,就會激發強烈的探索精神,樂此而不疲。
王士強:
“寧從一而深造”,強調的是“專”,但是我們知道,做學問光是“專”,光是在一個特定領域內深入研究是不夠的,還需要“博”,要有開闊的視野、廣博的知識,具備較強的綜合素質。“專”與“博”這二者是相輔相成、互為補充的。從您20世紀80年代的著作《詩歌基本原理》《心理詩學》等即可看出,您的閱讀非常廣博,知識結構很前沿,顯然是下過苦功夫的。
吳思敬:
是的,做學問需要“專”與“博”的統一。“一生只做一件事”,把詩歌作為自己的主要研究方向,并不是說,詩歌以外的書就不必讀,詩歌以外的事就不必做。實際上就我而言,我的閱讀興趣是十分廣泛的。我小時候就讀過家中線裝本的武俠小說與公案小說。從小學到中學階段,我的閱讀興趣轉入現代長篇小說,家里沒有那么多新小說,便去學校的圖書館和區文化館、圖書館去借。在那里我只借長篇小說,打開目錄柜,并不左挑右揀,而是按卡片排列的順序,一本一本挨著借。就這樣幾年間,我陸陸續續不僅把“五四”以后中國現代作家茅盾、葉圣陶、郁達夫、老舍、王統照、李劼人、巴金、張天翼、沙汀、趙樹理、丁玲、歐陽山等人的代表作都瀏覽了一遍,還把五六十年代有影響的當代文學作家如杜鵬程、周立波、柳青、楊沫、曲波、梁斌、吳強、羅廣斌、楊益言、李英儒、馮德英、浩然等的小說也一本本地讀過。此外還讀了不少俄羅斯和蘇聯小說。對小說的濃厚興趣不只是在中小學階段,就是上了大學和參加工作以后我也一直保留著。
對小說的閱讀和關注貫穿了我的前半生。我認為詩歌有一種固有的先鋒性,特別是在時代轉變的關鍵時刻,詩人往往是最早的覺醒者與預言家,發出黎明的呼喚,但是當社會發展相對穩定,文學大軍進入一個開闊的領域,小說自然會成為文學的主陣地。在展示歷史畫面、表現社會生活的廣闊程度上,在揭示社會矛盾的尖銳程度上,在對人性開掘的深刻程度上,小說有著獨特的優勢。對詩歌的研究不能離開對同一時期小說與其他文學現象的關注,只有從總體上把握了文學世界的主流,才能為觀察與研究詩歌提供開闊的視野與全新的維度。
王士強:
如您所言,您曾把很大精力花在了小說的閱讀上,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大量關注新詩的?
吳思敬:
前邊說過,我的閱讀是從明清武俠與公案小說及中國現代長篇小說開始的。新詩接觸得比較晚。小學四年級時,我有個同學叫羅道明,他是后轉學過來的,很聰明,不光功課好,而且會寫詩。當時他在筆記本上寫了一首詩,拿給我看,題目叫《美麗的寶島,臺灣》,模仿成人的口氣,屬于當時流行的政治抒情詩的路子。這樣的詩當然很難發表,也很難得到同學們的共鳴,但是對當時我的心靈卻有一種震撼,原來詩不只是大文學家寫的,我們小孩子也能寫。不過我終究沒有鼓起勇氣,像他那樣去寫,卻提醒我開始留心報紙和雜志上分行排列的新詩了。
1956年至1958年我國中學語文課程進行了漢語、文學分科的教學實驗。那時我在讀初中,正好趕上了。當時的《文學》課本不僅選了大量古典詩歌,而且選了新詩,記得有臧克家的《春鳥》、袁水拍的《寄給頓河上的向日葵》,還有翻譯詩,如海涅的《西里西亞的紡織工人》等。這些進入課堂的中國新詩和外國詩,對我的閱讀經驗是有力的沖擊,也給我打開了一片全新的文學視野。
我真正系統地閱讀新詩是從“中國現代文學史”這門課上開始的。這門課一開始,主講老師就開出了一份長長的書單,包括“五四”以來的小說、詩歌、散文以及理論。小說部分我不陌生,因為老師開列的書目中,許多小說我早就讀過。詩歌就不同了,“五四”以后的新詩集從胡適的《嘗試集》、郭沫若的《女神》,到聞一多的《死水》、何其芳的《預言》等,對我來說都是新鮮的。我就按照教學的進度,從“五四”開始,20年代,30年代,40年代,一本本地往下看,從而對現代文學史上的新詩人與新詩集有了較為系統的印象。我們的現代文學史只講到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1949年以后的當代文學史課程當時沒有開設。對我來說,當代詩歌的閱讀沒有課程的壓力,而更多的是一種基于興趣的涉獵。由于上的是中文系,同學中有幾位是詩歌的業余作者,他們喜歡寫詩,不斷投稿,盡管命中率不高,偶爾在報刊上露一小臉,在同學中卻可以“詩人”的身份昂首闊步了。于是談論當代詩歌與當代詩人也成為同學間常有的話題。此時郭小川、賀敬之、公劉、邵燕祥、張志民、李季、聞捷、李瑛等人的詩開始進入我的視野。我特別喜歡張志民清新自然而又富有生活氣息的詩篇,像他的《小姑的親事》《倔老婆子》《夜笛》,以及公劉的《上海夜歌》《西盟的早晨》、邵燕祥的《到遠方去》、賀敬之的《三門峽——梳妝臺》《桂林山水歌》、聞捷的《蘋果樹下》等,我都到了熟讀成誦的程度。
我大學期間對新詩的濃厚興趣還與當時的詩歌朗誦活動有關。20世紀60年代初,北京出現了“星期朗誦會”這樣一個新鮮事物。為了普及詩歌文化、推動朗誦活動的開展,當時一些著名的話劇演員、電影演員、播音員和詩人一起,在一些劇場舉辦“星期朗誦會”。一般是在星期日上午,在北京兒童劇院、吉祥戲院、北京音樂廳等地舉行。聽眾購票入場,每張兩角。低廉的票價,星期日舉行,不影響上課上班,使年輕的學子和詩歌愛好者蜂擁而至。作為組織單位之一,《詩刊》社有時還會向大學生及青年作者發一些朗誦會的贈票。我當時在中文系學生會擔任學習部長,負責聯系各種學術活動。得到消息,我便由西郊到位于東城區黃圖崗的《詩刊》編輯部去領票,當時的《詩刊》編輯部主任丁力問我:“是北大的嗎?”我說:“不是,是師院的。”他親手把票交到我的手中,這是我與丁力先生最早的見面。正是在這些“星期朗誦會”上,我領略到了朱琳、刁光覃、周正、董行佶、趙韞如、楊啟天、殷之光等著名藝術家的風采,聽到了郭沫若、魯迅、聞一多、徐志摩、殷夫、戴望舒、光未然、賀敬之、郭小川、李季、聞捷等現當代詩人的名篇以及毛主席詩詞和《革命烈士詩抄》的朗誦。以“星期朗誦會”為代表的60年代初的朗誦熱,使我看到了詩歌激蕩人心、喚起共鳴的力量,進而激發了我學習與研究新詩的興趣。
王士強:
謝冕老師曾在《有幸結識吳思敬》的文章中回憶1980年秋定福莊會議時,您是為“朦朧詩”“新詩潮”辯護的一員“大將”:“吳思敬顯然是有備而來,但見他從容不迫地掏出一沓卡片,引經據典,連珠炮般地打向對方。他歷數詩歌變革的必要性與必然性,堅持為當日出現的詩學變革辯護。”由此可見,您對詩歌研究資料有充分的把握。您能否談一談您是如何收集與積累詩歌研究資料的?
吳思敬:
革命前輩徐特立老人說過一句話,“不動筆墨不讀書”,我始終把它作為座右銘。“動筆墨”的意思就是讀書要做筆記。古人講“俯而讀,仰而思”,這就是說要一邊讀書,一邊思考。動筆墨、做筆記就是思考的一種方式。最簡單的就是在書中畫線,或做圈點、批注,這當然指的是在自己的書上。至于借來的書,我最常用的筆記方式是摘錄,即把書中或文章中最精彩的句子或片段摘抄下來。再進一步就是做提要筆記,即在閱讀之中或閱讀之后,把文章的內容用提要的形式概括出來,既加深了對原作的領會,也是一種思維訓練。當然,綜合性的,更深入的讀書筆記就是寫讀后感了,即寫出讀后的所思所感,既包括對原作的領會與批評,也包括對原作的引申與發揮。
我最早做的讀書筆記都是寫在筆記本上的,然而,本子一多,要查找一段資料就得慢慢翻,費時費力。后來我改用活頁紙。活頁紙經濟實惠,既能容納較多的內容,又方便分類,相關的內容分為一沓,用腰封加以分別。但活頁紙的問題也在保存上,一沓沓的活頁紙摞在一起,要找點東西還得一頁頁地查,也相當費力。最后,我選用了卡片法。單張的卡片相對筆記本或活頁紙而言,容量有限,但它的最大特點是靈活,便于整理,便于分類。同類內容的卡片積累多了,可設置一個導片,放置在卡片柜中,查找起來十分方便。不只如此,記卡片,以及給卡片分類的過程,就是整理思路的過程,也是使自己的知識系統化的過程。自從找到卡片這個工具后,我就不再使用筆記本或活頁紙,而是置辦了自己的卡片柜,從最早在卡片商店買的4屜布面的小型卡片柜,到后來在舊貨店淘到的16屜卡片柜,再到搬到西郊后重新打造的占一面墻的64屜卡片柜。自從電腦普及后,我從1994年便開始在電腦中設置文件夾保存資料。但是我沒有完全放棄卡片,看書時不忘在卡片上寫下點滴心得,出去開會也不忘帶上一沓卡片把聽到的精彩處及時記下,遇到問題時,也不忘打開卡片柜尋找一些思維的線索,卡片就像我身邊的百寶箱一樣,須臾不離。
王士強:
2025年初,您獲得“第32屆柔剛詩歌獎·特別榮譽獎”。授獎辭中有這樣的表述:“作為中國當代詩歌批評與理論建設的奠基者與引渡者之一,吳思敬教授以其四十余載的學術生涯,自覺建構詩學與社會間的精神通道。他的‘心理詩學’揭示了詩歌生成的內在機制;他的‘自由詩學’則為新詩賦予了一種指歸于自由的本質精神,為當代詩歌的發展賦予了新的潛能。從為‘朦朧詩’的辯護,到對詩歌現場的熱忱關注和對詩歌新人的培養與提攜,以及對整個中國新詩史特別是新詩理論史的書寫,他的詩歌研究與詩歌批評始終與時代同頻共振。他的寫作溫厚而冷峻,既有剖析詩藝的銳利,亦含仁者的悲憫與關切。他不僅是新詩理論的建構者,更是中國詩壇的守望者。有鑒于吳思敬先生的特殊貢獻和崇高地位,特授予吳思敬先生柔剛詩歌獎·特別榮譽獎。”我認為,這是詩歌界對您多年來為詩歌事業作出貢獻的肯定。
吳思敬:
“柔剛詩歌獎”是國內創辦時間最長、最有影響力的一個民間詩歌獎項。感謝評委會的厚愛!能夠獲得柔剛詩歌獎·特別榮譽獎,對我來說,既是意想不到的榮譽,更感到受之有愧,惶惑不安。
曾經有人問我:“40多年來,您與中國新詩不離不棄,您是靠什么力量走過來的?”我的回答是:“一個字——愛。飽含對文學的愛,對詩歌的愛,對詩歌理論批評工作的愛。”我相信,對從事某項事業的人而言,興趣超過責任心。一個人只有充滿對事業的愛,才能激發濃烈的興趣,一廂情愿地投入,樂此不疲,甘坐冷板凳,衣帶漸寬終不悔。
不知不覺間,我已進入了耄耋之年。1996年我在給北京大學陳旭光教授的第一部著作《詩學:理論與批評》所寫的序言中說過這樣的話:“在當今這物欲橫流的世界中,寫詩是寂寞的事業,搞詩歌評論是加倍寂寞的事業。”這是我當時心態的寫照,現在時間過去了近30年,但我不會為自己的選擇而后悔。蘇軾《浣溪沙》詞云:“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我愿秉承蘇軾這樣樂觀、曠達的人生態度,堅守我的人生追求而矢志不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