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海外原創網絡文學平臺的生態出海與文化賦能
摘要:近年來,中國海外原創網絡文學平臺涌現,推動網絡文學海外傳播從早期的單一文本輸出向全產業鏈協同的生態出海演進。置于全球網絡文學平臺發展的歷史圖景之中,中國的海外原創網絡文學平臺解決了以翻譯與同人創作為代表的全球網絡文學網站面臨的發展難題,以內容原創形成平臺自生的內動力,推動平臺可持續發展。中國網絡文學的類型敘事借由文化交融的平臺環境,推動海外原創網絡文學的創新與突破,并在此基礎上引入了中國網絡文學的社群生態和產業生態。這驅動了文化價值與經濟價值的正向循環,為中國文化軟實力的在地化建構開辟了新型實踐路徑。
關鍵詞:文化軟實力;網絡文學平臺;海外傳播;生態出海;在地化
目前,跨國文化交流的形式和渠道日益多樣化,中國網絡文學以其獨特的魅力跨越國界,成為講好中國故事、傳播中國聲音的新名片。對于中國網絡文學的海外傳播歷程,學界大多將其劃分為版權、翻譯與IP傳播多元化、全版權產業化輸出幾個階段。在網絡文學海外傳播產業鏈漸次成熟的最新階段,張富麗將其形容為“從主體、渠道到受眾鏈等具有整體性的傳播生態”的網絡文學“生態出海”。本文借鑒“生態出海”這一精練的說法,以表述當前網絡文學海外傳播的現實情況。目前,學界論文多集中于梳理與呈現網絡文學“生態出海”的表現與成果。在現象背后,一個關乎成因的問題有待挖掘:中國網絡文學何以實現“生態出海”,其轉變路徑又有何深層意義?
對此,吉云飛在2019年討論“一種世界性的中國網絡文學是否可能”時已有牽涉。在觀察中,他發現“起點國際”模式與“WuxiaWorld”模式的付費機制、翻譯模式與原創體系問題。然而,論文中提到的2018年起點國際(WebNovel)上線海外原創功能的小眾嘗試,如今已經變成網文平臺“生態出海”的大眾選擇:中國“出海”原創網絡文學平臺數量逐年增長,如暢讀(Moboreader,2017)、掌閱(iReader,2018)、新陌科技(NovelCat,2019)、點眾(Webfic,2020)、中文在線(Kiss,2020)、字節跳動(Fictum,2021)、小米(Woderfic,2021)等,無法枚舉。中國原創網絡文學平臺在推動“網文出海”走向“生態出海”這一過程中具有不容忽視的意義。以“原創”內容為中心的平臺化發展,已然推動網絡文學傳播模態的轉變:較之以作品為中心的版權出海與翻譯出海,海外原創網絡文學平臺從單個的模仿變成文化工業體系化的模式,從無償勞動的業余組織變成有經濟支持的專業工作,從無目的的隨機翻譯變成有導向的文化傳播,從中介性的翻譯網站變為自主生產原創內容的平臺主體。
當然,中國海外原創網絡文學平臺的作用與意義也需進一步厘清。海外網絡文學平臺由早期的網絡文學網站逐漸演變而來,通過進一步完善架構化的交互界面、引入市場化的規則系統,成為連接多元主體的協同網絡。作為一個具有跨學科屬性的概念,“平臺”的定義和理解大致可以分為拼接式、隱喻式和維度化三種解析路徑,拼接式關注平臺的組成部分,隱喻式將平臺比作中介者與復合體,維度化則重點關注平臺在社會、文化、政治多維度上的卷入與產生的影響。在拼接式的層面上,AI技術的“硬件”接入推動網文出海提質增速,收獲學者較多關注,付費機制與社群模式的“軟件”接入卻易被忽略;在隱喻式和維度化的層面,中國海外網絡文學平臺既是全球化背景下的文化、經濟復合體,是輸出中國故事與產業形態的中介者,也在內容創作、市場機制等多維角度對海外的網絡文學生態發生影響。然而,這兩個層面的意義討論時常僅僅停留于輸出者一方,較為缺乏世界性的深層討論。實際上,中國的海外網絡文學平臺必須置于全球化的世界圖景中討論。作為文化資本與經濟資本的復合體,平臺的運作邏輯能夠在文化價值傳播與商業價值增殖之間保持動態平衡,解決了全球網絡文學網站難以發展的難題。在這一前提下,中國海外原創網絡文學平臺一方面在兼收并蓄中鼓勵文化交融的內容創作,講述獨具魅力的中國故事,另一方面將中國的網絡文學生產機制嵌入全球市場,實現更深層次的中國網絡文學“生態”出海。
一、全球圖景中網絡文學生產與傳播的原創平臺轉向
海外網絡文學平臺不僅是技術與規則的集合體,更是中介全球文化流動、深度塑造海外網絡文學生態的關鍵力量。然而,其潛能的充分釋放,卻受困于一個全球性結構難題:無論民間翻譯網站還是海外同人平臺,皆因內容版權歸屬不明與可持續盈利模式缺失而步履維艱。這一困境從根本上制約了平臺在文化傳播與商業運作上的有效性和深度影響力。原創內容生產,由此成為破局全球網絡文學發展瓶頸的核心引擎。
(一)全球網絡文學平臺的共性困境與原創轉型
中國海外原創網絡文學平臺的產生,在中國“出海”語境下,是接續版權出海與翻譯出海的必然結果。中國網絡文學的海外傳播,在早期與傳統文學無異,多以版權形式“出海”,后因出現民間翻譯網站,如大量翻譯男頻網絡文學“出海”的WuxiaWorld,而引發大量關注。此時,網站作為平臺的前身,已經將平臺的中介性這一基本功能帶入大眾視野。然而,由于內容并非原創,網站收益成為難題。2021年1月,WuxiaWorld的創始人賴靜平對外表示,將嘗試聘請作者為網站創作原創小說。WebNovel同樣展現出對原創內容的重視態度,如果說早期的WebNovel在學者統計中尚且以翻譯小說作為主要內容,但時至今日,其頁面中的原創小說人氣已比翻譯小說高出十倍左右。截至2024年11月底,閱文集團旗下海外門戶起點國際(WebNovel)已上線約0.6萬部中國網文的翻譯作品,而更晚開創的海外原創板塊,作品數則已經飛速增長達68萬部,累計海外簽約原創作家44.9萬人。
置于全球圖景中,相較于“網站”,“平臺”擁有更為成熟的經濟機制與運行模式;以原創內容為中心的海外網絡文學平臺,也是全球網絡文學“網站”發展、成熟的必然趨勢。在中國海外網絡文學平臺進入全球市場前,海外同樣有著經營網絡文學平臺的嘗試,存在大量海外用戶使用Archive of Our Own、Wattpad等海外在線文學平臺[6]462-496。同時,因電子書閱讀而為中國讀者所熟知的Amazon(亞馬遜),也試圖開拓網絡文學對應的線上閱讀市場。在海外語境下,網絡文學多以同人寫作為主,AO3、Fanfiction等同人小說網站受眾頗多,Wattpad在早期也以同人作品為主要內容。Amazon則在2013年推出Kindle Worlds出版服務,以第三方機構形式收編同人小說,試圖為同人小說創造商業出路。然而,不論AO3、Fancition等自營的同人小說平臺,還是嘗試為同人網絡小說提供第三方出版服務的Amazon,它們與國內早期“出海”的翻譯小說有所相似,都面臨著版權與盈利的根本問題。盡管在這期間出現一個獨特的反例,即《五十度灰》的現象級成功,但這一作品實際為偽裝“原創”的“同人”作品。2009年,詹姆斯創作并發表于同人小說平臺Fanfiction的小說《五十度灰》接連得到實體出版、影視改編,而后風靡全球。這一路徑恰好隱喻著從傳統文學作品到網絡創作作品,再到跨媒介改編作品的轉向。然而,《五十度灰》通過修改角色名字規避版權爭議、成為“原創”小說得以出版的方式具有爭議,亦常被道德譴責。AO3等社群網站則完全拒絕出版與盈利的可能性,雖然保留了自己亞文化的同人社群屬性,卻也犧牲了相應的流行度和影響力。面對同人創作難以解決的版權問題,Amazon的Kindle Worlds服務則在2018年由于版權爭議和盈利模式而關停。
相較堅持拒絕市場的同人網站AO3與無法兼容市場的第三方出版平臺Kindle Worlds、Wattpad和Amazon分別根據自己的特點探索出向原創網絡文學平臺轉向的路徑。Wattpad通過由同人作品向原創作品的內容轉向,成功實現平臺的可持續發展。為吸引原創作者與讀者,Wattpad注重社群概念,為讀者提供評論自由與作者社交賬號,并格外注重作者的培育與引導,為作者開設獨立寫作社區,提供各類編寫工具的資源。目前,Wattpad擁有著遙遙領先的全球訪問量。以2024年10月數據為例,據SimilarWeb平臺統計,Wattpad擁有9709萬的全球訪問量,相比起來,中國的起點國際(WebNovel)僅僅擁有1901萬。另外,在同人作品出版失利后,Amazon選擇利用與轉化自己的版權與作者資源優勢,于2021年7月推出網絡文學平臺Kindle-Vella,推動傳統出版的作者轉向網文創作。例如,在Amazon已經發表過30部小說的暢銷小說家Audrey Carlan,其作品《婚姻拍賣》(The Marriage Auction)在Vella上已經具有超過42萬次的作品點贊量。然而,作者資源看似是Amazon的獨特優勢,但大部分作者仍保留著傳統文字出版的書寫習慣,從而引出作者培育的難題。作者Audrey Carlan便認為,網絡文學和傳統出版小說寫法具有較大不同,網絡文學的寫作具有懸疑感,也需要耗費更多的精力。
(二)中國海外原創網絡文學平臺與全球話語挑戰
在前文所述背景下,中國海外原創網絡文學平臺的出現,解決的是全球網絡文學網站所共同面臨的問題,即翻譯與同人寫作屢屢陷入困境的前提下,唯有以內容原創形成平臺自生的內動力,才能推動平臺形成可持續發展。由于原創作品具有合法版權,也具有獨立進入市場經濟環節的合法性,它成為無償經營的“網站”能夠轉型為持續發展的“平臺”的關鍵。而面對海外大量存在的同人寫手與傳統作者,如何將其轉化為原創網絡文學作者成為中國出海網文平臺必須面臨的問題。2018年起開始開設原創板塊的起點國際(WebNovel)綜合了引導與轉化兩種策略,既培育新人作者,也轉化現有資源。一方面,起點國際的編輯努力為傳統出版行業與同人社群的作者提供轉化路徑,從風格、出版、可供性、可獲得性區分傳統小說與網絡文學概念,并進一步區分同人寫作與原創寫作的概念,指導海外同人作者如何認知并“轉向”原創寫作。另一方面,網絡文學平臺也直接指導作者們的創作活動,在作者社區設置各個小說類型的引導文章,致力于為新作者進行詳細的寫作指導:如何塑造角色?如何創造情節?如何建構世界?在詳盡的寫作指導下,WebNovel迅速地吸引大量海外原創作者,為其提供海量的原創作品。
在中國海外網絡文學平臺融入全球網絡文學平臺圖景這一過程中,韓國等其他國家也正努力在海外網絡文學中構建自己的平臺矩陣。中國網絡文學翻譯網站WuxiaWorld被韓國公司KAKAO收購,作為韓國兩大網絡互聯網公司之一,這一公司還買下Radish這一海外網絡文學App,而另一大公司NAVER則收購自2006年便已成立且位居全球網文網漫下載量前五的加拿大本土網絡文學平臺的Wattpad,表現出韓國對建立海外網絡文學平臺矩陣的看重。而在韓國通過海外網絡文學平臺輸出原創內容的過程中,其對中國網絡文學的文化挪用,如更替《詭秘之主》角色名為韓國人名發表等事件,極其容易令海外讀者形成文化誤認,損傷中國的文化軟實力。
因此,如何借由平臺中介,構建世界性的中國“網絡文學”話語體系,也成為未來值得重視的問題。目前,起點國際(WebNovel)在多維度為海外讀者建立起網絡文學認知體系的過程中,嘗試構建中國在全球網絡文學話語體系的獨特影響力。一方面,其在作者培育社區放送的“什么是網絡文學”等概念性介紹課程,為作者建構對于中國語境下“網絡文學”的認知;另一方面,經由中國海外網絡文學平臺的類型標簽,如Regenerated(重生文),也直接地向作者們傳輸著對網絡文學的固定文體類型的想象。同時,起點國際編輯對海外網絡文學寫作進行了分類型的詳細引導與解說,作為不可忽視的把關人群體,引導海外原創作者創作出編輯理想的“網絡文學”。在這個生產環節中,中國海外網絡文學編輯將網絡文學的概念、理解、范式傳遞給海外的原創作者,由此才產生大量的海外網絡文學原創作品。在海外內容生產這一文化交融與碰撞的場域內,中國平臺如何在文化合作生產過程中加強中國“網絡文學”的話語建構與文化輸出,是未來需要持續關注的問題。
二、中國海外原創網絡文學的文化交融與內容創新
原創作品是中國海外原創網絡文學平臺的中心要素,其類型繁多,本文以“狼人文”(Werewolf)為代表的海外“女頻”網絡文學為例,闡釋中國海外原創網絡文學平臺獨特的內容優勢與未來可能。過往對中國海外網絡文學平臺的討論中,以男頻網絡文學內容為中心的起點國際(WebNovel)獲得較多關注。然而,近年來國內數量眾多的新增出海平臺中,女頻原創網絡文學平臺的表現格外亮眼。2018年由中國星閱科技推出的Dreame,在2021年被艾瑞咨詢在海外網絡文學報告中列為中國網絡文學出海典型平臺。GoodNovel作為2020年才上線的“后起之秀”,上線僅5月便位列Google Play全球逾50個英語閱讀平臺暢銷榜前列。女頻網文在海外原創平臺的迅速崛起,究其原因,“女頻”出海的優勢在于言情敘事的文化區隔相對較小,且以AO3為代表的女性同人小說平臺,已經孕育女性作者群體跨國線上創作、閱讀的環境基礎,使得女頻網絡文學更容易與海外接軌。或許也正因此,韓國亦不斷地通過收購頭部海外女頻網絡文學平臺加強韓國海外原創網絡文學平臺的影響力。其中,Radish作為韓國收購的代表性平臺,專注于女頻原創網絡文學內容生產,獲得《紐約時報》《出版人周刊》《好萊塢報道》《福布斯》等知名刊物報道。對比中國、韓國的代表性海外網絡文學平臺,Dreame、Radish均以女性為主要目標受眾,配以夢幻的粉紫色Logo、網頁及App設計,同時在作品類型上具有極高的相似性,可以一并作為東亞國家建設海外原創網絡文學平臺的范例。
(一)敘事混雜:海外女頻網文的流行范式與類型融合
為具體討論Dreame和Radish平臺的作品特點與流行成因,自2023年9月1日起,筆者在2023年9月—11月期間,于每月1日和15日記錄Dreame、Radish重要榜單前十作品,數據積累共計300部。這些作品的網絡文學題目鮮明簡潔、極具概括力,反映出Dreame和Radish平臺上網文的創作風向。其中出現頻率較高,代表人、事、物的名詞,可以說明較為流行的作品與題材,如Alpha(阿爾法,71次)、Luna(露娜,24次)對應“狼人文”,billionaire(百萬富翁,19次)、bride(新娘,11次)對應“總裁文”。出現頻率較高的動詞、形容詞體現著核心情節和敘事套路,如sell(售賣,18次)、unwanted(不被需要的,8次)、shared(與他人共有的,8次)、reject(拒絕,8次)對應著女主角的弱勢地位和無法自決的處境。總結之后,其實不難發現海外代表性的流行女頻網絡文學,都是中國讀者熟悉的“虐戀”言情敘事,而中國業已成熟的女頻網絡文學體系,成為海外原創網絡文學平臺能夠源源不斷輸出內容的獨特優勢。海外流行的文化敘事中,既有國內常見的“追妻火葬場”,即女主角往往能夠成為拯救種族的關鍵,或主角間產生了精神、肉體的依賴或親緣關系的羈絆,使得男主角追悔莫及;也有“狗血復仇本”,如Bribing the Billionaire's Revenge(Tatienne Richard,Dreame,17.3萬閱讀量)中女主角為了向丈夫復仇接近億萬富翁,用同樣的父權邏輯進行報復,使“背叛者”付出代價。
海外女頻網絡文學平臺上的頭部小說作品,既大量借鑒中國網絡文學敘事技巧,用符合當代人閱讀習慣的快節奏敘事抓住讀者,又剝離了難以翻譯的特定文化符號,使用當地熟悉的文化符號,以更好地實現在地化。“狼人文”(Werewolf)類型可以作為文化融合的典型案例。這一類型既融合了西方狼人傳說的民俗特征,將狼人生物、“月圓變身”等融入故事,也融合了國內較為成熟的言情敘事,創造出令人耳目一新的新設定、新劇情。延續國內“虐戀”的情節結構,女主角因為自己的人類或低等狼人身份而飽受欺辱,與男主人公的關系也從一開始的疏遠、敵對與背離,隨劇情變化轉向接受、合作與相戀。更進一步,在“狼人文”的性別敘事的背后,權力敘事的文化融合隱藏在更深處,也體現出跨文化交流更深層次的可能性。霍米·巴巴曾提出全球化背景下“第三空間”概念,以描述文化帝國主義消解后的文化混雜性現象,如果將“第三空間”的視野代入全球化網絡文學原創平臺,“狼人文”也體現出基于相同邏輯的文化混雜,是海外“狼人”文化與中國“總裁”敘事結合的產物,表達全球女性關注的權力議題。如果將中國言情網絡文學放置于通俗小說的發展脈絡中,看似俗套的愛情故事始終在性別的二元關系中同步映射社會中的權力結構。在當代社會,替代通俗小說中清朝的強權,“當代網絡小說的創作視域中能夠和金錢與資本對抗的只有金錢與資本”,因此才產生“總裁”為代表的強權敘事的泛濫。在海外,通過情色與欲望表現權力結構是慣用的主題,前文所提及的全球收獲超10億美元票房、同人文改編而來的《五十度灰》,便直觀地展現了新一代部分年輕女性對專橫、暴力、控制的男性伴侶的性幻想。回看海外流行的網絡文學,這些故事同樣融合了“虐戀”敘事最底層的權力邏輯。狼人文敘事往往帶有ABO設定,即“Alpha-Beta-Omega”由高至低的層級劃分,這一設定先天為非Alpha的女主角代入無須論證、無需解釋的弱勢地位,男主角作為種族的Alpha頭領,能夠輕易地將作為非狼的人類或Beta、Omega的女主驅逐流放,使其成為沒有種族認同的孤單個體。狼人不僅排斥、輕蔑弱小的女性,對作為配偶的女性也剝削、打壓,即便是最高層級Alpha的伴侶Luna,也不過是狼人種族可支配的所有物。
(二)價值突圍:批判性敘事與文化尺度的實踐探索
當中國的“虐戀”與海外的“狼人”接軌,中國的編輯與海外的作者協力創作,往往便能生產出“文化混雜”后獨具一格的文化內容。然而,網絡空間泥沙俱下,內容產品魚龍混雜,對于這部分文化產品,需要把握好文化輸出的尺度,必須堅持“要更好推動中華文化走出去,以文載道、以文傳聲、以文化人,向世界闡釋推介更多具有中國特色、體現中國精神、蘊藏中國智慧的優秀文化”。在這一視角下,除適應海外的言情與權力敘事結構外,部分中國原創網絡文學出海得以成功,還得益于部分作品提出反思強權的精神內核,表達出對大男子主義與崇拜強權的“霸道總裁文”式敘事的批判態度,創造出令海外讀者耳目一新的敘事。例如,中國海外女頻原創網絡文學平臺AnyStories中,The Alpha King’s Human Mate(HC Dolores, 1010萬閱讀量)在第一章切入時即以女主視角講述了其無法融入狼人族群的情緒,對學校環境也十分不適應,第六章描寫了人類女主因和狼人有巨大體力差別而在戰斗訓練課上被羞辱。而后,在女主角被迫和阿爾法王(Alpha King)共進晚餐時,狼王的講話中透露出的價值觀即要求配偶溫順、取悅自己,在和女主角對話的過程中,則毫不掩飾自己對人類的輕蔑。如第十三章,阿爾法王與女主角的對話:
“告訴我”,阿爾法王靠在椅背上,抿了一口酒,“這么脆弱是什么感覺?”
“抱歉?”
“脆弱的。易碎的。花瓶似的。不管你愛用什么詞——我在人類周圍呆了足夠多的時間,知道你們這種人是軟弱的。”阿爾法王說。
文本中出現了一個文化巧合,對于中國讀者來說,“花瓶”是一個再熟悉不過的稱謂,被用于將女性形容為空無一物、沒有力量的“漂亮擺設”。在這里,花瓶也被這位美國作者用以比喻人類面對狼人的孱弱,這種“狼人—人類”的二元權力結構,復刻了性別的二元權力結構。在文本中,作為人類的女主拼命地想要逃離狼人世界,過平凡的生活、接受大學教育,然而卻總是被拖回充滿強權的狼人世界。當女主角被迫成為Luna(即Alpha的配偶),文本將狼群的Luna角色與家庭主婦相聯系,“她們照顧自己的孩子,她們通常也幫助照顧其他狼群的孩子,她們經營、組織族群活動,為族群成員做飯——所有這些都面帶微笑……她是讓狼群保持運轉的人,她是真正的看守人,她不知疲倦地投身于她的‘工作’”(第24章)。與肉欲和權力將男女主緊緊捆綁的敘事不同,女主角始終努力在情愛的眩暈與個人的理性中努力維持自我的平衡,并試圖和男主角進行真正互相理解的溝通交流。作為一個在海外流行的商業文本,這篇小說鮮明地覺察流行套路背后本身的權力結構,注入了自己具有文化魅力的思考,從而獨具海外吸引力,成為中國“出海”網絡文學文本的一個典范。
三、從社群生態到產業生態:中國原創網絡文學何以生態出海
在同人與翻譯的網絡文學網站階段,網站往往沒有成熟的創作機制與穩定的作者、讀者社群,也無法即時將內容轉化為流量與經濟從而實現可持續發展,如《五十度灰》最初連載的同人小說網站Fanfiction便因資金問題而屢屢面臨運營停滯。可以說,穩定的用戶基礎和內容轉化變現機制成為全球海外網絡文學網站面臨的現實問題,推動著網站自覺地向平臺轉化。與功能單一的網站不同,平臺更強調多角色參與的交互功能和由此衍生的生態系統屬性。
(一)社群生態建構:互動賦能的社群協同機制
借鑒國內已然形成的原創網絡文學平臺模式,中國海外原創網絡文學平臺正在全球語境下構建起平等、兼容的“文學網絡”生態,通過參與式文化機制構建海外獨特的文化社群,從而擁有穩定的平臺用戶基礎。中國海外原創網絡文學平臺通過在作者頁面展示作者的社交平臺賬號乃至私人郵箱以供討論和咨詢,使作者作為一個“可見”的公眾形象,在粉絲社群的形成過程中發揮著獨特的凝聚作用。同時,在平臺空間里,讀者的反饋能夠引導平臺作品方向的改變,體現著文化協商的過程。筆者曾觀察Dreame各榜單前十部作品評論區,讀者對于前期的多數敘事極度不滿,如Dreame月榜前三的作品評論區中,開始出現大量負面評論,如“哪怕只有一次,我也希望一個女性是真的能夠讓這個男人離開,而不是神奇地在兩年內又原諒了他,甚至是在她變得更好了的情況下”(用戶Jenn Readalot)。這些用戶評論,推動了Dreame后續不論是網文或短劇,開始引入“大女主”和“雄競”而非“虐女”和“雌競”的設定。
廣泛參與、全民包容的環境,為外國讀者了解中國文化奠定友好的環境。譬如中國網絡文學特有的“段評”機制,使海外用戶能夠即時評論、隨時互動,即便是靜態的文字,也能夠和屏幕另一端的讀者交流“彈幕”。根據《2024中國網絡文學出海趨勢報告》,2024年起點國際(WebNovel)的網絡文學新增段評數超過600萬,許多用戶在閱讀中國網絡文學后,表達了對中國傳統歷史與文化的強烈興趣。在平臺、作者與粉絲的協力之下,逐漸發展起來的粉絲社群成為互聯網獨特的全球文化景觀。除網文平臺自身攜帶的評論區外,各大網文平臺也在社交平臺上擁有著自己的讀者小組、作者小組,如Facebook上Dreame的公開小組Dreame Official Fan Group,已經具有兩百余萬成員,每天互動帖百余篇,其小語種平臺的社群,如西班牙、菲律賓、泰國的Facebook小組,也已分別具有75萬、42萬、15萬成員,熱烈交流對于平臺作品的相關感受。其中,西班牙讀者與超現實背景更易產生共鳴,泰國讀者偏愛戲劇化的敘事,北美讀者則常聯想現實中的女性處境,這些數字社群通過挪用、改寫中國網絡文學符碼,建構起兼具全球連通性與地方獨特性的新型文化身份,也體現出文化交流的嶄新面貌。
(二)產業生態延伸:鏈式開發的業態貫通路徑
被社群所穩固的、較為穩定的受眾基礎,為平臺的經濟發展提供兩個重要的收入來源:按章付費與IP改編。閱讀付費與IP產業制度的全球推廣,也被眾多學者總結為中國網絡文學“生態出海”“模式出海”“機制出海”的重要轉型。然而,中國原創網絡文學平臺的生態出海也還有諸多改進的空間。譬如在付費層面,中國海外原創網絡文學平臺在容納海外用戶的過程中面臨著阻礙,需要及時調整自身的機制模式以適應讀者的閱讀與消費習慣。譬如,國內出海平臺試圖建立起付費訂閱、打賞、月票等機制,但按章付費模式如果被應用于過于冗長的章節小說,便容易被海外讀者批評“花高價讀不完一本長篇”。相較之下,Wattpad推出自己的Premium付費訂閱政策。以每月4.99美元的價格,免除所有平臺廣告,并獲得5本以上原創小說的免費閱讀權,且為用戶提供7天的免費試用,更加符合海外用戶的平臺習慣。這或許能夠提供另一種付費機制的進路。
此外,Wattpad的另一個成功之處在于平臺始終著力于延長產業鏈,于2016年起便成立內容衍生開發工作室Wattpad Studio,助力有一定影響力的平臺作者將作品印刷出版或影視改編,如Beth Reekles的《親吻亭》(The Kissing Booth)成為Netflix 2018年最受歡迎的電影之一;Anna Todd的暢銷小說《之后》(After)于2019年登陸院線。IP轉化與產業延長也成為當下中國海外原創網絡文學平臺的重要策略,將在未來發揮決定性的競爭力作用。回顧“網文出海”歷程,其由最初單部作品的版權或翻譯出海,到多層次、多形式的商業平臺成為傳播主體,實現多渠道、全產業鏈傳播,覆蓋面廣、影響力大,使網絡文學成為影響海外原創及文化產業的重要內容源頭。與中國同步,從2018年開始,韓國網絡文學便開始大量從單一作品到漫畫、動畫、電視劇、游戲等多重IP改編,如由韓國網絡文學改編的《社內相親》,目前已在Netflix上成為非英語劇集榜單中播放最高的劇集。然而,韓國的網絡文學并非比中國更加具有內容優勢,恰恰相反,韓國最為出名、獲得巨大IP改編收益的《我獨自升級》《全職讀者視角》等網絡文學作品,都與起點中文網傳統的男頻爽文別無二致。
近年來,中國借由有聲書、漫畫、短劇、影視等多重形式,加速進行海外IP開發。一方面,根據中國網絡文學作品的改編勢頭難擋,根據《2024中國網絡文學出海趨勢報告》,《慶余年》《墨雨云間》《與鳳行》等網文改編影視在海外佳績不斷,《斗羅大陸》《斗破蒼穹》《凡人修仙傳》等網文改編游戲上線百余個國家與地區,《凡人修仙傳:人界篇》上線至今游戲流水近50億,《斗羅大陸·魂師對決》的游戲流水甚至超100億。這些作品固然成功,但數量更多且天然具有文化混雜性的海外原創內容作品,具備較大的在地化潛力,應當受到重視,成為直接轉化為改編IP的重要來源。目前海外原創網絡文學的轉化機制還不完善,在內容向IP的轉化途徑中,固定主題、要求明晰的征文故事,往往能夠更高地提升IP轉化概率,在這方面,WebNovel的策略值得效仿。自2019年起,WebNovel每年啟動一次“起點國際年度征文大賽”(WebNovel Spirity Awards,簡稱WSA),歷屆WAS獲獎作品近七成能夠進入IP開發環節,為WebNovel的IP層面的“粉絲經濟”收入提供較為穩定的來源。
此外,中國海外原創“短劇”的成功引人注目,而這得益于中國網絡文學產業將原創網文轉化為改編短劇的成熟機制。海外短劇與網文有著直接的親緣關系,以創立不久便闖入美國iOS暢銷總榜Top100、頗引人注目的中文在線短劇應用Reelshort為例,其被讀者熱捧的眾多作品常常直接來自網絡文學文本素材的“實驗”。ReelShort的負責人與推動者南亞鵬說道:“從成本最低的網文(指網文閱讀平臺Kiss)入手,一旦這些網文作品經過市場的驗證,我們會盡量將它開發成網游產品(指互動小說游戲Chapters),并在游戲中用戶選擇分支情節時觀察他們的付費行為,來判斷這些情節是否真的能夠吸引用戶投入真金白銀。”網絡文學平臺Kiss提供海量的內容產品,互動小說游戲Chapters則直接采樣這些文字數據,并根據市場反應進一步哺育短劇。當然,網絡文字劇情游戲這一過渡階段可有可無,根據平臺已有的網文作品即可變現“劇本”,如中國海外女頻原創網絡文學平臺Dreame于2023年11月6日推出對應的原創短劇平臺DreameShort,主打“多男一女”的“雄競”敘事,憑借Dreame儲備的大量言情故事打開市場。無論是短視頻平臺和網絡文學平臺的深度合作,還是網絡文學平臺自行開發視頻應用平臺,業務衍生到下游,都顯示出網絡文學內容對文化產業業態融合的凝聚作用。“短劇”的成功路徑,體現了中國海外原創網絡文學的產業潛能,也應當被借鑒于以海外原創網絡文學為源頭的其他產業IP改編嘗試之中,以發揮出更大的文化傳播潛能。
結語
繼版權出海與翻譯出海之后,中國網絡文學正逐步建立起自己的“平臺”生態,進入激烈的海外網絡文學平臺競爭場域之中,呈現出全新的海外傳播面貌。在多元交互、自由開放的平臺生態空間,中國類型小說敘事傳統被轉化為可移植的文化模因,在全球化市場孕育出本土化的創作社群。在這樣的背景下,海外原創網絡文學平臺應該進一步探索如何更好實現本土化,從而與海外的原生網絡文學平臺生態接軌,促進中國網絡文學在全球范圍內的傳播和影響力提升。在全新的平臺環境與海外語境下,中國海外網絡文學的流行文本值得被重新閱讀,剖析、凝練其中跨過國族區隔、匯入命運共同體的普遍經驗,對中國網絡文學海外傳播的成功經驗進行及時的歸納總結。在優質原創內容的保障下,面臨以韓國為代表的世界其他國家的競爭壓力,中國海外原創網絡文學平臺還應該完善付費訂閱機制、版權保護體系、創作分成模式、IP改編策略等運營機制,通過制度性基礎設施的搭建,讓好故事持續發聲,使中國網絡文學特有的類型敘事傳統轉化為具有全球適應性的故事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