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去年來來去忙
一
12月的風里裹著碎金似的陽光,落在肩頭,竟覺不出寒意。街邊的梧桐樹枝丫向四周伸展,猶如巨人肩膀,一片片泛著金黃色的落葉隨風飄蕩。這冬日光景,倒像偷來半旬春。
上海電影博物館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在大廳中央,她端坐著,身著洋紅滑雪衣,滿頭銀發梳得一絲不茍,猶如覆著一層新雪。她的臉上布滿時光的紋路,每一條褶皺都如同溫柔河流的走向,深藏著智慧。尤其令人驚嘆的是,她那雙眼睛——那是一雙沒有被歲月磨損的眼睛,清澈似孩童,閃爍著好奇與溫柔的光,仿佛盈著一整個春天的晨露。
很難想象,眼前這位白發奶奶竟已百歲高齡。沒錯,她就是深受電影人尊敬的旅美華裔電影藝術家盧燕阿姨。她在兩個女兒的陪伴下,從洛杉磯飛抵上海,參加胡雪樺電影處女作《蘭陵王》三十周年慶典。她以電影策劃的身份講述自己對《蘭陵王》的評價:“電影拍得很用心,故事有張力,人物也很動人,它不單是簡單地講歷史,而是把人的情感、命運都囊括其中。我看完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雪樺既有想法,又有領導力與號召力,目光遠大,對拍攝的種種細節又拿捏得當,這才呈現出一部可以跨越時間、跨越不同文化的經典之作。”一番話邏輯縝密,字字鏗鏘。
慶典結束后,盧燕阿姨又興致勃勃地登上二樓,參觀《到上海去——紀念中國電影誕生120周年特展》。當看到自己19歲那年在大光明電影院做“譯意風小姐”時的照片,臉上泛起了微笑。“譯意風小姐”的工作是為放映的外國電影做現場配音解說。據她回憶,要做好這份工作,“譯意風小姐”要仔細看原片,并認真閱讀對白劇本。在解說和翻譯時,“更要盡可能融入角色之中,有感情地說話。男的模仿男的說話,女的模仿女的說話,生氣是生氣,甜蜜是甜蜜,這好比是我一個人的獨角戲”。這段經歷為她后來闖蕩好萊塢打下堅實的基礎。
在展廳里徜徉許久,望著墻壁上那一張張泛黃的黑白照片,盧燕阿姨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久久沉默不語。或許,這些照片喚起了她心里有關上海的聲音、氣味、畫面……其中,應該有她和母親寄居于馬斯南路“梅華書屋”蒙寄爹梅蘭芳和香媽福芝芳照顧的場景;有她在黃金大戲院唱完二本《虹霓關》后,梅先生那句“做事要到家”的囑咐;有離滬赴美那年,寄爹與香媽將她們母女送上車時那依依不舍的神情,葆玖悄悄遞給她的那個包著5美元的小紙包……
二
印象中我最早知道盧燕阿姨的名字,是因名為《傾國傾城》的香港電影,導演是李翰祥。當時,看《傾國傾城》屬“內部觀摩”。這出花樣別出的“清宮戲”,自然引人入勝。特別是“盧燕版”慈禧時而兇相畢露,時而柔情綿綿,嗔怒與嬌媚之間轉換恰到好處,以至于一部“內參”片竟引來清史專家朱家溍先生“公開”評論。朱先生在文章中指出影片部分細節有悖于歷史史實,但也不得不承認“盧燕版的‘慈禧’扮演得很有氣派,貌美而老練,正是西太后這個角色應具備的形象”“過去的電影或話劇,總是老丑一派……如果以老丑來體現,反而減弱這個反派女性人物的深度”。盧燕版慈禧能獲清史專家首肯,實屬難得。
有一年,我陪程十發先生去澳門開畫展,與李翰祥導演不期而遇。程老曾為電影《火燒圓明園》和《垂簾聽政》繪制過電影海報。談及“慈禧”銀幕形象,他自有發言權。在程老看來,劉曉慶所飾慈禧固然將其陰騭兇悍、蠻橫專權刻畫得淋漓盡致,卻也失之于“臉譜化”,反倒盧燕所飾慈禧更教人信服。身為導演,李翰祥完全同意程老的意見,形容盧燕是“真正有貴族氣的演員”。這種“貴氣”并非指外貌,而是她身上流露出來的教養、從容與端莊。在李翰祥眼中,盧燕是一位“融通中西、氣度天成”的好演員,她以文化內涵為骨,以專業精神為魂,在鏡頭前詮釋了何為“不朽的端莊”。
無獨有偶,說起盧燕的表演,白先勇先生亦贊不絕口。因為,盧燕將白先勇筆下的“錢夫人”藍田玉演繹得惟妙惟肖。我曾得觀華文漪版《游園驚夢》,卻無緣《游園驚夢》臺北版(盧燕飾演錢夫人)。而白先勇先生曾這樣評價:“華文漪江南本色,杏花春雨,自有一番婉約幽獨;而盧燕雍容華貴,演技更趨爐火純青,有希臘悲劇的興衰感和歷史感。”很多年后,我偶然一睹盧燕版《游園驚夢》片段,猛然想起白先勇先生的這番評論。
“錢夫人”這個人物,按余秋雨先生的話來說,“不僅是驗證歷史滄桑的一個人,更是歷史滄桑的自覺者和思考者。這種自覺和思考,既是白先勇自己的,又是他要求于觀眾的”。面對這樣一個內心糾結復雜的人物,盧燕居然用洗練的表演手法,將其微妙的心理狀態、感受、回憶像剝洋蔥一般,在觀眾面前一層層剝開。白先勇先生最欣賞其中“宴會”一場戲:“那時,舞臺上所有人都站在那里,只有藍田玉一人,背對觀眾,冷冷清清,從頭至尾沒有一句臺詞,但那背影卻說盡了‘錢夫人’所有的辛酸與委屈,正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三
我初識盧燕阿姨,在20世紀90年代初。當時,她正在上海演出由她翻譯的話劇《普萊颯大飯店》,而我恰巧正在做一檔有關京劇坤生的《戲劇大舞臺》專輯。盧燕阿姨的母親李桂芬乃坤伶名家,她自幼耳濡目染,承襲家學。我輾轉委托程之先生代為詢問她,是否有興趣“票”一段老生戲。
盧燕阿姨聽后滿心歡喜,主動提出唱《秦瓊賣馬》中那段“店主東帶過了黃驃馬”,唯一的要求是請程之先生操琴。為了不影響話劇演出,錄像地點就選在“人藝”排練廳。當她穿上行頭,戴好髯口,腳蹬高靴,一股英武之氣撲面而來。高音雖算不得敞亮,但中低音寬厚純正,甘醇清冽,沒有絲毫雜音,聽來字正腔圓、搖曳生姿,將秦瓊英雄末路凄涼無奈的心境表現得千回百轉,余音繞梁。程之先生的演奏絲絲入扣,烘云托月,彼此相得益彰。后來我主持戲曲真人秀《非常有戲》時,盧燕阿姨又化身老將黃忠,鏗鏘有力地唱起了《定軍山》。那時她已屆耄耋,白發勝雪,一口京腔婉轉流瀉,盡是傳統風華。在她身上,影后的光環漸漸沉淀,留下的是她身上獨有的東方魅力。此后,盧燕阿姨將我視作她的忘年之交。
盧燕阿姨漂泊海外逾半世紀,每每聽到那攝人心魄的“西皮”“二黃”,總有“夢里不知身是客”之感,平日里也只有“皮黃”旋律在耳畔低吟,方得“一晌貪歡”。2010年,我策劃《阿拉全是上海人》系列訪談時,邀請她前來做客。她原計劃去參加當年“金球獎”頒獎典禮,可是,聽說能和梅葆玖先生唱《太真外傳》,便不由分說地徑直來到上海。兩人共同回憶起梅先生在上海的難忘時光。盧燕阿姨記得:“寄爹和香媽對我視如己出。每天晚上,寄爹作畫,我和葆玖做書童,幫著磨墨、抻紙。只見寄爹戴上眼鏡,在汽燈下,屏氣凝神,悉心描摹,畫觀音,畫達摩,畫天女,工工整整,一筆不茍。畫畫之余,寄爹也不忘給我說戲,二本《虹霓關》就是這么學會的。”梅葆玖先生補充說,當年盧燕演這出戲,排場頗為可觀,魏蓮芳和高維廉分飾東方氏和王伯黨,琴師是王幼卿。但梅先生看完認為“祖師爺不賞飯”,盧燕從此打消唱戲的念頭。不過,梅蘭芳先生之女梅葆玥的老生戲倒是由李桂芬開的蒙,難怪只要說起盧燕,她常念叨:“我倆感情勝過親姐妹!”
記得電影《梅蘭芳》在上海拍攝時,胡雪樺與我專門陪盧燕阿姨去劇組探班。那晚拍的正是梅先生(黎明飾演)與夫人福芝芳(陳紅飾演)話別的一場戲。盧燕阿姨與陳凱歌導演并排坐在監視器前,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小小的屏幕,生怕漏掉丁點細節。子夜時分,寒氣逼人,陳凱歌導演輕輕地給她披上一件外衣,她絲毫沒有察覺,滿含熱淚,沉浸在回憶之中。我知道,盧燕阿姨就像她在電影《喜福會》里演的那位母親,雖旅居海外數十年,早已習慣用英語進行交流,接受了西方思維方式,但內心被東方文化絲絲縷縷纏繞著,骨血里依然埋藏著純粹的華夏基因,而“皮黃”恰恰是支撐她生命的精神載體。
四
上海電影博物館活動的當天晚上,我與胡雪樺、譚盾、關棟天、侯詠、鄭云龍一起去飯店為盧燕阿姨百歲生日慶生。胡雪樺回憶,盧燕阿姨對陳凱歌、李安、顧長衛、陳沖、鄔君梅,以及他本人都曾給予熱情的幫助,積極為他們尋找人脈資源。其中有些人還短期住在她家里,她甚至親自下廚為年輕人做菜,腌篤鮮、紅燒肉、獅子頭等都是其拿手菜;譚盾記得,《臥虎藏龍》當年在美國首映,大家心中忐忑不安,然而,當李安和其他主創步入放映廳,看到盧燕阿姨氣定神閑地端坐于前排,頓時信心陡增。關棟天則視盧燕阿姨如母親一般,只要盧燕阿姨來滬,他必定侍奉左右,還時不時陪盧燕阿姨和他母親李薔華老師唱戲;侯詠始終不忘,在其事業低谷期,盧燕阿姨贈他一件電影《沒有槳的小船》廣告衫,予以精神鼓勵;鄭云龍曾陪盧阿姨演出最后一場《德齡與慈禧》,盧阿姨對他厚愛有加,反復囑咐他若有想演的外國戲劇,她可親自為其翻譯。所以,李安在一篇文章里寫道:“Lisa(盧燕英文名)雍容、大方、溫馨、熱情、世故、規矩,一舉手一投足的風范氣韻,一言一行的善心好意,是古典中國世故人情的寫照,是一個活生生的中國女子典范,是我們對古典中國向往的實例。恐怕不及時捕捉這些東西,它將隨風而逝。”
黃宗江先生曾與盧燕構思新戲《藝人》。作品講述一對歷經磨難的京劇藝人,在一次演出結束后,飾演老丑角的男演員坐在后臺衣箱上安然離世,他的戀人在觀眾席上也隨之長逝。宗江先生渴望寫成劇本,并出演那個老丑角,戀人一角則非盧燕莫屬。可惜,天不遂人愿,《藝人》一劇終未寫成,宗江先生帶著遺憾駕鶴西去。而盧燕阿姨則以望九高齡奇跡般地站在了話劇《如夢之夢》的舞臺上,一句“我是誰?我是顧香蘭!怎么樣都要堅強地活下去”,令觀眾無不為之動容。
盧燕阿姨一輩子迷戀演戲,被“一代天后”李麗華題以“小迷糊”雅號。如今雖年邁,她仍執著于舞臺,癡心不改。此次來滬,她和陳薪伊導演相遇,一位“00后”,一位“80后”,兩人一見面,便聊起合作計劃,令人欽佩!如今,盧燕阿姨以“老迷糊”自嘲。她說:“舞臺是我的故鄉!我要把握每一分鐘,很充實地在我這有生之年,點綴我美麗的故鄉!”我忽然覺得,她仿佛不是從洛杉磯飛了十數個小時回來,而只是剛從隔壁片場卸了妝,帶著一身還未散盡的油彩香和戲里的悲歡,走出來歇歇,與我們這些后輩隨意聊上幾句。
天色漸漸向晚,起了點風,我們催促她早點回去休息。她顯得有些不舍,嘟囔了一句:“我喜歡回到這個連梧桐葉子落地也帶著戲文韻律的地方!”望著她的身影消失在樓道溫暖的燈光里,忽然了悟,她這一生的漂泊與還鄉,臺上與臺下,戲里與戲外,東方與西方,或許都只為尋找那只最對的“青花碗”,來盛她心頭那一片從少女時代便澄明至今的月光。那月光里,有故園的塵埃,有異鄉的風霜,如今,這一切都靜靜沉淀在碗底,化作一口清甜而微涼的酒釀,供她在無人時,與自己細細對酌。“年去年來來去忙”,祝愿盧燕阿姨仍如春燕一般,繼續她那夢幻般的繆斯之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