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5年第6期 | 海男:手稿本(節選)
1
我的迷失就像母親坐在閣樓上的夜晚。停電的日子里,母親總是盯著我們的墨水瓶,她說,墨水用完后,瓶子留下來就可以做油燈了。白熾燈經常停電,墻邊一根麻線就可以拉開燈光,麻線是系在開關上的,開關很高,在高高的屋頂和墻壁上,小麻線系著開關,拉一下麻繩,開關就打開了。停電的日子,月光從窗戶外爬進來,映著脫盡油漆的桌面,母親在之前已經當著我們的面將一個空墨水瓶洗干凈,當然,墨水瓶是一定會用完最后一滴的,母親總說,無論你們今后到哪里去,停電時都要上油,點上油燈……母親將一根棉線穿過瓶蓋,再將燈油倒入玻璃瓶中。
母親在閣樓邊的小圓桌坐下來。我們住的房子都很舊,我們生下來看見的所有東西都很舊,包括母親使用的那只鋁飯盒,不知道那個鋁飯盒用過多長時間了,里邊裝著全家人的糧票、肉票等,用橡筋套起來。母親說,這個鋁飯盒,你們都不要碰,只有大人能碰。那時候,女孩沒有長到母親這么高,男孩長不到父親這么高,都不算大人。所謂大人,似乎都是以父母的身高為標準的。
母親坐下來時,我們望著油漆斑駁的桌面,小手忍不住總是將手指插進書桌上裂開的縫隙中,無聲無息地沉浸在沒有玩具的時光,母親就坐在沒有扶手上去的、不足六平方米的閣樓,將一本筆記本放在小圓桌上。這張只夠放一本筆記本的小圓桌是從哪里來的,我們又是從哪里來的,為什么我們會隨同母親居住在這座很舊的很古老的房子里?我將手從那道夾縫中抽出來,踮著腳尖上了樓。對坐在小圓桌前的母親手里拿著一支吸滿了墨水的鋼筆,正在筆記本上寫著什么,我上完最后一級樓梯走過去。母親問,你做完作業了吧?我嗯嗯著,母親說,只有做完作業后才能上床睡覺。我又嗯嗯著,看見了圓桌上打開的牛皮紙筆記本,母親在上面寫的字米粒樣小,卻沒有任何涂改。我不知道母親寫的到底是什么。她每天從樓下沿著樓梯往上走,無論停電還是有白熾燈照明,無論刮風下雨,閃電雷霆,都要我們在小圓桌前坐到將全部作業做完。我們開始上床時,母親下樓來了。她從來不檢查我們的作業,總是最后一個上床,等到她上床睡覺時,我們都睡著了。
因為停電,我們的生活中出現了墨水瓶做的油燈,因為停電,我曾經一次次上樓,發現母親的筆記本就放在閣樓上的一個凹進去的窗臺前,那個地方似乎天生就是放筆記本的地方。那時母親三十多歲,是的,這是我發現的一個母親的習慣。母親外出時,我從凹下去的窗臺上取下那本筆記本,那些像小米粒又像小蜘蛛的筆跡,記錄的都是栽桑養蠶的東西,對于我來說,那些文字多么乏味啊,從此以后我就不再翻開它了,也對母親坐在閣樓小圓桌寫字的樣子失去了興趣。更多時候,我們會跑去田野上捉蜻蜓,赤腳到小河里捉泥鰍,這些遠遠比母親筆記本上的小米粒小蜘蛛有意思。
我們跑到田野上去踩水車時,就該知道蜜蜂來過了,孔雀也會飛過來,我們的天井熱鬧非凡,母親忙著去找火柴,我忙著踏縫紉機,將補丁變成隧洞或月輪。如今手稿本已經發黃,每個人的故事都沉入暗箱,寫出來變成文字后,像天邊的精靈向我走過來。
2
干燥的秋冬點火很快,因為院子里落下的枯枝樹葉都可以拾回來引火。每到放學時我們都會自覺地將枯枝帶回來,我們所住的小鎮離森林還很遠,拾院子里的樹枝成了我們的習慣。遇到下雨的日子,枯枝敗葉燒完了后,就得想法子找點燃木柴的東西,廢紙箱也可以撕開,當然,還有舊報紙,這些東西很稀有,有一次我們在潮濕的雨天回家后,每個人身體都淋濕了。解決問題的辦法是升起火爐,沒有枯枝怎么引火喔?我想起書桌上有一大堆我們寫完的作業本,看上去似乎都沒有用處了,堆在小小的書桌上還占用桌面,于是我將一堆作業本抱了出來,首先找我寫的小學一年級語文作業本,毫不猶豫地撕下來三頁,打開了火柴盒,劃燃了火柴,將幾頁紙點燃,丟進了劈開的干柴中。我們圍向火爐取暖,哪怕一根小小的火柴棍也會把我們潮濕的衣服烘干。爐子里終于燃起來了,我們圍坐在火爐邊將衣服都慢慢烤干了,才開始放上已經變黑的鋁鍋做飯,苞米飯開始發出香味時,母親淋著小雨回來了,今天的雨母親也沒有任何預感,在聽不到天氣預報的時代,母親仿佛就是我們的天氣預報,每早出門上學,她總是叮囑說,今天會有雨要添衣帶雨傘,母親一邊說一邊將雨傘遞給我們。那天離家前,天空的顏色確實是蔚藍的,沒有任何雜質,下雨刮過一陣風,后雨變小了,但始終未停下來,我們頂著雨出發了。現在,母親也坐下來烤淋雨后的衣服,突然發現了堆在墻邊的一堆作業本,她嗅了嗅空氣說,問是誰用作業本點火的……母親的聲音很堅硬也很憤懣,我承認是因為沒有枯枝了,想起來這些作業本都寫滿了……母親說,你給我從哪里抱來的就送回哪里去,今后不允許用寫過字的作業本引火,也不允許用你們的課本引火,如果再被我發現,就不讓吃晚飯……我點頭說,我記住了。確實,潮濕的空氣中還有用作業本點火的味道,從那以后,我就銘記了母親的話,哪怕我們做過的作業,用過的教材堆到了墻角,再順著墻角堆過去,也不敢再取之引火,化為灰燼。
3
多年以后,我在母親的箱子里發現了幾十個筆記本,我像發現了新大陸,將那些由最初的牛皮紙到綠色塑料封殼的筆記本重新放回箱子。我知道了它的書寫是從母親的蠶蛹桑葉開始的,悄悄將箱子藏在我的畫室,因為我害怕有一天它會消失。有一年,我要離家到外地去,收拾行裝前,我發現了抽屜里的情書,這是我青春期的味道,給我寫情書的少年當時在外省一所美院上學,每天都給我郵寄一封情書,都用黑色墨水寫信,每封情書多的三頁,少的一頁,都有時間地點……人的無知無畏大概是從燒情書開始的,我說的不是別人,而是我自己。
那是一個荒謬絕倫的黃昏,我整個意識都被一根火柴所劃燃的聲音所籠罩,不知道為什么要焚燒那100封情書。家里恰好無人,我打開了所有窗戶,將一封又一封情書往火爐中丟去。我害怕煙霧太濃烈,小心地等待一封快滅了,再將另一封丟進去……爐子里只剩下了灰燼,剛好燒完時,母親回來了,問我在燒什么。我不吭聲。我知道,保持沉默幾分鐘,這事就會過去了。
是的,我太了解母親了,就像有一次,我跟給我寫情書的男孩散步去了。我們先是看完了一場電影,然后往散場的人群外面走出去,明天他就要走了,似乎我們都不想分開,想走得更遠些,離星宿和寂靜的小路更近些,就剩下我和他。我們走到了郊外小路又走到青蛙鳴叫的池塘,再走回來時,他送我到樓下。我上了樓,母親還沒有睡,臉色很焦灼,我打開門,她問我去哪里了?我不吭聲,她就壓低聲音告訴我說,一個女孩子深更半夜東奔西跑,為什么?我依然不吭聲,回到自己的房間后,插上門閂,站在門后面,能感覺到母親氣喘吁吁的憤怒和焦灼。
面對母親,凡是我不想說清楚的事情就保持沉默,這是我對待母親的秘密武器,因為我不想看到母親發怒,不想看到母親用極端的語言對待我。我從小就開始尋找奔逃之路,出發前焚毀100封情書這件事,看上去就荒謬絕倫。就這件事來說,它是我內心從青春期升起的荒原,爐火中的灰燼變冰冷以后,我的另一種人生開始了。自此以后,我跟那個給我寫過100封情書的男孩,再沒有在任何地方相遇,也許那爐子里的灰燼就是永逝年華中的盡頭。當我出發時,我才明白了,因為我想減輕負重,不可能背上100封情書去尋找我的人生,也不會將100封情書丟在抽屜中讓它們腐爛。此生,我做得最決絕的事情就是親手焚燒了一個少年在美好的青春期給我寫下的100封情書,我因此相信,無論他在哪里跟什么女子戀愛結婚,都不會再寫出100封情書。因為人的激情和寫情書的年華是有限的。
4
她瘋了,因為她的男人走了。我背著書包去上學的路上,總看見她在仙人掌上跳舞,小鎮上所有的人都說她瘋了,她的身體早就已經死了。事過多年以后,我也同樣經歷了男女間戀愛到分手的事情,就想起了她,一個赤裸著腳在仙人掌上跳舞的女人,這不是虛構,這是寫作背后的需求,是破開堅冰的需要,是我將歲月塵封以后又返回現場的需要。
一個在仙人掌上跳舞的女人,她有一頭蓬松的長發,但好久沒有洗了,頭發上偶爾還會插著紅色的仙人掌盛開的花朵,我不知道她從哪里采來的仙人掌,但每次看見的她,腳下都是仙人掌,因為仙人掌上有荊棘,她的腳下都是血淋淋的……這是她破碎靈魂的嗜好,仿佛如果沒有仙人掌,她的舞就無法跳下去,她的臉看不出有什么絕望和痛苦,每次,她的臉上都有笑容,她狂野地笑,如果她沒有發瘋,這個舞蹈放在今天絕對震撼靈魂。人們已經習慣了她在跳舞,開始時有人圍觀,慢慢地就沒有任何觀眾了,小鎮上的人都在各忙各的,她的故事被人數落后,就沒力氣再評頭論足了。
我好像早就忘了她,因為我不停地隨同母親在遷徙,后來我也出了家門,但只要看見仙人掌,總會想起這個在仙人掌上跳舞的女人,人們說她瘋了是因為男人走了。這個說法沒有真相也沒有假設,她腳下的仙人掌上彌漫著鮮血,她不停地跳起來,似乎只有在深深的刺痛感以后,身體的痛才能獲得平靜,我不知道她后來去哪里了,當然也沒人說過她的故事,所有軼事包括我們的經歷都隨同時光被遺忘,她留給我的記憶之所以長久,是因為在童年時光,她仙人掌的舞姿以及她的眼睛都給我的人生留下了長久的迷茫和痛楚。她創造了她的舞臺,只是為了遺忘和告別,這個主題屬于眾生。
這個夜晚,想起她來,她后面是一座古老的小鎮,鐵匠鋪里的幾個男人裸著上身,正在打鐵,里邊有熊熊燃燒的火爐,每一根鐵在鑄造中都離不開水或鐵。后來我又去這座小鎮,從前打鐵的青年人都老了,換成了新的面孔,女人在仙人掌上跳舞的地方已成為小鎮的花園。很多中老年人早晚圍著花園跳舞,當年赤腳在仙人掌上跳舞的女人早就退出了舞臺,沒有人會再想起她,當我寫下這個故事時,又迎來了立春的晨曦。
家門口沒有仙人掌,但有紅色的山茶花,我給院子里的花澆完水后,回到書房,手機上人們正在聊AI的話題。我在微信上寫下了這樣一段話:古老的文字學是由人發明創造的,AI猶如僵尸般的陳列,在后面看不到生命的原創激情,終有一天會結束的,毋庸置疑,寫作者正面臨著一個前所未有的時代,在僵尸的高科技與古老的、散發出生命元素的寫作中選擇,欣怡的是每次新潮流到來,我都像石頭一樣平靜。
回過頭去,我又看見了在仙人掌上跳舞的女人。她并沒有發瘋,那是一種來自深淵或身體的最原始的痛和快樂。這種記憶像我從畫布上調開的顏色,多少年又過去了,我還是沒有畫出在仙人掌上跳舞的女人,她赤裸的腳上有許多干枯和正在流血的創傷,每每出現在眼前,都讓我想再返回小鎮。老去的一代坐在門口曬太陽,睡思昏沉;新一代正在玩手機,打鐵匠還在爐火邊使用很多年前的技藝,一切都如夢幻般來來往往。在仙人掌上跳舞的女人隨同她腳下的血跡彌漫后,從人們的記憶中徹底消失。
5
焦慮癥似乎像鹽巴放在罐子里,每天進廚房,都會看見白色的鹽罐,很多次看見金沙江邊的牧羊人,從塑料袋抓出一把鹽巴撒在江邊的石頭上,羊群就聚過來舔著石頭上的鹽巴……村里人每天流汗太多,胃口就重,炒菜時會抓一把鹽巴、一把紅辣椒放在熱鍋里。
我們到底在焦慮什么?有一年,家里買來一臺縫紉機,那個時代有自行車和縫紉機,就會改變我們荒漠似的生活方式。其實,小時候每一道遇見的泉水,彎下腰就可以直接暢飲,水是干凈的,豬肉是干凈的,蔬菜水果是干凈的……只是在我們的精神世界里好像總有一片一片的沙漠,直到我找到了小哥哥床下的一箱書籍——大部分都是蘇聯小說和散文,文字是直排……有一天,我的羽毛毽掉在了他床下,趴進去就看見了一個紙箱……直到如今,我都不知道紙箱是從哪里來的。我開始讀里邊的書,每一本書都是從床下偷出來的,我現在猜想那一箱書也應該是小哥哥從哪里偷來的,在那個沒有書籍的荒漠上,偷一箱書的人實在太少,重要的是能偷書的地方也太少。這是一個謎,小哥哥也許早就忘記了他冒險去偷書的地方。我和小哥哥也從來沒有探討過這箱書。在不長的時間里,我讀完了里邊的幾本,小哥哥到北方上大學去了,我離開了小鎮到縣城的單位報到,母親又搬了家,那箱書也消失了。我在尋找那箱書的源頭,它到底是從哪里來……每一次從小哥哥的床底下偷書看,都會被床板磕幾次頭皮,但疼痛感與偷到書的竊喜相比太微不足道了。我開始抄書,我抄的第一本書是帕烏斯托夫斯基的《金薔薇》,那一年我12歲,我還記得當時抄下的句子:“詩意地理解生活,理解周圍的一切——是我們從童年時代得到的最可貴的禮物。”“每一個剎那,每一個偶然投來的字眼和流盼,每一個深邃或戲謔的思想,人類心靈每一個細微的跳動,同樣,還有白楊的飛絮,或映在靜夜水塘中的一點星光——都是金粉的微粒。”“文學不受衰亡這種規律的制約。唯獨文學是不朽的。透過陽光的年輪,我看見深沉黝黑的泥土上迎風歌詠的薔薇花上的流金。于是,我相信,這就是永恒……”
那些偷來的書,我都放回去,唯獨這本《金薔薇》留下來了。我寫作時又想起了那箱書,去問母親,她說,記不得了——她印象中根本就沒有這箱書存在。我很后悔,如果我當時是一個偷書賊,就會勇敢地把那箱書從小鎮帶到縣城……再后來,那年春天縣城所有的蠟梅桃花山茶花都綻放了,我內心的荒漠消失了。當我站在新華書店排隊的人群中時,不斷地踮起腳尖,買書的人真多啊,就像當年母親帶我天不亮就出發,到肉鋪店手里捏著票證,去排隊買肉的一個個早晨。每個排隊的人都充滿了不同的饑餓感,我已經饑餓了很多年,自從我開始在筆記本上抄書里的句子,我的精神世界就是饑餓的,我也許就是那個時代最為饑餓的女孩,因為抄書上的句子,所以后來就站在新華書店門口排隊買書,終于輪到我了,終于走進新華書店的臺階了,我聞到了新書從印刷廠剛出來的味道,這不是土豆和西紅柿的味道,而是樹皮綠葉的味道。我不再趴在縫紉機上縫內衣床單了,我的興趣開始向新華書店轉移,在許多年里,永勝縣城的新華書店成了我的新大陸。
曾經有一段時間,當縫紉機搬進我生活的小鎮屋子里時,小哥哥只花幾分鐘就學會了踏踩,他天生就是學機械的,自行車剛到家,他跨上去就能騎著去追趕一只貓頭鷹。是的,自行車降臨的那天晚上,確實來了一只貓頭鷹,小哥哥騎上自行車就去追趕貓頭鷹了。那天下半夜他才回家,他將一輛嶄新的上海牌永久自行車變得渾身泥漿,第二天一早又扛著自行車去了小河邊,將自行車放在水中,我們站在水邊看他清洗自行車。他直接將滿車泥漿的自行車橫放在水中,從上游來的水流很快就洗干凈了自行車。他拎著自行車上岸,帶著我們游了一圈小鎮。母親回家時問他昨晚去哪里追貓頭鷹了,小哥哥說他已經從剛下過雨的布滿泥漿的小路追到了森林里,天太黑了,貓頭鷹從森林中飛進去再沒有飛出來。
小哥哥迷戀自行車時,我也正在迷戀縫紉機,我想,如果我后來沒有喜歡上寫作,可能是一個縫衣匠,如果走得更遠一些,有可能是一個服裝設計師,我親手將穿過的舊衣服重新拆開裁剪再踏著縫紉機拼接成了另外一種款式,上中學時我經常穿著自己縫好的衣服去上學,同學們很好奇,因為布料是舊的,有些地方有破洞時,我還會補上一塊布,這樣的衣服放在這個時代絕對是一種時尚。縫紉機下,我補好了全家人衣服上的破洞,將被子床單改成衣服,也可以縫胸罩、書包……那時候踏著縫紉機,哥哥放學回家就跨上自行車,有一天他還真的騎到了森林中去,將那只白天睡覺的貓頭鷹捉了回來,他動手能力很強,不知從哪里找來的舊鐵絲做了一只鐵絲籠,將貓頭鷹放進去,掛在門口的石榴樹上,母親回來了,看見籠子里的貓頭鷹,就勸哥哥,說貓頭鷹在里邊待得多痛苦啊,如果我們也把你裝進一只籠子,你會怎樣?哥哥好像聽明白了什么,說等天黑后再打開籠子,因為貓頭鷹只有在夜晚才會飛翔。天黑了,我們都在等待著貓頭鷹飛出鐵絲籠,似乎這是一個值得期待的時刻,為了防止我們去搞破壞,小哥哥將貓頭鷹掛在了最高的樹頂,我們只能仰起頭來,才能從樹梢深處看見那只貓頭鷹。
夜幕降臨,我們跟著小哥哥站在石榴樹下,從本質上說,小哥哥是舍不得放走那只貓頭鷹的,母親催了他好多次,他都說貓頭鷹喜歡半夜才飛翔。我們跟著哥哥堅守到半夜,母親也沒有睡覺,夜晚12點終于到了,小哥哥爬上了石榴樹,坐在樹中央,終于打開了鳥籠。貓頭鷹在籠子里似乎焦灼地轉動著身體,起初它好像并沒有發現出口,被監禁的時間雖然不長,對于它來說仍然是一件痛苦的事。
鳥籠中的貓頭鷹終于找到了出口,呼的一聲,它拍擊翅膀的聲音仿佛給我們帶來了一場夜半鐘聲的驚醒,我們從等待中醒來了,貓頭鷹比我們所想象的飛得要更快,仿佛黑色的長夜就是它所飛翔的空中花園,小哥哥從樹上跳下來了,手里拎著鐵絲籠,看了看天空,回房間睡覺去了。那些年,從床下的《金薔薇》到手抄本,到縫紉機和自行車,再到鐵絲籠中的貓頭鷹……就像作業本上的漢字結構,可以拆開碰疊起來,又可以變為潺潺細流洗干凈我們煮飯的鋁鍋上烏黑結痂般的時光。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5年第6期)
【作者簡介:海男,作家,詩人,畫家。畢業于魯迅文學院·北京師范大學文藝理論研究生班。著有跨文本寫作集、長篇小說集、散文集、詩歌集九十多部。有多部作品已被翻譯成冊,遠渡海內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