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想象人類抵達技術奇點的那一刻 ——從世界各地“首部AI電影”談起

美國生成式AI長片《霜凍》
國內首部AI電影《音符中的密碼》,選擇了一類近乎“反技術崇拜”的主題:音樂、記憶與成長。

英國AI電影《再見機器人》提醒整個行業:“以后電影可能都要這么拍。”
“技術奇點”這個說法,聽上去也許有些陌生,但它早已從數學和未來學的討論中,悄然進入我們的文化想象。它所描繪的,是這樣一種未來情境:當人工智能等技術發展到某個臨界點,人類社會原有的運行方式將被徹底改寫,世界隨之進入一個難以預判的新階段。也正因如此,曾有科學家預言,人類或將在數十年內抵達這一歷史性的關口。
然而,在今天的批判視野中,“技術奇點”不再是一個清晰可指的終點,反而成了一種“時刻來臨卻從未抵達”的悖論式存在——它仿佛在每一次技術飛躍中已然發生,卻又在具體的文化與社會實踐中始終未至。這種“既近又遠”的狀態,正成為數字時代人類集體經驗的一部分。
那么,是誰在持續強化這樣一種似真似幻的“奇點迷思”?在很大程度上,正是電影這樣的影像媒介。一方面,電影在故事層面不斷拍攝“AI覺醒”“人機沖突”等題材,把奇點講述成一個仿佛命定的未來;另一方面,AI技術如今已開始直接參與影像的生產流程,生成式AI電影的興起,更是把這種“臨界點即將到來”的氛圍推向高潮。
如果我們把目光投向全球各地涌現的“首部AI電影”,便會發現,它們恰似一盞盞陸續亮起的信號燈,標記著技術奇點敘事在全球范圍內被不斷喚醒、傳播與重塑的軌跡。
中國首部:在情感深處尋找人機共生的可能
今年,中國長影集團拍攝了國內首部AI電影《音符中的密碼》。與許多將AI作為單純炫技工具的作品不同,這部影片選擇了一類近乎“反技術崇拜”的主題:音樂、記憶與成長。整部電影的情感主軸,始終圍繞著人的內在經驗展開。
在影片中,AI并不是被當作單一的技術手段使用,而是參與到多個創作層面:它生成帶有情緒起伏的音樂質感,將零散的記憶片段重新組織為可視化的影像,同時營造出略帶夢境感的氛圍,使角色的心理意象得以浮現。也正是在此過程中,AI不再只是冷冰冰的工具,而更像是一位能夠進入角色內心世界的“合作者”。這種將AI自然地嵌入敘事與情感結構之中的做法,使影片在全球首批AI電影中呈現出較為鮮明的辨識度。
《音符中的密碼》的積極意義,至少體現在三個方面。首先,它打破了“AI只能模仿”的刻板印象;其次,影片并未簡單照搬傳統的鏡頭語法,而是順著生成式影像本身“流動”“模糊”“非線性”的特性,形成了一種更接近“情緒流”的影調——畫面不再急于把故事講得清清楚楚,而是引導觀眾進入一種情緒和感受之中。更重要的是,該片表明,中國電影人有足夠的能力在AI時代主動探索、設計屬于自己的影像語言。
《音符中的密碼》在題材選擇、情感氣質以及與觀眾的溝通方式上,并沒有刻意強調“我在用AI”,而是把AI當作創作流程中的一部分,自然地融入其中。它為我們重新想象人機關系,提供了一個溫和但不乏力量的方案。從某種意義上說,這部中國首作不但沒有被技術推著走,還在用屬于自己的方式回應一個根本問題:我們究竟希望未來的AI影像,長成什么模樣?
全球“首部”圖譜:技術、成本與產業振興的話語角逐
將視野放寬到全球,各國陸續推出的“首部AI電影”,正以不同姿態加入這場圍繞技術未來的敘事競賽。
2023年,美國影片《霜凍》是最早在全球范圍內引發關注的生成式AI長片之一。影片沿用了好萊塢最為熟悉的科幻敘事模式:外星降臨、社會失序、秩序重建,故事框架清晰而直接。然而,其本土媒體《麻省理工學院技術評論》在對該片的技術評估中指出,影片中頻繁出現空間結構不穩定、角色動作僵硬、光影閃爍等視覺層面的問題,顯示出生成式影像在長片敘事中的現實局限。
耐人尋味的是,片方在宣傳中并未回應這些技術“缺陷”,反而將其重新包裝為一種帶有實驗意味的“詭異美學”,并高調宣稱這是對“新影像語言”的探索。這一策略,恰恰折射出數字資本時代的典型邏輯:將技術上的“不成熟”講述為美學上的“前沿”,將客觀“限制”轉化為充滿“未來感”的風格標簽。在這樣的敘述中,影像逐漸承擔起為技術前景背書的角色,而技術本身的不足則被有意淡化。
2024年,英國的《再見機器人》則更像是一份面向產業的宣言。片方公開了關鍵數據:全長87分鐘的動畫片,制作成本壓至約8000美元/分鐘,相比傳統好萊塢動畫片,降低了200至300倍。這些數字本身就在釋放一個強烈信號:AI電影已進入規模化生產階段,未來的電影成本與工作方式可能都將被改寫。該片最重要的或許不是“講了一個多好的故事”,而是它用事實提醒整個行業:“以后電影可能都要這么拍。”
而近期的韓國電影《中間界》,則帶有鮮明的本土動員色彩。導演姜允成是類型片老手,演員陣容亦是一線配置,角色設計和動作部分由AI完成。影片選擇了半價售票,并采取“分段發布、觀眾反饋決定后續劇情”的互動放映策略。導演甚至公開表示,希望這部電影能“點燃復興韓國電影制作的火花”。在此,韓國“首部AI電影”已超越了一部普通作品的范疇,成為一個凝聚行業信心、喚起國家想象的情感錨點。
由此看來,美國更強調技術激進,英國在宣告“成本革命”,而韓國則借“首部AI電影”激發產業復興的集體情緒。每一部“首部”之作,實際上都在爭奪對未來的解釋權:誰有資格描繪那個“即將到來”的臨界點,又由誰來主導技術奇點的敘事方向?
超越迷思:將“奇點”重新握回人的手中
面對這場由全球“首部AI電影”所標識、并被數字資本不斷建構與延宕的“技術奇點迷思”,我們是否只能被動等待或焦慮?答案顯然是否定的。真正的出路,在于打破神話,將奇點從一個被資本設定的封閉幻象,轉變為一個可被協商、可被重寫的文化—政治實驗場。
首要之舉,是推動語料主權的開放性。當前,AI影像的“可生成性”高度依賴平臺資本控制的訓練語料——誰掌握語料,誰就掌控了何者可見、何者可說的權力邊界。哈佛大學“機構數據計劃”開放百萬冊公共領域圖書作為AI訓練語料;Tiger200K數據集通過精選用戶生成視頻改善開源資源質量——這些實踐指向同一個方向:將語料從封閉的“黑箱”轉化為可審計、可爭論的公共基礎設施。只有當訓練集本身成為多元歷史經驗與未來想象的開放入口時,AI電影才可能真正突破“模板化”的困局。
與此同時,我們亟需建立一種批判性的“感知治理”能力。公眾不應只是奇點敘事的被動接受者,而應成為能夠辨析、質疑并主動參與敘事塑造的主體。這意味著我們需要通過媒介素養教育、技術認知普及與參與式創作,讓更多人意識到:AI電影或電影中的AI意象遠非中立,而是實際參與分配“可說”與“可感”的邊界。
最終,我們或許應當這樣理解“技術奇點”:它不是某個必然抵達的宿命時刻,而是一個持續開放的問題域。邊界消弭未必帶來解放,除非它同時伴隨權力的再分配與文化的再創造。中國的《音符中的密碼》之所以可貴,正因為它提示我們:在高度技術化的時代,我們依然可以從人的情感、記憶與關系出發,讓技術成為一種敘事的伙伴,而非統治的神話。
人類能否抵達“技術奇點”?這個問題本身或許已被過度神話。更值得我們思考的是:如果我們不主動參與設計與書寫,關于技術未來的故事,就會永遠由別人替我們講完。而電影,作為這個時代最有力的想象媒介之一,理應成為我們重拾主動權、共同塑造未來的文化實驗場——從這里開始,將奇點,重新握回人的手中。
(作者為上海戲劇學院博士后、未來影像國際研究院青年研究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