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值得被尋找，我們會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他為止。即便他已不在人世，希望能見到他的后人，說一聲感謝。”豐子愷畫展正在上海舉辦之際，豐子愷之孫豐羽近日通過《澎湃新聞｜藝術(shù)評論》發(fā)出尋人啟事，繼續(xù)尋找一位曾在艱難歲月中默默守護豐子愷的人力車夫及其后人。

約1960年，豐子愷在陜西南路寓所長樂邨弄口（自書弄名）

1975年9月，龍華殯儀館豐子愷先生追悼會上，有一個人疾步進入，悲慟不已。幾乎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的名姓。但豐子愷的學(xué)生潘文彥認出了他，是一位人力車夫，但當(dāng)時太忙亂，沒有留下他的聯(lián)系方式。

豐子愷外孫宋雪君、外孫女楊朝嬰2017年曾對澎湃新聞詳細談及這位車夫：“在豐子愷生命中最艱難的日子里，這位車夫默默地、準時地等候在上海中國畫院外，送他回陜西南路長樂村的家，不收分文。這位車夫在哪，我們不知道，但他永遠在我們心里，我們想念他。”

豐子愷家人希望找到這位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無償接送豐子愷的車夫（或者他的后人），以表達遲到的感激。《澎湃新聞｜藝術(shù)評論》當(dāng)時發(fā)布過一則尋人啟示，在讀者中形成一定反響，但關(guān)于這位車夫，始終沒有確切的線索。如今，八年過去，這份遺憾仍在。

2017年9月，《澎湃新聞》發(fā)布的《尋人啟事》

時隔八年，豐子愷孫輩再次尋找人力車夫

2025年，正值豐子愷逝世50周年。上海程十發(fā)美術(shù)館、貴陽貴州美術(shù)館等均正在舉行豐子愷展覽。在上海的采訪中，豐子愷之孫、豐子愷研究會會長豐羽再次提起了那位人力車夫，再次發(fā)出尋人呼吁。

當(dāng)年，豐羽年紀尚小，并不記得自己是否見過這位車夫。“但他值得被尋找，我們希望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他為止。即便他已不在人世，也希望見到他的后人，代表先祖說一聲謝謝。”豐羽說，“他是完全出于喜愛與敬意去做這件事，沒有任何回報。在那個特殊年代，對我爺爺而言，是心靈的一種安慰。他覺得勞動人民是認可他的。”

1963年，豐子愷在日月樓。

除了通過網(wǎng)絡(luò)尋人，豐羽也提到一種最傳統(tǒng)的方式——在豐子愷舊居外，也就是當(dāng)年接送爺爺?shù)牡攸c，貼一張紙條，留下信息。

這是1937年，日軍進犯桐鄉(xiāng)，豐子愷攜家?guī)Э陂_始“藝術(shù)的逃難”時與子女聯(lián)系的方式。“當(dāng)時他們輾轉(zhuǎn)江西、湖南、湖北、廣西、貴州等地，最終抵達重慶，常常要分批行動，大家就約定到下一個汽車站的告示牌上貼一張紙條，告知住所，大家去那里相聚。”豐羽說，“如果這位車夫的后人看到這條訊息，也可以到陜西南路39弄93號我們的舊居門口，貼一個紙條，我們看到了就會來找您。”

陜西南路39弄93號，門口有“豐子愷舊居”的牌子，上書：豐子愷1954-1975年居此，2005年列為文物保護建筑。

據(jù)見過這位人力車夫的潘文彥回憶，豐子愷跟他提過，車夫從不肯收錢，所以他送了一張畫給他。時過境遷，豐羽也想知道，爺爺在那幅畫里畫了什么？“那樣也許我們就能知道，當(dāng)時爺爺想對他說什么。”豐羽說，“除了畫，在那個憑票供應(yīng)的年代，爺爺或許還會給他一點糖、一包煙，聊表心意。對于這些細節(jié)，我們也希望能從當(dāng)事人或后人口中補全。”

豐子愷作品

豐子愷學(xué)生憶當(dāng)年細節(jié)

澎湃新聞記者在2017年首次發(fā)布“尋人啟事”時，曾拜訪過豐子愷弟子、當(dāng)時86歲的潘文彥先生。如今年過九旬的潘文彥依舊保持之前的生活方式，寫書寫字，近來還出了一本書，名為《豐門踏雪》。

1984年8月19日豐子愷研究會成立時部分會員在上海漕溪北路800號樓下合影。左起：殷琦、豐一吟、豐宛音、陳星、豐陳寶、潘文彥、曾路夫。攝影者為另一會員胡治均。

潘文彥1957年與豐子愷相識，成為其弟子，他曾匆匆見過這位人力車夫兩次。一次是1966年秋，一個有雨的下午，在那特殊環(huán)境下，豐子愷的境遇可想而知，潘文彥懷著忐忑的心情前往上海中國畫院探望老師。當(dāng)潘文彥扶豐子愷走出畫院，兩人順著岳陽路走了不過十米左右，靠過來一輛人力車，彼此并無多言，豐子愷只輕聲地說：“我們上車吧。” 潘文彥扶老師上車，并對人力車夫說：“到陜西路新樂路口……”話未講完，車夫就說：“我知道。”

這一回答，引起潘文彥的注意，但見前面那位工人的背影：穿深色上衣，外套藍色布背心，淺灰色長褲，打了裹腳，看著他的雙腳，穿著一雙黑跑鞋，緩緩地、穩(wěn)穩(wěn)地踩著。大約是為避免過于招搖，車子停在了距長樂村尚有幾米遠的地方。他們下車后，車夫回頭一揮手，就默默地離開了，都沒有收錢。在當(dāng)時混亂的形勢下怎么會有一位車夫這樣免費默默接送老師，他感到很疑惑，默默打量了車夫，他說：“他黝黑的四方臉，平頭，并沒有任何表情，當(dāng)時他的年齡約莫比我大一點，40歲的樣子。這印象至今不能忘卻。”

日月樓二樓半的陽臺是豐子愷的坐臥之角，這張照片為家人拍攝于豐子愷離世之后。

潘文彥感覺到，這位車夫應(yīng)是算好時間去接豐子愷的，于是他詢問了老師情況。豐子愷說：“他天天來，但不到畫院門口，趁人不注意時就靠過來。” 潘文彥問：“你們認識嗎？” 豐子愷答：“我送過他一張畫。”這件事情給潘文彥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認為豐子愷先生有這樣的普通勞動者愛護著，應(yīng)該可以平安無虞。

第二次他再見到這位可敬的車夫就是1975年9月豐子愷追悼會那天，車夫獨自站在大廳角落痛哭流涕，當(dāng)時沒能上前留下聯(lián)系方式，成為一樁憾事。

1973年，豐子愷在日月樓。

如今，豐子愷離世50年了，在一代代讀者心中，他一直是一個蓄著長須、畫著詩意漫畫、出世的長者；在他的兒孫、學(xué)生的回憶中，從沒聽他講過重話、板過臉。他以自己強大的內(nèi)心化解苦悶，傳遞給他人的一直是樂觀、平和、篤定——喝一口黃酒，滿口生香、忘卻人間煩惱之事。而當(dāng)時，因為這位萍水相逢的普通勞動者的陪伴，讓他感到自己被理解、被接納。

豐子愷曾說：“我們在藝術(shù)的生活中，可以瞥見‘無限’的姿態(tài)，可以認識‘永劫’的面目，即可以體驗人生的崇高、不朽，而發(fā)見生的意義與價值了。西諺說：人生短，藝術(shù)長”。

“人生短、藝術(shù)長”也正是此次上海程十發(fā)美術(shù)館“豐子愷藝術(shù)展”的展覽名。

“人生是短暫的，但藝術(shù)長久。而人與人之間的真情，也是長久的。”豐羽說，“那位人力車夫和爺爺?shù)慕佑|雖然短暫，卻溫潤有力。那份真情不該被時間沖淡。我們想讓它被更多人記住。”

（如有相關(guān)線索，請聯(lián)系澎湃新聞或“豐子愷研究會”微信公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