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迷途與記憶倫理的悖論——讀《黃昏紀念冊》
葉兆言短篇小說《黃昏紀念冊》(載《十月》2025年第6期)以看似尋常的老年人情感交往為切入點,卻憑借其精密的敘事策略與冷峻深刻的歷史穿透力,構建了一座關于記憶、倫理與時間迷宮的復雜建筑。小說遠遠超越了“黃昏戀”題材常見的溫情或孤寂窠臼,轉而以近乎解剖的筆觸,層層剝離個體生命與歷史洪流相互嵌合又彼此撕扯的生存悖論,在漸次暗淡的時光幕布上,劃出一道既眩目又令人沉思的強光。其敘事不僅在于講述了一個跨越數十年的錯位情愛故事,更在于通過精巧的結構安排、視角轉換與時間折疊,將個人私密經驗與集體歷史記憶并置拷問,從而激發了關于尊嚴、欲望、寬恕以及棲居如何在個體晚年生活中持續顯影的共性思考。
首先,小說的敘事策略體現為一種“剝洋蔥式”的懸念構建與信息延遲。故事始于一個具當下感的日常截面,退休的許麗筠與同樣單身的顧榮華通過微信交友群相識、相處近兩年。作者并不急于攤開厚重的過去,而是讓兩人當下的、略帶計算與保留的交往關系(比如關于同居與否、領證與否的微妙考慮)成為敘事的第一層表皮。關鍵的轉折與敘事動力,來自于一個延遲揭示的核心事實,顧榮華竟是許麗筠數十年前一段隱秘往事的男主角——老校長顧立衡的兒子,而許麗筠曾是顧立衡的學生、同事,并因顧太太的鬧劇而蒙受“狐貍精”的名聲。這一關鍵身份的揭露,并非通過全知敘述者一次性交代,而是巧妙地嵌入人物對話與內心活動之中。當顧榮華在親密過后很認真地問許麗筠,“你跟我爸,你們到底有沒有過那事”時,過往的碎片才被猛然撬動,敘事的時空驟然從平面的當下向縱深的歷史維度塌陷。這種信息釋放的節制與突轉,不僅制造了強烈的閱讀懸念,更精準模擬了記憶本身在老年生活中的存在方式——它們并非井然有序的檔案,而是潛伏于日常之下,隨時可能被某個細節、某個場景觸發,轟然闖入當下,重新定義現實關系與自我認知。
其次,小說采用了多重視角的有限性敘事,尤其是通過許麗筠這一核心人物的意識流動,將個人史與時代史進行緊密縫合。敘事雖以第三人稱展開,但深度內嵌于許麗筠的視角、記憶與情緒之中。我們跟隨她的回憶,回溯了1957年出生的她所經歷的“慌扭的性壓抑時代”,以及在此背景下婚姻的蒼白、后來的雙向出軌與離異。這不僅是個人情感的挫敗史,更是一個時代的心理傷痕在私人領域的映射。她與顧立衡那段“見好就收”的短暫關系,既是個人情感與職場關系的微妙交織,也是特殊年代壓抑氛圍中人性需求的曲折表達。而當歷史以另一種戲劇性的方式“回歸”,昔日情人的兒子成為今日的伴侶時,過往的倫理糾葛、社會污名與未竟的情感,并未隨著時間流逝而消散,反而在全新的關系中獲得了扭曲的延續。許麗筠在一開始就打定好主意,堅決不承認,按照自己設定的劇情和臺詞演下去,到最后她對兩代顧姓男子“都不是好東西,也不能算太壞”的模糊評判,揭示了個人在歷史與倫理的夾縫中難以獲得清晰定位的普遍困境。顧榮華向她表達的兩個意思——“一是不嫌棄她老”,“二是不在乎跟他爹有沒有過事”,看似是寬容的接納,實則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歷史反諷與心理復雜性。
再者,小說通過“黃昏紀念冊”這一隱喻性的核心意象與并置結構,深化了其主題表達,既指向老年人對過往人生的回顧與總結,也暗喻那些無法被正式歸檔、卻在記憶深處不斷閃現的碎片化時刻。小說在結構上,將許麗筠與顧榮華“現在進行時”的、充滿現實考量的關系,與她同顧立衡“過去完成時”的、籠罩在歷史陰影下的關系,以及她個人婚姻史、杜梅與老李短暫而功利的“插曲”并置呈現,產生了強烈的互文與對照效果。杜梅的故事作為一條副線,以其快速開始與終結的“快餐式”老年情感模式,反襯了許麗筠關系的復雜性與歷史負重感。而顧氏父子兩代人與同一個女性產生情感糾葛的設定,構成了一種命運循環般的敘事設計,彰顯出個體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擺脫歷史的宿命?
最終,小說引發的共性思考,超越了具體情節,指向了更為廣闊的社會與生命哲學層面。其一,是關于老年人情感需求的重新審視。小說剝去了“黃昏戀”常被賦予的浪漫化或簡單化的外衣,赤裸呈現了其中交織的生理需求、心理孤獨、現實便利與歷史包袱。這使讀者感受到老年人情感世界的真實復雜度,它同樣充滿算計、試探、恐懼與不確定性,并非一片純凈的“夕陽紅”。其二,是關于記憶的倫理與歷史和解的可能。小說中,許麗筠最終的選擇——“可以住,想走隨時走,不領證”,是一種充滿悲觀現實主義色彩的妥協。它承認了信任的有限、歷史的難以完全消化,以及個體在時間盡頭維護最后一點自主與尊嚴的微弱努力。顧榮華“你趕我走,我也不會走”的承諾,在許麗筠聽來“知道他沒說真話”,這種深刻的不確定感,或許才是許多經歷了漫長而曲折人生的個體,在面對最終關系時的真實心理狀態。其三,是關于敘事本身的力量與局限。小說通過編織這個跨越數十年的故事,仿佛在嘗試整理一本紛亂的“紀念冊”。然而,在現實中能否真正厘清歷史的真相?能否賦予過往經驗以明確的道德意義?作者沒有給出清晰答案,而是以小說敘事揭示矛盾、觸動傷痛,暗示一些糾葛或許永遠無法被故事完全收納或化解,最終只能帶著裂痕,在黃昏的光照中繼續存續。
綜上所述,《黃昏紀念冊》以其冷峻而悲憫的敘事,完成了一次對生命晚景中記憶、倫理與存在狀態的深入勘探,呈現了歷史如何在個體身上留下無法磨平的印記,以及人們如何在記憶的負重下嘗試尋求有限的安寧與尊嚴。它讓我們直視那些常被“夕陽紅”敘事所遮蔽的復雜性、曖昧性與未完成性,從而在文學的光照下,重新思考我們如何正視自己的過去,又如何攜帶著歷史的影子走向生命的黃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