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曾輝:菖蒲梔子話端陽(2025年第4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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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曾輝

曾輝,1969年生,工程師,自由職業。中國詩歌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著有詩集《心弦集》。有作品入選《當代散文精品》《當代百家散文詩精選》等。作品散見于《文藝報》《詩刊》《散文詩》《散文百家》等。
作品欣賞:
菖蒲梔子話端陽
1
春分過后,雨水多了,陽光也足,艾葉和菖蒲便會在陽光和雨水的滋潤下瘋長,臨近端午時,就該采收了。
夏初來時,外公便趕在陽光未醒前去割菖蒲艾葉。溝邊菖蒲收起了劍鋒,艾草仍在酣眠,葉脈里淌著青澀的苦香,都需趁著天光未破時采下。
鐮刀割艾的脆響要輕,若是不慎撞見生人,據說會悄悄泄了草藥的魂。
外公總說天地靈氣是未出嫁的姑娘,羞見生人面,須趁萬物惺忪時采摘,才能將它們的藥性封存在葉脈深處。
小英子蹲在溝邊,指尖輕點菖蒲葉上的露珠,忽然轉頭問我:
“你說,這露水是不是菖蒲的眼淚?”
未等我答話,她又自顧自道,
“它們被采走時一定疼,但疼過了,才能成為藥。”
她撲閃閃的大眼睛里,藏著許多的奇思妙想,都能把草木說出魂兒來。
外公把采來的菖蒲和艾葉放在太陽底下曬干;把艾葉折成半尺的長度,用幾根干菖蒲當繩子捆好,分成好多捆,放進閣樓備用。
南方濕氣重,蚊蟲也多,尤其是立夏之后,五毒和蚊蟲都出來了,必須格外小心。相傳艾草能招百福,又有獨特的藥香,是一種可以招財又能防毒的藥草;而菖蒲因為葉呈劍形,又叫“蒲劍”,是五瑞之端,可以斬千邪,除萬鬼。
外公告訴我們,端陽掛菖蒲艾葉,是很早就流傳下來的傳統。
古俗認為五月是惡月和毒月,須采菖蒲來解除厄運。媽媽便會釆來一些菖蒲的塊根,洗干凈,放在太陽底下曬干,切成小片,用五色的絲線穿著。五色絲線也叫“長命線”,給我們戴在手腕或脖子上,除了可以驅蚊外,還能驅邪除穢,有殺菌抗病的功能。
媽媽給小英子做的是一串菖蒲項鏈,用桃核做吊墜,線也是五色的絲線,她戴在脖子上很是得意。
小英子是我嬸嬸的外侄女,比我月份大。因為離得近,便經常在一起玩耍。
那時候,小英子用瓦片在地上刨泥巴灰當糧食,我在地下挖個洞做灶,她用撿來的破碗當鍋煮飯,玩著過家家的游戲。
我們從后山的竹林里,采來長不高的矮竹枝,抽掉上面還未長開的竹葉,竹梢上面便會空出一個小洞,把摘來的薔薇花插進竹梢里,竹枝上便開出了粉色的薔薇花,錯落有致,很好看。小英子把它插在地上,那是我們想象中的家。
那時,常看到外公搬一把藤椅,坐在后山的竹林里,翻看一卷發黃的線裝書,偶爾抬頭看看嬉戲的我們,嘴角帶著溫和的笑意。
后來,我到菜園子里摘來紅薯桿,去掉葉子,折成凹凸的兩條,僅表皮連著,提起來就是兩串耳環。我把它們繞在小英子的耳朵上,翠綠的耳環就一閃一閃地搖擺,像是春風拂柳,搖曳出讓心尖尖顫動的感覺來。小伙伴們就打趣說,小英子是我的新娘子。
在菜園子里勞作的嬸嬸看著我們,笑著對小英子說:
“這菖蒲項鏈和紅薯桿的耳環,是我們曾家給你的定親禮物呢!”
小英子嘟著嘴,紅著臉跑開了。
我木然地站在那里,像吃了一顆糖,心里甜蜜蜜的。
我沒有竹馬,小英子也沒有青梅,但我們天天在一起玩耍,彼此相通,沒有憂愁。
初夏的夜晚,蒼穹是灰藍色的,星星在天上眨著眼,地上也有螢火蟲在飛,一閃一閃的。我們追逐著螢火蟲,日子就在夜色中漸漸豐盈了起來。
2
我上小學的那一年,外公就來我們家住了。他在我臥室的窗前種了一棵梔子花樹,起床抬頭就能看到。
外公說,梔子花最像讀書人的心,外頭素凈,內里香得濃厚。
因為不缺水也不缺肥,兩三年后就長成了一棵茂盛的梔子花樹,開出來的花朵大,招人喜歡。
梔子花開的初夏,一大早就有人來摘梔子花。梔子花瓣白得晃眼,香氣卻沉甸甸的。
白瓷碗盛著新采的梔子,似未化的雪。暗香釀成滿室的芬芳,推開木門便像跌進了香雪海。姑娘們的辮梢系成蝴蝶,連草帽檐都要別兩朵顫巍巍的云。露水未干的清晨,她們走過石板橋,像浮在清甜的夢里。
總有些芬芳在暗處游走。少年把花朵揣進衣袋里,步履卻泄露了香痕。待日頭攀上中天,那些藏在粗布口袋里的心事,早被南風烘成蜜色。
那日傍晚,三人在梔子花樹下席地而坐,外公將屈原的故事娓娓道來。
當讀到“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時,小英子忽然問:
“若世道不公,是否只能以死明志?”
外公沉默片刻,折下一截菖蒲葉遞給她:
“屈子投江是無奈,菖蒲雖柔,葉尖卻利。真正的風骨,是活著的抗爭。”
天還只有蒙蒙亮,我早早起來,把開得最大最艷的梔子花摘下來,裝進書包里帶給小英子。
她把梔子花扎在兩個辮梢上,跑動時會留下一陣花的幽香,臉上的兩個酒窩里盛著滿滿的幸福,我少年的夢就在這幽香的梔子花里扎了根,發了芽。
時光在鄉間學堂里流轉,腳步參差。我們這些稚子身邊,常有大了三四歲的身影相伴,如兄長,如姐姐。小學散場后,我和小英子懵懵懂懂地升入了同一所學校的初中部。
大約是在十三歲的那年,我們讀初二,端陽的艾草尚未掛起,粽葉的清香還未彌漫。一個消息如寒冰般刺穿了五月的暖風,我們小學的一位女同學,將生命沉入了學校后面那口沉默的池塘。
她長我們四歲光景,小學畢了業,便早早斷了書卷墨香的路,正是十七八歲,含苞待放的年齡,她竟親手掐滅了這花蕾。
為抗拒父母為她定下的,將她許配給血脈相連的親表哥的婚姻,她選擇了最決絕的沉默,用冰涼的池水,作了生命里最后一次無聲的抗辯。
五月的風拂過禾場,帶著青草的氣息,卻再也吹不醒那個曾經鮮活過的生命。
小英子眼含熱淚,望著天空發愣,突然對我說:
“若有一天我被逼嫁人,一定要逃到天涯海角去。”
從那之后,小英子不再戴菖蒲項鏈。她把桃核吊墜埋進梔子花樹下。
那是我們的世界里,最早凋謝的一朵梔子花。
3
當外公把菖蒲艾葉用紅布條捆著,掛在門和窗子兩邊的時候,我們就知道,端陽快到了。
那些打著赤膊的漢子把號子喊得震天響,黃亮亮的槳片劈開水面,濺起的不是水花,而是風里的古老歌謠。橋頭穿靛藍布衫的老者,歌聲像浸過陳年米酒,挑擔郎的竹筐里,桃子還沾著晨露,他們的吆喝是帶著水汽的露珠,滾過熙熙攘攘的人群。
忽然一串鞭炮炸碎河面的鏡子,驚得賣豆腐腦的木勺一顫。
暮色漫過船舷時,槳聲、山歌、此起彼伏的吶喊聲,整條河都晃動成了一片金黃。
不過,這只是預熱,真正熱鬧的是端陽那一天。
比較殷實的人家,會在端陽前,去代銷店買來布匹,請來裁縫師傅,給大人小孩做一身新衣裳。裁縫師傅在端陽前的半個月,也是最忙的。
裁縫叫花跛子,腳自然是跛的,因為小時候得了小兒麻痹癥,右腿細得像棒子,沒有什么肉,還短了一截,走起路來便一瘸一拐了。也許是因為腳跛,才有了這一身手藝,我們小時候的衣服差不多都是他做的。
那一天,父親會早早把縫紉機挑回來,把門板卸下,支在堂屋里,給他當臺面,裁剪衣裳。
衣裳都是量身定制的。要量胸圍、腰圍、臀圍、肩寬、臂長和腿高。母親會拉著我們,依次站在他面前,伸開兩臂站直,給我們量尺寸。他會根據我們每個人的尺寸,用畫粉和尺在布上畫出不同的形狀來,然后用剪刀咔嚓咔嚓地把畫好的布料剪成一塊塊,再用縫紉機把它們連接起來,用燙斗燙平,就成了上衣或者褲子。
燙斗是鐵制的,上面有蓋。要燒柴火,用火的余溫來加熱。瓜瓢舀來一瓢水,喝上一口,嘴巴只留一道口子,用力噗出來,水就會成細霧狀,均勻灑在衣服上。燙斗走過時會發出哧哧的響聲,并升騰起一陣白色的水汽。衣服或者褲子在燙斗的作用下,變得平整筆直的,穿在身上才有模有樣。
我們小孩的衣服和褲子,雖然都是量身定做的,但新衣服穿在身上并不合身,都有些偏大,并不是裁縫師傅手藝不行,而是他和父母私自達成的默契,往往要穿到第二年才最合身。那個時候一件衣服要穿好多年,穿爛了,會打上補丁,繼續穿,這個穿不下了,再傳給弟弟或者妹妹穿。
我的家境并不好,弟妹四個,布匹都是外公買來的,也多虧了外公的接濟,日子才能過得下去。
花跛子后來去了市里開裁縫鋪,最后一次見他,他正用跛腿踩著縫紉機,陽光從窗口斜切進來,將他影子釘在墻上,像一尊倔強的雕像。
外公臨終前,將他的那箱書交給了我:
“菖蒲掛門,艾葉熏堂,學問要藏在心里面。”
箱子里有他手抄的《九章》,字跡被蟲蛀得斑駁,像外公咳出的血絲。
花跛子的縫紉機聲噠噠響了幾十年,后來被工廠流水線的轟鳴聲淹沒,像一段被剪斷的線頭,拍到了時代的沙灘上。
有一年,我從外地回到老家,那時,我母親已經走了。父子倆睡在一張床上,聽父親談到故鄉的人與事,才知道花跛子已經去世了。
4
端陽前夕,家家戶戶都會包粽子。
母親總要把粽葉撫平展直,她總把粽角捏得尖利,“你外公說,粽子沒棱角,就像讀書人沒了骨頭。”
多年后我在博物館見到戰國青銅劍,驀地想起外公的話:
“菖蒲葉是軟的,可它敢對著五毒亮劍。”
粽子包好了只算完成一半,煮粽子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工序。粽子在大鐵鍋里咕嘟了大半夜,晨起揭開鍋蓋時,粽葉的清香混著糯米的甜膩撲到臉上。咬一口,糯米黏得扯出絲來。
粽子不只有自己吃,還要送給親戚和朋友一起分享。誰家的粽子包得好,味道純正,溢滿粽香,受到大家的稱贊,是一件特別高興、倍有面子的事。
外公每日雞鳴即起,用井水研墨,在糊窗的毛邊紙上寫小楷。
硯臺缺了一角,他說:
“殘硯磨殘墨,正好配殘生。”
寫完便將紙疊成小船,放到門前的溝渠里,那紙船像是帶著一些希望,搖搖晃晃,消失在水波里。
他教我念“路漫漫其修遠兮”時,手指梔子花瓣:“屈原心如梔子,九死不悔香。”
粽子還承載著一個非常重要的功能,就是充當祭祀時的祭品。
每年端午的一大清早,外公都要拎著一串粽子到白坪湖邊去祭奠屈原。他在湖邊焚香秉燭,對著湖水虔誠打恭,仿佛碧波之下真有一個神靈。口中念念有辭,不知道念的是《離騷》還是《天問》,然后長跪,向著北方朝拜,將粽子一個個投擲于清波之中。
外公是前清秀才,那是一個舊時知識分子對自己信仰的祭奠。彎彎轉轉的人生里,外公在骨子里都存有一種文化的自信。盡管生活給予他的是艱苦和磨難,最終選擇以手藝為生的他,挑著一個擔子走南闖北,硬是把苦難過成了經歷,把經歷變成了閱歷,但他從沒有失去一個讀書人應有的尊嚴和自重,自始至終都保持著那份儒雅和超然物外的灑脫。
外公將粽子投入湖中時,水面蕩開一圈圈漣漪,仿佛《天問》的句子,一個問題追著另一個問題,無人能答。
5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糧食作物的種植,已經多樣化了,除水稻外也會種植小麥、油菜、豌豆、紅薯之類的農作物,土地很少有閑著的時候。
龍船的鼓點敲響時,空氣便開始醞釀一種獨特的豐腴。父親擔起沉甸甸的油菜籽,走向油坊。
夏初的風里,早已悄然浸透了菜籽油濃郁醇厚的香氣,絲絲縷縷,能飄出好遠,仿佛是大地吐出了油脂味的芬芳。
很多時候,父親與油坊主人只消一個眼神的交匯,指尖捻幾顆籽粒,掂量出飽滿與成色,那默契便已達成。無需冗長的等待,新榨的、清亮亮的菜籽油和壓榨后堅實溫熱的菜籽餅,便按著心照不宣的古老換算,穩妥地交到父親手中。
加工的費用,偶爾是現錢,更多時候,則悄然折算進那交付的油菜籽里,如同一種無聲的契約,印在油坊被油煙熏染得黢黑的墻上。
母親會在端午節前兩天,把糯米洗凈泡好,用手推磨磨成米漿。再把菜園子里割來的韭菜洗凈晾干,切成小段,倒進米漿中拌勻。把新榨的菜籽油倒進鍋里燒熱,用勺子和鍋鏟做工具,把和好了韭菜的米漿做成一個個圈形,下到油鍋中去。不一會,一個個焦黃香脆的油碗糕便可以出鍋了。
母親還會把一些糯米漿用布包住,吊起來,瀝干部分水分。捏成團狀,分成小團,再揉成條狀,抓住兩頭扭個90度,放進油鍋中,炸至金黃色。撈出來加些白糖,就是白糖餃子。
如果放進油鍋中的米漿是搓成圓形的,撈上來之后加入紅糖,就是糖油粑粑。
這三樣吃食,在我們童年的味蕾版圖上,是唯有端午時節才能加冕的“王”。
歲月流轉,如今在喧囂的街市重逢它們的身影,那深埋在舌苔深處的記憶閘門就會開啟,便會不由自主地口舌生津,總要循著那熟悉的氣味買上一些。
這不僅是為了解饞,更像是一場與舊時光的短暫重逢:金黃的酥脆、甜糯的纏綿、油亮的香軟,每一口咬下去,都像鑰匙打開了塵封的鎖,那些關于菖蒲的清香、龍船的鼓點、梔子花的幽香以及某些細碎的光影,便會帶著溫熱的香氣,洶涌地漫上心頭。
這些只是端陽的小吃,主食自然也豐盛。肉是少不了的,父親一大早就會去代銷店,憑發下來的肉票把肉買回來。還會買上一些油絞子,用來煮肉吃,這個菜是端陽必不可少的一道菜。
油絞子金黃油亮,扭成麻花狀,咬一口脆生生響,是獨屬端午的齒間熱鬧。
當然還有鱔魚。湖區的河叉溝渠多,鱔魚泥鰍也多,但泥鰍我們是不吃的,倒是鱔魚也成了端午節里必不可少的一道菜。鱔魚煮黃瓜,鱔魚煮面,或用紫蘇小炒都不錯。鱔魚不是買的,家家都有,人人都會抓,老家的每個人都有抓鱔魚泥鰍的技能,好像天生就會一樣。
6
油碗糕的香氣還在舌尖打轉,河邊的鼓點已咚咚敲響。
這天,男女老少都會休息,有“牛歇谷雨馬歇社,人不歇端陽遭人罵”之說。誰也不愿在一個好端端的節日里,憑空遭人一頓罵。附近的龍船都會在蘭溪河里集合,比賽著劃,場面熱烈,河道兩邊人山人海,好像端午節就是為了這份熱鬧而來的。
龍船有普通龍船和雙橈龍船之分。
雙橈龍舟,蘭溪獨絕,富庶之鄉的榮光。分兩層,坐者執短橈,立者持米余長的長橈。
平日長橈倒豎如林,隨鼓點輕搖,自成韻律;唯競渡時方應聲入水,與坐橈合力,迸發千鈞之勢。百人同舟,人疊橈疊,堪稱龍舟翹楚。
舟上氣象萬千:靈魂人物是“扯閃篙”者,竹篙系葉為令,繩收放間指揮槳起槳落,鼓鑼相和。更有甩手揚巨橈于前兩排,俯仰生姿;銃炮轟鳴,嗩吶裂云,舵公穩艄。俏麗艄婆穿紅衣立船頭,為健兒呼喊添彩。
啟航必先“打窩子”——龍首回旋畫圓,祈愿凱旋。禮成,方調正船頭,劈開萬重碧浪,直刺楓林橋。
隨著閃篙抑揚頓挫的起伏和鑼鼓聲的緊疏,劃手們壓著鼓點奮力劃槳,如一支支離弦之箭,在蘭溪河上飛舞。雄渾的歌聲從河上飄來:“龍船嘍,鼓響啊,劃呀劃咿呀呢,……”歌聲一落,便會壓著鼓聲齊聲高呼:“劃咚咚,哦喂,劃咚咚,哦喂……”,接著“轟——”的一聲銃響,龍船一下子就提速了不少,劃手們便鉚足了勁,咬緊牙,奮力向前劃去……
河岸兩邊,人頭攢動,有的用戴的草帽或者斗笠當槳,合著節奏為自己的龍船加油,“草帽子舞得冇得邊,斗笠影(yang)得沒得圈”,這種忘乎所以全身心投入的勇腳形象,正是看客們的真實寫照。
我和小英子在人流中穿梭,她看到激動時,解開辮梢上的梔子花,投入河中,河水隨槳的劃動而洶涌澎湃,托著小小的梔子花消失在視線的盡頭。
7
楓林橋頭還有唱山歌的,唱的是高腔,都是清唱,沒有樂器伴奏,比的是唱功和嗓音的高低。那些山歌都是從泥土里長出來的,唱的都是生活中的人和事、情與愛。歌聲高亢遼闊,熱情奔放,大都拖腔較長,有時還加有顫聲。湖區的男女嗓門都大,大概就是這樣練成的。
“梔子花樹伴墻栽,墻矮花高現出來。有錢的大哥摘一朵,無錢的大哥莫攏來。別怪小妹的心里狠,只怪人多花少分不開。”
“南風悠悠對北飄,搭信嬌蓮心莫焦。我的姐姐哎:你看二黃三月功夫緊,四月又是插田忙,要去看姐等端陽。”
“北風大,對南飄,搭信情哥心里焦。我的哥哥哎:你看禾線子(稻穗)揚花正要水,嬌蓮年少正要郎,如何等得到端陽!”
那些山歌在河里打滾,激起了劃船手們一陣又一陣的喝彩聲,龍船在水上飛快地跑著,浪花向后飛揚,像是蛟龍出水,又如鳳凰展翅。江面上和河道兩岸,鼓樂聲、銃響聲、歌聲和鞭炮聲匯成一片,這河流便成了舒暢的河,歡快的河,濤濤不斷向前流去,把歡樂推向一個又一個高潮。
我攥住小英子的手,她指尖微涼,掌心卻沁出汗來。人潮推搡中,她的手像一尾滑溜的泥鰍,忽地掙開了,讓我的心里生出一點小小的遺憾來。后來,我才知道,那只是我們漫漫人生路上的一次小小的預演。
這節日是大人的,更是俊男倩女的,也是孩子們的,我們看的不只是熱鬧,而是要去湊那份熱鬧,成為熱鬧的一部分,融進節日的歡樂中去。
暮色像一瓢涼水澆滅了鼓聲,人群散成滿天星星,墜入各家燈火。河面浮著零星的水沫,隨波一蕩一蕩,恍如未曾熄滅的火焰。
那天晚上,大人小孩都會用菖蒲艾葉熬出來的黃湯洗澡。淡淡的艾香飄散在村莊,和著清幽的梔子花的香味,氤氳出端午節特有的一種氣氛來。
期盼了好久的端陽就這樣過去了,但成了一個可以談論好久的話題。
小英子遠走他鄉前,偷偷在外公墳前埋下一本《山海經》。書頁間夾著干枯的菖蒲葉,葉脈上是用毛筆寫下的“去日苦多”。
后來,外公的墳頭長出一株野梔子,花開六瓣,比家養的更烈更香。
她將曬干的梔子花夾進《地理圖冊》,扉頁上寫著:“南海有島,西藏有山,總比家里的這個池塘大。”
我問她何時回來,她折下一根艾葉桿,掰成兩半:
“等艾葉不苦了。”
我最終沒有牽住小英子的手。
小英子先是去了海南,那時我和她只隔著一個天涯海角的距離,后來她又去了遙遠的西藏,便又隔了一個山高水遠的空間,從此就各自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里,天各一方,各自安靜地生活著。
數年后,收到她從西藏寄來的信,信封里滑出幾片風干的格桑花瓣,信里寫道:
“此地無菖蒲,我以格桑為劍。”
信紙沾著酥油味,字跡潦草卻力透紙背:
“當年埋桃核的地方,那梔子可還開著花?”
故鄉的那棵梔子花樹還在,年年歲歲還在開花,只是不見了摘花的少年和戴花的少女,這棵梔子花樹已經有50歲了,栽樹的外公離開我們40年了。
小英子從遙遠的西藏寄來的格桑花籽,父親把它們種在門前的花壇里,格桑花在江南溫潤肥沃的泥土里,長勢很好。
本期點評:
相較北方我們這里只插艾草的風俗,曾輝筆下的南方端午習俗更有菖蒲的加持。這篇散文以端午民俗為軸線,串聯起鄉土的美好記憶和成長過程中兩小無猜的少年故事,字里行間彌漫著艾草的苦香、梔子的清甜與時光的溫度。作為人文元素需要的嵌入,外公、“我”和小英子三人的生活場景畫面感十足,給人一種歲月靜好的美感。紅薯莖桿做項鏈更是我小時候玩過的活路,讀到此處,竟有一種穿越般的美好思緒,也想起小時候生產隊油坊里那沉重的木梁發出的嘎吱聲。那些過往的時光竟如油坊緩慢流下的菜籽油:緩慢,粘稠,清香。
《菖蒲梔子話端陽》是一曲關于故鄉傳統和童年記憶的詠嘆調。文章以詩性的語言和豐富的修辭,還原了南方端午的鮮活細節,亦在民俗儀式中嵌入了對生命價值的思考,是一部充滿南方水鄉氣息的寫意畫卷。它以艾草和梔子為香薰物料,以少年成長過程中的快樂和悲歡為墨,為我們描繪了一幅記錄過去的連環畫。這本連環畫里既有傳統文化強勁的魅力,又有個體生命不滿舊俗的命運安排而抗爭的悲劇結局。鮮活的細節和生動的描寫,能讓讀者在字里行間找到自己曾經的故鄉記憶。而那些艾草散發的香氣、菖蒲的眼淚、梔子的濃香,也是我們對再也回不去的少年時光的唏噓和挽歌。
學界一向認為,散文的本質重在真實,這真實既包括情感,也包括了故事情節細節,這也是散文區別小說的重要分界。我相信作者的情感是真實的,對那時端陽前后的鄉土生活充滿了懷戀之情,品咂得津津有味。但縱觀全文,可能有一些虛構的、“作”的成分在內。一些場景和對話似乎有人為制造之嫌,如劇情需要的“擺拍”,顯得不是那么的自然。
——野水(陜西省渭南市作協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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