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暉所著的長篇小說《進賢倉》（百花洲文藝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5年12月出版），以位于現今江西南昌西湖區的歷史文化街區“進賢倉”為基點，通過寧王后裔的家族命運與革命洪流的交織，勾勒出南昌地域文化在歷史激蕩中的承續與嬗變。

小說將敘事錨點設定在1949年，解放軍團政委馬湘杰率領部隊，在義父牛淼有的引領下，自進賢倉街的竹器間悄然穿行，駐足于進賢門古樟下。當解放軍工兵掘進坑道時，在這條“垂直的時間軸”中，不同朝代的磚墻在土地深處宛如年輪般交錯。這條沉睡的坑道，鐫刻著灌嬰筑城、陳友諒與朱元璋對決、太平天國烽火、李烈鈞擴城等紛沓印記。在層層疊壓的“地層學”中，歷史縱深與日常生活并置。這條坑道也因之具有了雙重象征：這不僅是軍事意義上的通道，更是城市記憶的物質載體。

作者在書寫中建構起獨特的“空間詩學”，一座城的古老記憶被喚醒——杏花樓不僅是矗立在湖畔的小樓，而且是寧王朱權編纂《神奇秘譜》時窗外的一抹春色；百花洲不僅是地圖上的一個標識，而且是承載著蘇東坡、辛棄疾吟詠過的湖光山色；青云譜筆墨中，八大山人筆下的孤鳥用翅膀振碎宣紙的邊界；萬壽宮前，許遜治水的神話與香火一道裊裊升起……風華絕代的南昌自“豫章舊事”的風煙中蘇醒，重新獲得深沉而壯麗的文化新生。

《進賢倉》將牛氏家族設定為明代寧王朱權的后裔并非偶然的文學想象，而是對地域精神源流的深度溯尋。長期處在歷史暗影之中的寧王一系文化傳承，因之被推至敘事的光照之下。朱權作為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改封南昌后寄情山水，以一代文化巨匠之姿留名青史。至九世孫朱耷，也就是八大山人，以極致的簡約與變形，充分展現出東方寫意藝術的非凡魅力，“墨點無多淚點多”的孤高氣質，已然成為寧王遺脈的精神寫照。

在作品中，寧王后裔拆“朱”為“牛”，易姓蟄居于進賢倉一帶。牛氏家族在歷史洪流中的復雜心態與變遷，折射出南昌地域文化生態的深刻嬗變。曾經依附于廟堂的禮樂典章、藝術審美，隨著宗室后裔流落民間散逸并再生，漸次與本土的市井風情與民間信仰相融合。這一過程，既是高雅文化的普及和落地，亦是民間文化的吸納與升華，更凝縮了當時社會漸進式和解的漫長軌跡。

小說中歷史虛構的精彩之筆，則來自石達開與少年牛森必在南昌的相遇。當石達開下馬為流民中的少年包扎傷口時，石達開的棗紅戰馬與青色戰袍、金光閃閃的佩劍流蘇與踏破薄冰的戰靴，在少年的視角中次第呈現，它們既是特殊環境下的溫情瞬間，亦是英雄主義的人格化呈現，更是歷史連續性的微觀證明。短暫的風云際會，點燃了少年一生的精神火種。以致在太平軍兵敗后，牛森必意欲焚燒清廷要員程矞采在家鄉興建的私人宅第，以踐行樸素的復仇。作者借由少年的怒火，完成牛氏家族革命因緣的敘事鋪墊，更巧妙地以此為敘事契機，引入汪山土庫程氏家族這一文化坐標。這座贛派建筑群以“一門三督撫”的榮光，構建起一個以文化傳承與家國責任為內核的價值體系。月光之下少年與汪山土庫的默然對峙，兩種歷史邏輯的對話在南昌的夜空下形成巨大張力，彰顯出時代激蕩中沉穩而又堅韌的精神力量。

近代革命元勛李烈鈞的登場，賦予小說文本更為深沉的歷史縱深感。少年李烈鈞與牛淼有在百花洲一見如故，人物之間意氣相投，更是文學想象與歷史脈絡的精巧嫁接。當李烈鈞全家遭遇暗殺，牛淼有與馬湘杰施以援手，則形成小說的情節關鍵推力——落魄的寧王后裔與堅定革命者的命運緊緊纏繞，這一敘事策略，讓江湖義氣與革命理想彼此照亮，揭示出歷史變革中復雜的情感網絡與人性聯結，也喻示著在時代洪流中，不同人群因共同的信念而結為命運共同體。

小說以兩條并行的命運軌跡，構建出深廣的敘事空間。一條敘事線索沿著以李烈鈞真實的人生軌跡展開：在江西的政治軍事實踐，銳氣漸消、心事浩茫的晚年光景，歸葬故里的人生終章。另一條敘事線索則是牛氏家族的孫子牛堃方、牛垚放、牛垚方在抵御日軍入侵的烽火中慨然赴死。李烈鈞的“埋骨桑梓”與牛家兒郎的“馬革裹尸”，這種虛實交映的敘事策略叩響了一個浩蕩的時代主題：歷史并非僅由英雄人物與大事記構成，那些悄然湮沒的悲痛，同樣是支撐一個時代前行的深沉路基。在近代中國的激蕩歲月里，個人命運始終與家國榮辱與共、休戚相關。

作者深植于江西豐厚的文化資源，以高度自覺的本土意識，在歷史宏大敘事與南昌地方經驗之間，展開一種既扎根傳統又指向當下的文學書寫。在這種兼具歷史縱深與當代意識的書寫中，美食與民俗并非點綴性的風物陳列，而是作為小說有效敘事裝置，深深嵌入文本肌理之中，它們既是推動敘事背景、刻畫人物的靈魂線索，亦成為解讀南昌地域文化基因的美學密鑰。小說結尾的收束之處是解放軍接管南昌后，馬湘杰造訪牛森必家，義母萬白兒端來一碟桂花糕，馬湘杰一口咬下去，桂花香在舌尖彌散開來，猶如普魯斯特式的味覺開關驟然啟動，往事紛至沓來，那一瞬間的溫存與惆悵，與開篇遙相呼應，構成回環敘事的閉環。桂花糕糯米清甜的質感與桂花馥郁的芬芳，沉淀為個體生命里一場靜默的味覺重逢，它在剎那間喚醒了蟄伏在人們心底深處的鄉土之戀，成為特殊語境下溫暖人性的象征。在“英雄城”南昌的宏大敘事之下，崢嶸的歷史背后，始終流淌著柔軟而持久的生活底色，它令我們相信，無論時光如何流轉，總有一些物事如桂花的芬芳，年年歲歲歸來，不絕如縷。當戰爭的硝煙散盡，文化在歷史斷裂處延續，于人的聚散離合之中重生。

這部作品超越了家族敘事與斷代史的框架，展現出更為深遠的文學抱負：以敘事為經緯，為一座城市繪制一幅流動的“記憶圖譜”，那些散落于歲月深處的碎片，在語言的照亮與縫合下，最終疊印為一座城市不朽的靈魂地圖。在這幅圖景中，歷史沉潛為城市的脈搏，持續參與并塑造著這里每一個人的日常生活。

（作者：武向春，系江西省社科院文學與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