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為何自謙“半是半非”?
對中國現代繪畫稍有了解的讀者,都知曉那位作品曾頻頻出現于國內都市報刊、畫冊圖書上,深受大眾喜愛的畫家——豐子愷。他以一支飽含人情世態的畫筆,創作了眾多的傳世佳作。作為中國現代漫畫的先行者,豐子愷被譽為“漫畫之父”。
不過,豐子愷自己卻并不這么認為。他在生前就對這種稱譽表示了一定程度上的不認可,說這種稱譽“半是半非”。那么,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兒呢?
拔牙后的“半是半非”之說
1947年12月,已年過半百的豐子愷,終于解除了困擾已久的牙痛之患。他在杭州某診所拔掉了17顆齲齒,手術大獲成功。這段時間,豐子愷寫下了一篇《我的漫畫》,回顧與評述了自己多年來的漫畫創作。文章開篇即語:“人都說我是中國漫畫的創始者,這話半是半非。”
為什么“半是半非”呢?根據豐子愷的解釋,“漫畫”二字用在他的書上,并不是他自稱,而是別人代定的。約在1923年左右,上海一班友人辦《文學周報》,豐子愷正在家里描那種小畫,乘興落筆,俄頃成章,就貼在壁上,自己欣賞。一旦被編者看見,就被拿去制版,逐期刊登在《文學周報》上,編者代為定名曰:子愷漫畫。以后作品源源而來,結集成冊。交開明書店出版,就仿印象派畫家的辦法,沿用了別人代定的名稱。所以,豐子愷不承認自己是中國漫畫的創始者,只承認“漫畫”二字是在他的畫上開始用起來的。
原來,豐子愷的第一本畫集《子愷漫畫》,乃是于1925年12月由《文學周報》社出版的。鄭振鐸、夏丏尊、朱自清、俞平伯等人,都曾為中國這第一本直接冠以“漫畫”之名的畫集寫有序跋。一貫致力于搜求與研究中國古典版畫的鄭振鐸,對豐氏作品由衷贊賞,仿佛是發現了一塊中國藝術的“新大陸”似的,他這樣寫道:“中國現代的畫家與他們的作品,能引動我的注意的很少,所以我不常去看什么展覽會,在我的好友中,畫家也只寥寥的幾個。近一年來,子愷和他的漫畫,卻使我感到深熱的興趣。他的一幅漫畫《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立刻引起我的注意。雖然是疏朗的幾筆墨痕,畫著一道卷上的蘆簾,一個放在廊邊的小桌,桌上是一把壺,幾個杯,天上是一鉤新月,我的情思卻被他帶到一個詩的仙境,我的心上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美感,這時所得的印象,較之我讀那首《千秋歲》為尤深。實在的,子愷不惟復寫那首古詞的情調而已,直已把它化成一幅更足迷人的仙境圖了。從那時起,我記下了‘子愷’的名字。”
朱自清則以一封信的方式,為《子愷漫畫》代序。他也非常明確地表達了對“子愷漫畫”的喜愛,認為豐氏作品如同“帶核兒的小詩”。信中寫道:“我們都愛你的漫畫有詩意;一幅幅的漫畫,就如一首首的小詩——帶核兒的小詩。你將詩的世界東一鱗西一爪地揭露出來,我們這就像吃橄欖似的,老覺著那味兒。”
總之,諸多文人的評價都是激贊與熱忱的。如今看來,這些評價又都是中肯的,并非溢美之詞。那么,豐子愷自己所說的“半是半非”,究竟又是何種意蘊呢?或者說,這“半是半非”之自謂,除卻自謙的成分之外,還有別的什么意指嗎?
“漫畫”二字究竟始于何時?
雖然與豐子愷同時期,甚至略早一些的中國漫畫家,都曾在那個時代里留下了豐富生動的人生印跡,可由于豐氏漫畫的存世數量之多、品類之豐、題材之廣、流傳之久,至今鮮有可與之媲美者。稱譽其為中國“漫畫之父”,總體而言,應無大的問題。
不過,豐氏所言“人都說我是中國漫畫的創始者,這話半是半非”,確實是有道理的。豐氏對此的解釋,大致分為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強調“漫畫”二字并非其所擬;另一方面,則是強調“我不能承認自己是中國漫畫的創始者,我只承認‘漫畫’二字是在我的畫上開始用起的”。這兩個方面的解釋,似乎就很能說明“中國漫畫的創始者”確實存在一些“半是半非”的狀況了。
殊不知,這“半是半非”的豐氏之解釋,應當還有可以補充之處。因為“漫畫”二字,應當在更早的時候就已開始應用于各大報刊,至遲在“五四”運動前后,就已頻頻見諸報端,所以無論是在豐氏的書上還是畫上的使用,都不是最早的。
僅就筆者所見所知,早在1919年3月9日的上海《時事新報》上,就曾刊印過一組所謂“時事漫畫”,這就是“漫畫”二字的早期應用實例。這組漫畫刊印在該報每周一期的第三版“星期增刊·潑克”之上,版面設置非常醒目,當年的上海讀者應當是喜聞樂見的。同年8月21日,該報第三版“學燈”副刊上,正在連載的《西洋之社會運動者》一文中,更是明確提到上個世紀之初,“猶太之勞役者”曾印發過許多極富思想性又頗暢銷的期刊,其中就有“滿載揶揄諷刺漫畫的周刊《潑克》”。看來,該報的“星期增刊·潑克”,本就師出有名,乃是對“猶太之勞役者”曾印發的《潑克》周刊之摹仿與追隨。
同年10月19日,該報“時事漫畫”又改稱“時局漫畫”,繼續以每期一組或一幅的方式刊印。時至1921年1月15日,該報第十二版“余載”副刊開始連載散文家更兼美術家的孫福熙所作《赴法途中漫畫》一文,這本是一組游記性質的文字作品,但孫氏對“漫畫”二字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為此特意在正文之前加寫了一段“引語”。文曰:“我認識字的時候,每有一種思想,以為只要教師能應許我以畫代字,必定免得許多困難。那時候畫一條魚一只貓,確比寫一個魚字一個貓字容易得多。近幾年來,覺著許多繪畫的材料,一經動筆,似乎還是用文字容易表現些了。這次旅行中所得的感覺,我恨不能用繪畫表現出來;用了文字,不曉得能勉強表現其萬一否?我雖不能表現我的感覺,都用了‘漫畫’二字命題,謹向閱者道罪。”
正是《時事新報》拈提、造就并拓延了“漫畫”二字的公共應用空間,并促使豐氏作品從中脫穎而出,最終成為那個時代的漫畫創作者群體里的佼佼者。也因為如此,豐氏自言“半是半非”之論,確實合乎歷史實情。
談畫必須談生活
豐子愷最早的漫畫,是以畫描寫古詩句,這是他創作的第一個時期。然而,他深知借助古典詩詞的詩意與詩境,來捕捉與抒寫幻象,終究只是被動的創作。他要尋求主動的創作,于是,他進入了自己所說的后面三個時期,即“第二是描寫兒童相的時代;第三是描寫社會相的時代;第四是描寫自然相的時代”。簡言之,即終究要以現實生活為藍本,來描寫時代之相。
在《談自己的畫》一文中,豐子愷就將自己的漫畫與生活本身相聯系,鮮明地提出了“談畫必須談生活”的觀點。他認為:“把日常生活的感興用‘漫畫’描寫出來——換言之,把日常所見的可驚可喜可悲可曬之相,就用寫字的毛筆草草地圖寫出來——拿去印刷了給大家看,這事在我約有了十年的歷史,仿佛是一種習慣了……一則我的畫與我的生活相關聯,要談畫必須談生活,談生活就是談畫。二則我的畫既不摹擬什么八大山人,七大山人的筆法,也不根據什么立體派、平面派的理論,只是像記賬般地用寫字的筆來記錄平日的感興而已。因此關于畫的本身,沒有什么話可談,要談也只能談談作畫時的因緣罷了。”
事實上,《談自己的畫》一文,是應林語堂之邀而寫的。而且是林氏于1935年秋與1936年初兩度催稿的情況下,才寫成的。自林氏創辦《論語》雜志以來,二人就已開啟合作。《論語》雜志以提倡幽默文學為號召,豐氏漫畫常常插配其中,可謂圖文并茂、相得益彰。林氏接著又創辦《人間世》雜志,又向豐氏約畫約稿,《談自己的畫》也就應運而生,于1935年2月、3月分兩次連載于第22、23期的雜志之上。
從1925年初版的《子愷漫畫》,到1935年《談自己的畫》,至1947年再作《我的漫畫》,豐子愷抒寫著人生,思索著生活,體味著人世。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講,豐子愷在面對“漫畫之父”桂冠加冕之際,發出的“半是半非”之嘆,是大可以深刻探究一番的。
在豐子愷看來,一則是“漫畫”本身的定義與他自己所體味的“漫畫”之意并不完全相符,這專業定義與個人理解上的差異,當然是呈現出了“半是半非”的狀況;二則“漫畫”只是他抒寫人生的一種方式,并非為某種專業定義所規定的行為,所以“關于畫的本身,沒有什么話可談,要談也只能談談作畫時的因緣罷了”。可知在豐氏眼中,專業技藝本身早已退居次席,更勿論什么“漫畫”的專業定義若何了——如此一來,“漫畫之父”的加冕,當然更是“半是半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